“梅音，你这颈上怎么有片红印子，是弄伤了吗？”
见她颈深处不对劲，冬儿伸手去探，梅音却飞速捂住了衣领，压抑着声音尖叫道：“不要碰我！”
冬儿被她的反应吓到了，手停在半空中。
她像受了惊的小兔子缩在一旁，却强欢笑着说自己没事，躲闪着冬儿的目光，口中碎碎念着：“我没事。”
“拿好吧，梅音，若是你遇到了什么难事，可一定要告诉我，虽说我们是做下人的，可是不能让人随意欺负。”
“嗯，我没事的……”
梅音哽咽着说，恍惚盯着假山上的石窟洞子，咬下一口手中几乎被捏出糖馅的酥饼，两滴眼泪瞬间奔涌而出。
“我笨手笨脚的，把一棵盆景里的梅花养坏了，姑姑打了我几下，没事。”
冬儿信以为真，安慰了梅音好久，提起自己抽屉里还有没带走的药膏可以用。
梅音落泪，她自己也有些鼻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
天地晦明，空中积攒着雪粒，黑云压着头顶，梅音不说话，只是靠在她肩上，冬儿要走了，她很舍不得。
那些点心和果脯子本来想留给萧瑜一半，冬儿觉得自己亏欠梅音很多，就打算全留给她。
二人正在争执，却听到假山前传来一阵吵嚷的女声，她们这些做花草宫女平日里都是用耳朵识人，一听这说话的架势就知道对方位份不低。
说话的人是萧竞权新封的宫妃贞嫔，她听说这几日玉芳苑的梅花开的好，也听闻萧竞权会来这里走动，想到从前这里被那位“妖妃霸占”,自然不服。
前来玉芳苑赏梅，她却远远看到一个位身披熊皮斗篷，散着辫发的女子坐在石凳上，手前放着好大一簇梅花，却被她用手指一一掐下丢在地上，像是发泄着什么似的。
贞嫔虽然骄傲得意，但也不是蠢笨之人，萧竞权每日被莺莺燕燕环绕，乐享美人芳泽，或许哪天就多了几名新宠也说不定。
不知对面之人的身份，但看她打扮也不像宫妃，贞嫔并没有嚣张行事，但是看她目中无人，还破坏那些好看的梅花，还是忍不住让下人询问。
“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依旧毁玩着那些梅花枝条。
那女子头上没有发饰，编着几条小辫子，耳旁坠着一对罕见的东珠，却怪异的点缀着清翠的白玉，不像是公里的匠人制造，反而像是自己随心穿的。
她皮肤很白，虽然天色阴沉，脸上却莹白如瓷，闪着细光，看起来像汉人，又不大像汉人。
和贞嫔一同晋封的宜嫔就是这种讨人厌的长相，明明两人位分相同，萧竞权却好像偏心宜嫔一般，对她笑容更多，也更宠爱。
反复确认了一下，宫里比她位份高的人没有此女，贞嫔来了火气，怒问道：
“你听不到我说话吗？你是宫里的嫔妃吧！这好好的梅花为什么要折坏了？”
这句话把冬儿和冬儿和梅音惊到了，趴在假山后偷看两人，那位贞嫔梅音认识，只是那位打扮古怪的女子两人就都不认得了。
更可怕的是，二人没有任何觉察，披裹着熊皮的女子似乎早就在这里了，若是她也是一位娘娘，那两人不就要被罚了？
那位女子听到梅花两字轻哼了一声，淡淡说道：“这片园子都是我的，我若是高兴，把这些梅花树都砍了，换成胡杨树栽着玩，你要是心疼，你便自己造一间。”
第16章 归路踏琼瑶
冬儿心里惊诧，这宜兰园是陛下造给梅妃娘娘的，如今这女子说宜兰园是她的，所以她就是梅妃娘娘？
可是梅妃娘娘怎么会在宫里，看起来又怎会如此年轻。
若是往常，冬儿一定跟着梅音躲得远远的，不要惹上半分是非，可是如今有了萧瑜，她总觉得自己有责任留下来看一看。
