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道情——金陵美人【完结】
时间:2024-01-14 23:11:52

  “我为什么会忘记自己是谁?”仇千行用手背抹去脸颊泪水。
  司命摸一摸下巴,意味深长道:“因为你心中所爱,不是九重天上的玄女娘娘,而是凡人云霁啊。”
  墨山道:“你如今还是不能从这副躯壳里出来吗?”
  仇千行抱着云霁的尸体起身,目光冰冷地扫过俩人:“关你何事?滚回你们的天宫,不要在我面前出现。不然,休怪我新仇旧恨一起同你们清算。”
  墨山看着仇千行骑马离去,忽然想起一事:“玄女娘娘的神识已回天宫,我家帝君还要继续历劫吗?”
  “这是自然。”司命阴恻恻地点了点头,看得墨山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与仇千行的恩怨还未了啊。”
  “凡人云霁不是死……”墨山张大嘴巴,恍然大悟道:“他们活着的时候要争,死了更是要争一争啊。”
  司命星君笑而不语,身影慢慢淡去。
  三十天,紫微宫。
  玄女自沉睡中缓缓苏醒,早已候在身侧的阿福凑上一张大脸,喜笑颜开道:“娘娘回来啦!”
  熟悉的沉木香钻进鼻腔,她猛地坐起身,看着周遭熟悉又陌生的陈设,适应了好一会才慢吞吞道:“嗯,我回来了。”
  阿福受了冷落,颇委屈的坐在榻沿,说:“娘娘都不想我。”
  她的脸颊上还挂着泪,口吻有着说不出的哀伤:“怎么会?我只是还未缓过神来。”
  说着话,玄女伸手揉了揉阿福的脑袋以表安慰。
  “文昌帝君呢,我去看看他。”她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寻常,“你是不晓得,那个仇千行竟然也下了凡,还与我一起上战场——”
  “娘娘。”阿福挡在她面前,神情很是凝重,“宋国的云霁,只是您的一缕神识。她不是您。”
  玄女怔了一怔,勉力笑道:“我知道,她当然不是我。我只是想看一看他。”
  阿福寸步不让,只说:“西王母娘娘吩咐,在您醒来后,立刻将您带回昆仑山。请娘娘不要让阿福为难。”
  “好吧,只是凡人云霁死前最后的执念是未能见到爱人,我被这股执念搅得有些心烦,想成全她而已。不让见就算了。”玄女眨了眨眼,似笑非笑,真假难辨道:“情爱还真是一个折磨人的玩意。”
  她的灵力已经恢复,仅仅只是隔着一道屏风,若是真的想见,阿福又岂能拦住?
  玄女也在怕。
  如果她不是凡人云霁,那么文昌还会是张殊南吗?
  昆仑山神殿之上,西王母对玄女道:“你与文昌帝君牵扯太多,归根究底,还是我对你太过放纵。既然一切都回到了正轨,我也不再多言从前,从今日起,你就搬回昆仑山吧。”
  “嗯,我听娘娘安排。”玄女道。
  西王母话锋一转,反问道:“那一缕神识,你是想自己留着,还是我替你收起来?”
  玄女一眼就看穿了西王母的担忧。
  “你放心,我不会再提起此事。”玄女语气平淡,“烟消云散。”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爱你,很多很多年。”◎
  韩自中将云霁的尸体带回了阳方堡。
  没几日, 安插在契丹的内探便送回消息,契丹大王耶律奇衡被宋军弓箭手一箭射死,契丹国内大乱。
  这可是开国以来的无上战功, 曹严庭高兴之余, 亲自前来阳方堡犒赏众将士。断壁残垣之中,众将士披麻戴孝, 横眉怒视从大营来的“将领”们。
  临时垒砌的灵堂里,韩自中安静的等着曹严庭来见他。
  木板上的云霁睡容安详, 曹严庭与陆康刚想上一柱香, 就被韩自中打断:“有事说事,你们俩别脏了她的眼睛。”
  “你——你这是什么话?”曹严庭长袖一甩, “云霁的死, 我也很遗憾。”
  “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在遗憾什么?”韩自中笑的阴冷, “曹将军,你会和朝廷说, 是她射死了耶律奇衡吗?”
  曹严庭被他问的说不出话,好半天才轻声道:“她根本就没有来过阳方堡, 又何谈射死耶律奇衡。云霁早就被斩首, 你不能忘。”
  “需要你特意来提醒我?”韩自中的拳头松了又紧, 怒火滔天。
  陆康终于开口:“你与韩将军,仍是戴罪之身。你要领下射杀耶律奇衡的功劳,这件事才能真正翻篇。”
  “锵”地一声, 韩自中单手拔剑, 长剑破风而去, 直抵在他的喉咙上, 血珠子顺着剑锋往下淌。
  他眼中溢出杀意:“让她领兵出战, 也是你的主意吧?陆康,你说射杀契丹大王的功,能不能抵她违抗圣旨的罪?”
