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道情——金陵美人【完结】
时间:2024-01-14 23:11:52

  风有一瞬的凝滞, 又迅速的形成漩涡, 将云霁狠狠地卷入, 口鼻都无形地一双大手捂住。大仇今日终于得报的激动使她忘记了呼吸, 满腔热血如同决堤的河水,颤抖着,奔腾着。
  “呼——”云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屏住呼吸,眼睛如利刃一般射进人群里,她要足够冷静,要找到“王”。
  韩自中与樊忠在冲过来的时候正好与分散撤退的契丹小队相撞,敌军人不多,但方向相冲,足够难缠。
  “冲过去!不要恋战,冲过去支援云霁!”韩自中手拿长剑,左砍右刺,战马蹄下血肉横飞,残肢乱舞。
  云霁将长弓背在身后,转而抽出腰上佩剑,势不可挡地冲进了人群。她近身搏斗虽弱,胜在灵巧,与胯下战马默契十足,来去自如。
  其余将士见云霁从后方杀出,纷纷围绕着她作战,如同一根细长的银针,虽不起眼,但直插敌军心脏。
  很快,契丹军的将领就发现了异常,下令所有人马向里包裹,拦截宋军的突袭。
  契丹军从四面围而来,边缩边打,很快就形成了包围,将云霁等人团团围住。寒刀银凉凉地投在面颊上,云霁立刻后仰挑开面前即将落下的弯刀,左手又从抽出一把短刀,将身体尽量匍匐在马背上,凭借着身形灵巧的优势,左手短刀右手长剑,右拦左砍,杀得契丹人毫无办法。
  众人跟着云霁快要冲出包围,对面契丹将领大喝一声:“杀了那个鬼女人,她是领头的。”
  周围契丹将士立刻找寻目标,直直朝着云霁杀来。
  耶律奇衡也发现了她,特别是她背后的长弓,使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就是她。
  她来了宁武关六年。杀了十一弟,放火烧了契丹边界线上最大的粮仓,还搞了一支在黄沙里神出鬼没的队伍。
  没想到,这次还是她。耶律奇衡被亲卫军围在中央,用马鞭虚虚一指,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活捉她。”
  越来越多的契丹士兵涌了过来,身边的战友纷纷被斩于马下,云霁紧咬牙关,目光敏锐地观察着周围情况,寻找突围的机会。
  突然,一根铁链甩来,云霁下意识拿剑去挡,却不想被顺势勾走长剑。
  “该死,天杀的韩自中怎么还没到。”云霁忍不住咒骂一句,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颤,胸膛急剧起伏着。纵使她速度再快,也招架不住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契丹士兵。
  契丹士兵丢出绳索套住马脚,流星被扯翻在地,云霁也滚落马下。她顺势从地上拿起一把契丹弯刀,架在身前,警惕地看着围上来的契丹人。
  若是被俘,她便自行了断,只是可惜,不能杀了狗贼。
  有大王活捉的命令在,契丹这边也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不下。
  万幸,韩自中领兵自后方杀来,不管不顾地冲进契丹阵中。契丹人见情况有变,立刻呼喊着:“套上绳子,把她拖走!”