“你——你到底是谁？这天下是陛下的，皇宫是陛下的，哪里容得你这个疯女人在此口出狂言？”
贞嫔固然生气，却依旧是借口皇帝压制。
不想对面的女子当她是画眉鹦哥一般，自顾自地摧?残蹂?躏那些梅花。
花瓣鲜红的汁液在她手指上留下血一样的瘢痕，看起来有几分可怖。
“我说了，这座园子是我的，在我们斡卓班兹部，像你这样随意闯入别人底盘的，早就被我砍了手脚用马在乱石滩上拖死了！”
她注视着贞嫔淡淡说道，黑亮的眼眸中倒映着西域高阔苍茫的天空，飞鹰盘旋。
“我现在饶你一命，你可以滚了。”
冬儿听着她说话就觉得害怕，这母子两个人在这方面还真是太像了，西域人都是这样凶悍的吗？
贞嫔被吓得不轻，但也明白了眼前之人是谁。
“你是梅妃？你这个罪人是怎么跑出来的？快来人啊，把她给我拿下！快！”
她对梅妃略有耳闻，知道她曾经是西域斡卓国班兹部的公主，精通骑射，在九皇子萧瑜出生之前，只有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围场和内宫往返，曾经有大太监欺辱宫女，就被她用马蹄生生踏死。
秋狩时九皇子联合她谋逆行刺失败，又被揭发曾在皇宫中行巫蛊之祸诅咒先皇后，朝中大臣也上疏恳请陛下处死妖妃，正清皇室血脉，一个将死之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梅妃不理会她，将一簇开得极好的白梅花瓣悉数揪下，堆叠在一起，有用石头砸成泥烂的汁液，玩够了闹够了，就在换一株新的梅花。
就好像是故意气贞嫔似的。
梅妃被人擒住也不反抗，贞嫔要罚她在雪地里跪着，冬儿心急如焚，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这母子两人都喜欢乱跑呢。
虽然梅音还不知道这都是谁和谁，也安慰冬儿不要心急，还没想出对策，就听到更远处传来了一声喝止：“何人在此喧闹！”
冬儿现在对穿玄色和明黄色的人格外敏感，也不用等看清什么，她就认出来来的人是萧竞权。
这下子更糟糕了，陛下会不会盛怒之下把梅妃娘娘和萧瑜都杀了，自己要怎么办呢？
贞嫔见到是萧竞权来了，脸上挂上几分喜色，上前行礼。
要是能让陛下把梅妃治死，她以后在宫内就可以依仗宸妃娘娘了。
“嫔妾参见陛下。”
萧竞权不说话，反而是身边的李素带人把那两个太监压了过来。
察觉事情不对，贞嫔刚想开口，萧竞权含着怒意的声音就压在了她的头顶。
“朕不是说过了，以后不许有人再来玉芳苑，你来这里做什么？”
梅妃从后走来，熊皮之下的月白衣裙被压上了雪泥脏印，见到萧竞权微微福身，不见伸冤，也不求伸张，默默坐回了石凳上继续造玩梅花。
贞嫔顿时就明白了，允许梅妃来这里的人，是陛下。
“作威作福，难堪圣恩，”萧竞权越过她颤栗的身体，“滚回你宫里去好好反省，等明年冬天再出来吧。”
不需要命令，李素亲自送她回宫去，两位侍女两位太监，都被塞了嘴巴带走了。
冬儿和梅音看得大气都不敢出，幸亏她当时没有脑袋不灵光去做了什么孟才人，只怕是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比起伺候人，还是养护梅花，侍弄花草简单。
萧竞权又叫来了负责看护梅妃的宫女，一通训斥过后，只留了两人在园内。