  “云霁救了我们所有人。”陆康每说一个字,喉结上下滚动,他就多痛一分,“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要让她的死失去意义。”
  韩自中盯了他片刻,一字一顿:“死在阳方堡的每一位将士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
  曹严庭适时出声:“云霁生前希望朝廷能够重视边防,出兵收回失地。此次回京,我定当全力以赴,说服官家。”
  韩自中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断断续续,古古怪怪的笑声。剑回鞘,他又坐回了云霁身边,不阴不阳道:“就凭你们这几根葱,能成什么大事?”
  他确实想杀了曹严庭等人以泄心头之恨,但他更怕云霁伤心。
  “我要带她的尸首回临安。”韩自中低声提出要求。
  “半月前,我已将云霁认罪伏法的消息送回汴京。信中,她的尸体被抛于荒漠,遭狼群啃噬,骸骨无存。”曹严庭嗓音干涩,说到最后几近无声。
  “滚出去。”韩自中闭眼,他明白曹严庭此行的真正意图,曹严庭需要找一个人合适的人选领功,更需要保证云霁的“消失”。
  他的法力仍未恢复,没有能力将单独将云霁带回临安。
  常林沉默地走了进来,这么多年,他不敢踏足阳方堡,更无颜面对守堡将士。
  “小郎君。”他开口即是哭腔。常林甚至不敢靠近云霁,他垂着眼睛,盯着她的一片衣角道:“山遥路远,让云娘子干净的走吧。”
  云霁的脖颈上已经出现了青斑,就算曹严庭松口,他们一路南下气温只会越来越高,根本无法保存。
  韩自中静眼看她,手掌轻轻地抚摸额头:“生前不让你好过,身后还要来搅你的好梦。好吧,你再忍一忍痛,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常林朝着曹严庭等人使了一个眼色,几人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灵堂又重归寂静,韩自中起身打水,最后一次为云霁擦拭面容。他滚烫的唇无声地覆上她的冰冷的手背,轻轻落下一吻:“上穷九天,下落黄泉,我会找到你,一定会找到你。”
  曹严庭站在院中,正在发愁如何劝说韩自中,忽然,灵堂燃起滚滚浓烟,紧接着火光腾起,越烧越旺。
  云霁躺在火中,犹如一片红叶,在烈烈焰光中热切殷红。
  -
  韦元同得知云霁身死的消息,急不可耐地去寻张殊南。她实在是太痛快了,心里堵着的一块淤泥被捅开,“哗哗”往外涌着水。
  张殊南让她痛了百分,她就要千分、万分的去讨。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求而不得,生死相隔更为痛苦的事呢?
  “驸马,我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韦元同笑盈盈的走进阴冷的房间,裙摆扬起满地尘埃。
  张殊南没有理会他,仍旧坐在窗前,在看木兰阁露出的一角。
  他脊背端直,身形依旧俊朗。韦元同饶有耐心的走到他面前,这才发现,张殊南老了。
  张殊南的脸依旧英俊,只是眼睛不再清澈,布满了落寞疲倦。身上绯红色的圆袍褪去了颜色,他也失去了鲜活,像一幅慢慢剥脱的壁画,渐渐上锈的铁器。
  这还有什么意思?韦元同不许他轻而易举的解脱,她大声地将信中内容念了出来,笑的疯狂:“她死了,张殊南你听见了吗?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死了。被宁武关的将士们活活逼死,她死前得有多么绝望啊。”
  张殊南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滞,他麻木的转动眼珠,仿佛在思考。
  韦元同十分期待他的反应,是痛彻心扉嚎嚎大哭,还是以身殉情,去地下做一对苦命鸳鸯?她甚至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呼......”张殊南动了,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将身体里最后的一点生机吐出。紧接着,他的脊背开始弯曲,头颅重重的垂下,死亡的冷锋终于剖开了他,却发现空空如也——他用生命呵护的东西没了,他也空了。
  韦元同伸手去推搡他的肩膀,试图激怒张殊南:“她死了,你为什么不去陪她?如果你爱我,没有欺骗我,她是不会死的。张殊南,你是凶手,你才是真正的刽子手啊!”
  张殊南目光盯着地面,无缘无故的笑了起来:“她一生干净,洁白无瑕,容不得一点污垢。我死了,只会弄脏她的衣角。”
  他的话落在韦元同的耳朵里,只觉得刺耳锥心。云霁是洁白无瑕,那她就肮脏恶毒吗?
  韦元同眼眶里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冲他吼叫:“她都死了,你还在为她着想。我呢?一个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人,你为什么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我是天之骄女,金枝玉叶。生来尊贵,享天下万民爱戴供奉——”韦元同说到最后,已是无声呜咽,“求你……看我一眼啊。”
  张殊南紧闭双眼,无动于衷。
  “来人,去烧了木兰阁!”韦元同着了魔,动手去扒他的眼睛,“你看看我,云霁死了,从前往事一笔勾销,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嗯?”