  契丹人立刻拢了上来,云霁一面稳住心神,一面仔细观察韩自中的位置。
  还行,不算远,跑两步应该能赶上。
  她缓缓放下弯刀,佯装投降,惊恐万状地往后退。
  契丹人见她如此,心中忽然不屑。要知道,他们契丹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甚至连车轮高的孩童都明白,灵魂绝不可以屈服于敌人。
  就是现在,趁着他们分神的时机,云霁迅速掏出腰间匕首,以匕首为箭矢,瞅准一人脖子,猛地投掷出去,那士兵甚至来不及哀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韩自中,快来救我!”云霁转身就跑,刚才喉咙里喷出来的血溅了她一脸,糊在眼皮上,视线一片模糊,任她怎么眨也看不清。
  她本能地伸出一只手,等着韩自中来捞。
  韩自中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双腿夹紧马肚,奋力抽鞭。那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急切,横冲直撞,终于来到云霁身边。
  “上来。”简短地两个字落在云霁耳边,听得她差点落下热泪。韩自中一手抓膀子,另一手托腰,飞快地将人甩上马。
  樊忠赶到了,两路大军汇合,掩护韩自中与云霁撤退。
  云霁用韩自中的衣角擦眼睛,朝着樊忠喊道:“樊大哥,流星还在契丹人那。”
  樊忠点点头,从胸口掏出驯马哨,吹了三声后,七八匹战马扑腾扑腾地奔来,流星正在其中。
  耶律奇衡见活捉不成,也不能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尽管前方还有与宋军混战的士兵,他还是挥手下令:“放箭,射死他们。”
  “嗖嗖嗖”地飞过来数支箭,两方皆有死伤。
  云霁弯腰从地上拔起一把长剑,回过身不断打飞箭矢,她还得感谢这场箭雨,让她准确的找到了耶律奇衡的位置。
  只是韩自中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竟腾出一只手死死按住她的背,好巧不巧,他左肩正被一支流箭射中。
  “你抽哪门子的疯?”云霁骂道,挣扎着要起来。
  韩自中不管她,硬着头皮往回冲,直到回到阳方堡前,他才松开手。
  云霁猛地抬起头,这才看清他身上中了三支箭,骂骂咧咧地扶人下马:“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不然呢,拿你做肉盾挡在身后?”韩自中忍着痛反问。
  云霁阴沉着脸,利落地折断箭尾,平静道:“你回堡内,不要再动了。”
  说罢,她就要去抓韩自中的马:“借我一用。”
  韩自中咧着嘴去拦,怒道:“我救你出来,不是再让你杀回去的?!契丹两万大军没能攻下阳方堡,还丢了三座攻城炮,这场仗,我们已经赢的够多了。云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见好就收吧。”
  云霁盯着他看了一会,摇头道:“自中,我没有回头路了。从前的六年,我为了宁武关而战。今日,逼死阿辰的凶手就在眼前,我要为自己而战了。”
  韩自中反而笑了起来:“云霁,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就不能为我考虑一回吗?只要你想,我们现在就可以走,去哪里都行。”
  云霁又觉得此刻的韩自中有些陌生,是不是他从始至终就没有过家国情怀,只有男女情爱。是不是真的一个躯壳里住着两个魂魄,所以“韩自中”才会如此割裂?
  她不想再纠结了。
  “你可以为张殊南,为阿辰。”韩自中逼上前,痛苦的表情闯进云霁的眼睛,“就是不能为了我,是吗?”
  “如果那天跳下阳方堡的是你,我也会为了你去杀耶律奇衡。”云霁的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疲倦,细听之下,还有失望。
  韩自中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现在,我们有机会去过平静的日子,你愿不愿和我走。”
  他抓云霁的左胳膊,死死地攥住,生怕她下一刻就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云霁没有说话,只是试着把胳膊抽出来。她越动,韩自中握的越紧,他肩上伤口滴滴答答的落下血,云霁深吸了一口气,右手迅速抽出长剑,果断挥下。寒光乍现,韩自中眉头一皱,立刻松开了手。
  “刺啦”,一片布料徐缓地飘落在雪地上。
  她不惜斩断手臂,也不愿意与他远走高飞。巨大的痛楚在心口迸发,韩自中手足无措地捡起地上的布片,颤着声问:“一刀两断,你要和我一刀两断?”
  “改日再见。”她说。即使知道这一面即是永别,她还是想保留与韩自中最后的一点情谊。
  云霁不再看他,翻身上马,策马扬鞭,朝着耶律奇衡的位置冲了过去。
  樊忠见她单枪匹马又杀了回来,拍马上前问道:“怎么回来了,韩自中不是带你走吗?”