萧竞权看着梅妃手上忙活自己的事，也坐到她身边，轻声问道：“兰儿，好好的梅花，你弄成这样做什么？是若是她惹你生气了，你便不要想了，朕已经罚过了。”
兰儿？果然昨夜陛下在宜兰园胡言乱语说的是梅妃娘娘。
“无碍，臣妾只是想这样做，陛下也说了，这座园子是臣妾一个人的，不是吗？”
萧竞权轻笑了一声道：“好，朕只是不想让你生气，你想如何就如何，若是你不喜欢了，那就不要梅花，换成别的花草。”
“哦，那些大臣们不会乱说话吗？他们可都想让臣妾死呢。”
她说话的语气永远都是那么冷，冬儿想起萧竞权说梅妃娘娘曾经是一个天真烂漫的人。
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了如今这样，好像皇宫会吃掉人的笑脸一样。
萧竞权温声说道：“不会的，前提是你要乖乖听朕的话，过了今日，你就好好在紫宸殿里带着，不要再出来了，朕一定会护好你的。”
“朕知道你是懂事的，等开春后，梅妃会死，但是朕许诺你会给你新的封号——若是我二人真的重修旧好，你能为我添上一位皇子公主，贵妃，皇贵妃，朕都会给你。”
他的手沿着梅妃娘娘的鬓角滑落，落至她的唇角，似乎强在她脸上勾起了一抹笑容。
冬儿听着萧竞权的话，觉得好生可怕，这样的日子她一天都不敢想。
“那瑜儿怎么办。”
萧竞权眸色一暗，答道：“朕就当没有瑜儿这个孩子，看在你的份上，宜兰园里的那个人，等他养好了伤，就将他送到前朝旧宫处，让人照顾着了却余生吧。”
听到萧瑜相关的事，冬儿心里一紧，捏着梅音的手心流着冷汗。
她不知道这对于萧瑜来说算是好的结局还是坏的结局，只是想着萧瑜要如何接受才会更好受一些。
“也好。”梅妃像是对这个答案丝毫不奇怪一样，不求情，也不流泪。
冬儿感到莫大的欺骗，所以这是他们不要萧瑜了吗？
“朕还要去母后那里用膳，过一会儿你玩够了，李素回来，你就回紫宸殿等着朕。”
“嗯。”
梅妃娘娘倨傲惯了，行礼都是懒懒的，却也是她独一份的个性。
冬儿看到一大片监视她的侍从退回到了园子门口，像是加了一把黑黢黢的重锁。
“你们两个出来吧，我知道你们在那里。”
假山后算是一个狭长的风口，她和梅音冻得两手还有面皮棠紫，冬儿忽然觉得自己很尴尬，面前的毕竟是萧瑜的母亲。
“以后偷懒的时候小心一点，说话也小声点，我不管这里的事，你们走吧。”
梅音谢过她，冬儿却鼓足勇气，旁敲侧击问起了萧瑜的事，毕竟梅妃娘娘还是萧瑜的母亲，她一定会救萧瑜的。
“哦，你怎么这么关心他，你又是谁？”
梅妃上下打量了冬儿一番，让她抬起头说话。
昨晚萧瑜来见过她，给她讲了很多事，说起宜兰园照顾他的那个女孩就眼带笑意。
做母亲的知道儿子的心思，猜出来两人或许有些私情。
看着眼前的小丫头，结合萧瑜的描述，她大约猜到了几分。
“奴婢，奴婢是照顾九殿下的侍女。”
“那你不侍奉他，在这里做什么？”
“……”
一句话反问就让冬儿说不出话，反倒是梅妃爽朗大笑了起来：“你这小丫头倒是有趣，我只是逗逗你罢了，你放心吧，我没有生气。”
冬儿见她没有生气，心想那就可以直接问她话了。
“那，娘娘您不要九殿下了吗？”
冬儿直抒胸臆地问。
第17章 朔风吹白日
被她这样一句话问起，梅妃并不感到冒犯，灿然一笑，果然她儿子能喜欢的女子非同常人。
“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冬儿听到她和萧竞权说的那些话，其实是有一些不满的，她早就没了娘，能体会到那种被母亲抛弃的痛楚。