  张殊南猛地将她推开,踉跄着往书桌走,屋里昏暗无光,他一阵摸索。韦元同从身后死死抱住了他的腰,“殊南,我们之间没有别人了。”
  张殊南不再挣扎,握着笔杆的手毫不犹豫地刺向双眼。
  “啊……”他捂着眼睛,巨大的疼痛使他无比清醒,他所受的痛苦与折磨,不及云霁半分。
  鲜血从眼眶里流出,像是眼泪流了满脸,他再也看不见周围了。
  韦元同被他吓得双脚发软,面色惨白,扶着书架才勉强稳住身形。
  “你眼中没有万民。”张殊南缓缓地坐在地上,急促抽吸,“云霁在我心里,永远都在。”
  韦元同走了,在与张殊南的这场战斗中,她好像赢了,战利品是云霁的性命、张殊南的双眼,还有一座阁楼;她好像也输了,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在斗,像个傻子。
  没过多久,官家就以驸马失德,不敬公主的由头下旨让昭宁公主与驸马和离,罢黜张殊南官职,家产如数充入国库。
  张殊南在汴京无亲,冒犯了天家,从前官场上的好友也避之不及,百年难能一遇的状元郎竟沦落街头,暂且在汴京郊外一座破旧不堪的古庙中安身。
  景泰十七年,深秋。
  秋色萧索,云安找到他的时候,张殊南正在清扫地上的落叶。他是后天失明,还不能很好的适应黑暗,动作迟缓又笨拙。破旧的袍子像是挂在身上,瘦骨嶙峋,找不到半点从前的神清骨秀。
  云安站在台阶上看了很久,他恨张殊南,所以在得知他落难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来寻。
  他当真是恨透了张殊南啊。
  云安想,如果时间倒流,张殊南不曾来过他家,云霁此刻是不是还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叫着大哥。
  想一想,她今年二十又四,嫁得如意夫婿,夫妻琴瑟和谐。膝下儿女双全,生活福足美满。
  “你知道云霁为什么会奋不顾身的爱上张殊南吗?”崔清桐昨夜临睡前忽然问他。
  云安的脸一下子变得冷淡,背对着她,用一种近乎责备的语气道:“夫人,往后不许你再提起这个人。”
  崔清桐看着丈夫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向温婉的她也发了脾气:“你们都想让她成为好女儿、好妹妹、好妻子,却只有张殊南让她做自己!长相厮守是爱,互相成全也是爱,不是说你没有见过,他们的爱就不存在。”
  云安僵硬了很久很久,崔清桐亦是一夜未眠。天微微亮时,云安转过身,对上妻子疲倦的眼睛,迟疑地问:“云霁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你是她最敬重的大哥。”崔清桐将丈夫搂入怀中,温声安慰。
  云安在她的怀中泪如雨下:“我没有妹妹了,我再也见不到妹妹了。”
  “要进来坐一会吗?”不知过了多久,张殊南已将庙前的落叶清扫干净,他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来人是云安。
  收回思绪,云安嗓音干涩:“怎么知道是我?”
  张殊南笑了笑:“我无亲无故,旁人不会站这么久。”
  云安默了一默,跟着他进了破庙。庙中杂草丛生,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房屋低矮破败,上漏下湿,屋中只有一泥榻,一方桌,一长凳。
  角落里还有一对磨喝乐。
  俩人坐下后,谁都没有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云霁......小妹......”云安几次开口,几次哽咽,说不完一句话。
  张殊南静静坐着,等他平复情绪。
  “韩武被押送回京,官家念在其子韩自中一箭射杀契丹大王,功过相抵。收了他兵权,降至五品,如今赋闲在家。”云安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他们家呈上了一份和离书,明眼人都晓得这是与云霁摆脱干系的手段,但官家对宁武关的大捷很是高兴,便没有再追究下去。我也一样,靠着一份收养文书,侥幸逃过一劫,只是从今往后也不会再得重用了。”
  张殊南道:“你不必难受,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
  云安又是沉默,张殊南道:“知道了你的近况,我已心安,回吧。”
  “殊南兄。”云安终于开口,“你可愿意,回临安?”
  张殊南有一瞬的迟疑,慢慢应道:“云安,我是罪人。只有我狼狈的活着,我与她之间才能真正干净。”
  若不是亲耳听见,打死云安他也不会相信,这句话是张殊南说出来的。他身上有一种迟暮的气息,像落下后再也不会升起的太阳,燃到尽头的烛台,锈迹斑斑的铜器......他就呆在这里,在晦暗中等待这副躯壳的腐烂。
  “你爱她吗?”云安问。
  张殊南消瘦的肩膀微微一颤,沉沉的,沉沉的说:“我没有亲口告诉她。”
  云安抿了抿唇,下定决心:“那就亲口告诉她。韩自中带回了云霁的骨灰,过两日我们就回临安下葬了。”
  “好。”张殊南答应了。
  -
  薄暮冥冥,汴京盛丰码头。
  听见马车外喧闹的动静,张殊南问:“到了吗?”
  云安怀里抱着瓷瓮,苦涩道:“到了。记得初到汴京,你就是在这里接的我们。”
  如今,他们在这里送云霁回家。
  韩自中在看见张殊南时,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听闻他下场不好,今日见他惨状,倒也有些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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