  云霁死死盯住契丹军队中央,淡淡说道:“来取他性命。樊大哥,给我五百死士,我要杀进去。”
  樊忠神情陡然凝重,问:“他在?”
  “王旗之下,他一定在。”云霁笃定。
  樊忠道:“契丹已有撤兵之势,穷寇莫追。”
  云霁取下长弓,举起手掌感受风流,语气不容拒绝:“所以,我要五百死士。”
  “五百不够。最后一程,我亲自护送你去。”樊忠开始招呼人马,“别人我不放心。”
  “好,多谢你。”云霁果断应下。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爱恨会消散,不甘是充斥一生的折磨。◎
  樊忠调来一千骑兵, 以极快的速度清点物资后,一队人马向着契丹王旗追赶而去。这是云霁与她的归州营最擅长的作战方式,追击时敌人的后背完全暴露, 一支箭就是一条人命。
  契丹军队采取分散撤退的战术, 三千亲卫军自成一队,保护耶律奇衡撤回浑河对岸大营。
  经过一夜的厮杀, 天际已微微泛亮,黑色的王旗越发明显。云霁等人一路追赶, 在背后不断放箭, 耶律奇衡在队伍最前方,部下焦急禀告:“大王, 身后有一队宋军骑兵穷追不舍, 那个女人也在。”
  耶律奇衡看着近在咫尺的浑河, 心中又有了底气, 大笑一声:“地狱无门她偏来投,和他们打。不管是活捉还是射杀那个女人, 孤重重有赏!”
  毕竟是王的亲卫军,训练有素, 相较于一般的契丹将士更为强壮凶猛。加之敌我数量相差大, 两方人马刚一碰撞在一起, 宋军就落了下方。
  耶律奇衡摘下了头盔,在阳光下冷冷地睥睨着战场。云霁终于看清了他,他竟然与阿辰有着一双同样的眼睛。
  她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都成了事实, 但她没有想到, 阿辰竟然是契丹王族流落在外的孩子。
  耶律奇衡同样也在观察她, 云霁冷淡地掀起眼帘, 笔直的看向他, 她的眼里有一种不屑的神气。
  这一眼让他瞬间精神抖擞,他渴望与她交手,更想要亲手杀了她。
  耶律奇衡拿起长弓,冰冷的箭镞对准她,“嗖”地一下,一支羽箭直冲云霁而去。
  樊忠大叫:“云霁,快躲开!”
  云霁不躲不让,目光紧锁在耶律奇衡身上,平静的等待这一支羽箭。
  破空声在耳边响起,箭尾的羽毛划过脸颊,“噗”地一下涌出的鲜血,在空中荡出一道弧度。她半张脸都浴了血,眉头不皱,眼波未闪,反而嘴唇上扬,徐徐生出鄙夷的笑。
  他一出手,她就晓得这一支箭射歪了,契丹的新王,也不过如此。
  耶律奇衡从未受过如此侮辱,怒不可遏,长弓一指。部下心领神会,大批人马朝着云霁冲来。
  轮到她了。云霁一手扬起马鞭,离弓之箭一般向着耶律奇衡的方向奔了出去。此时此刻,她的眼里已经没了旁人,只有耶律奇衡。
  契丹人见过不要命的打法,却没见过如此毫无章法,横冲直撞的。
  所有宋军紧紧的聚拢在一起,抱团向前冲刺。身边的战友不断倒下,樊忠嘴里叼着马哨,哨声嘹亮,人死了,马儿还在接着向前冲。他们甚至不去管左右两边的敌军,目标明确且唯一——为云霁保驾护航。
  就这样,他们硬是将契丹人坚硬如铁的包围圈撞出了一个豁口。
  云霁连射三箭,终于将那面笼罩在她心头数年的旗帜射下,旗帜在风中飘飘荡荡,如同一片浑浊的乌云,最后落在雪地上,被马蹄狠狠踏破。
  耶律奇衡的部下试图去捡起落在地上的尊严,却被一箭钉穿臂膀,嚎叫着跌落。
  耶律奇衡快马加鞭,头也不回地往浑河赶。云霁当然知道他打的是什么注意,一旦上了浑河,对面就是契丹大营,哪怕天降神兵,也很难再取他性命。
  云霁忽然发觉樊忠的马哨很久没了声响,“樊大哥——”她喊了一声,没人应答。她心中顿感不妙,侧过身想看他,只见樊忠脸色苍白,瞳孔空洞无光,唯有嘴唇被鲜血染的殷红刺眼。
  樊忠身后插着六支箭,硬是凭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