听到这样的回答，她打心底为萧瑜感到高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萧瑜一定会很开心。
“不过我想问问你，你现在照顾他，无论衣食用度，自然都是不比其他宫女的，将来他身子痊愈，你打算去哪里呢？”
既然是儿子喜欢的人，梅妃也就多问上一句，她相信萧瑜有办法，可是毕竟母子二人如履薄冰，不能害了这位姑娘。
冬儿回答道：“若是说实话，奴婢不知道，如果殿下身边还需要人，奴婢就留下吧……”
梅音转头看了冬儿一眼，轻声叹息。
“好，你们去吧，若是再被人瞧见了，只怕你们会被为难。”
“那娘娘就要回去被关起来了吗？开春后才能出来吗？”
冬儿一想到她被囚禁在宫苑之内，看她好像丝毫不难过的样子，心里替她难过。
“你倒是很关心我啊……”梅妃眸色一黯，前尘往事，如同白日朔风，席卷她干涸已久的泪泉。
昨夜萧瑜深夜潜入紫宸殿来探望自己，还点破了她意图自尽保全萧瑜性命的心思，告诉她如今的萧瑜重活一世，要手刃仇人。
总是她向来不信神鬼之说，可是面对自己从襁褓之中养大的孩儿，她选择相信。
被金锁束缚床榻之间，屈辱苟活，梅妃的确有自尽救萧瑜的念头，但是她也是为自己赎罪。
“我害死了我的族人，在宫里的自由日子，是我族人的鲜血铺就的，为了助瑜儿一臂之力，为了赎罪，这样的日子又算什么呢。”
她淡淡一笑，起身准备离开，其实多留这一会儿，她就是为了等假山后的小宫女。
冬儿福身行礼，打心底钦佩，或许像萧瑜和梅妃娘娘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吧，自己只会拖累他们。
“我只求你一件事，照顾好瑜儿。”
从容又决绝的话散在风里，两人沉默片刻，冬儿帮梅音做了方才耽误的活，告别离开。
“梅音，我就说嘛，等到开春后，我一定能回来见你的，要是姑姑她们还打你欺负你，我们就想办法，让你和我一起去照顾萧瑜，虽然日子苦了点，但是宜兰园很大，我们能过得开心。”
冬儿似乎总是能活得苦中作乐，梅音说她活得越来越像朱进了，像一个宫里的老人。
很快就到了午饭的时间，梅音不是闲人，她必须要走了。
两人分别时来了一场小雪，寒风扫动梅花枝条，发出幽咽的簌簌声。
“冬儿，你和九殿下在宜兰园里……一定，一定要小心五殿下……小心他，平日里喝的水吃的饭都要注意！”
梅音哽咽着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随后就跑开了。
冬儿十分不解，还想追问，因为还有萧瑜，她也只好先回到宜兰园。
萧瑜不在寝殿内，冬儿担心他又去祸害自己的小厨房，急忙跑去查看，却见到锅内架起了蒸屉，一条红亮鲜嫩的蒸鱼躺在乳白色的青花瓷盘内，茵茵散着清香的气味。
“殿下，这，这是什么啊？”
“饭啊。”萧瑜温声说道，虽然还是淡淡的神色，眼眸间却闪着骄傲的神采。
冬儿一愣，扭头看着他，萧瑜怎么一下子就把饭菜做得这样好了。
不对，该不会这饭菜是他偷来的吧……
萧瑜像是看透她的心思一样笑了起来：“我说了，不许你再担心什么省吃俭用的事情，有我在的。”
虽说他的话听着很暖心，冬儿心中的疑虑却并不打消，像只小猫一样盯着萧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