  他曾听军队里的老人说过,人死的时候,五感会慢慢丧失,而听觉是最后消失的。
  云霁看见樊忠的嘴唇几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像是在应她。随后他腰身一折,仰面朝天,重重地摔下马去。
  眼热如火,心冷似冰。冷热交织,她的身体像树叶一样发抖,五官因为哀伤扭曲,始终流不出一滴泪。
  耶律奇衡已经踏上了冰河,而云霁清楚地感受到,她的马已精疲力竭,再也追不上了,只能孤注一射。
  云霁仰头向天狂吼,拈弓搭箭,箭镞随着马背的起伏上下波动。
  “别动了,在坚持一下。”云霁低声安慰战马,却很快发现,上下晃动的不是马,而是她的右臂。
  这一刻,大林、樊忠,阳方堡的所有人都站在了她的右臂上,是无比期待,也死死压住。她渐渐感到疲惫无力,周围的空气里涌动着无形的暗波,一点一点地将她拽进虚无的漩涡。
  “要在这里停下吗?”云霁问自己。
  她舍弃家人,放弃爱人,踩着无数战友的性命才走到了这里,怎么可以停下?!
  突然间,她感受到了一阵风。没有轮廓,没有重量的风,结结实实地穿透了她,向着耶律奇衡的方向猛烈的吹着,将天地翻搅。
  云霁在风里,眼睛突然明亮,心里一片敞亮。她的阿辰,化成了一阵风,永存于世间。
  “嗖——”在阿辰与众人的陪伴下,她燃尽心血,射出了最后一箭。
  天空亮的像一面镜子,她放缓速度,最后停留在冰面上,定定地看了一会。渐渐的,镜子上落了一滴墨水,慢慢洇开,于是光亮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不可挽回的被黑暗吞噬。
  “扑通。”云霁听见东西坠地的声音。是什么?她射中耶律奇衡了吗?他死了吗?不管了,不想再管了,她终于卸下一切。
  韩自中还是来了,晚了一点,但也不是很晚。她躺在冰面上,四肢一点一点麻木,心越来越凉,身体越来越轻。
  他抱起她的时候,才发觉她背后有伤。他贴着她的脸,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在她的面颊上,不断地恳求:“别丢下我云霁,求求你,别丢下我,我跟你走,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笑了一下,背后又涌出一滩血,气声虚弱:“把我的尸首带回临安……放在雩风轩里,一把火烧个干净。”
  “别说这样的话,我不爱听,你别说。”韩自中哭得不能自已,风中满是他破碎的哀嚎声。
  云霁想,她此生将爱给了张殊南,将恨给了朝廷,唯独给他留下了不甘。爱恨会消散,不甘是充斥一生的折磨。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由衷地希望,他能成为他自己。
  “你是谁?”她忽然问。
  “我是……”韩自中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云霁艰难呼吸,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别做他了,做你自己。”
  霎时间,风起云涌,天地混沌。风穿过荒野,发出凄厉的呼号,他就像从昏迷中逐渐苏醒,神情不在迷茫,失去神采的双眼慢慢地找回了光亮,只是悲伤不改。
  “我是,仇千行。”他说,只是再也等不到怀中人的回应了。
  墨山与司命星君现身,司命长长地叹息一声,轻声道:“小魔君,凡人云霁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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