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允淡声道:“路过。”
苏心禾“哦”了一声,问:“我打算回静非阁,夫君也要回去么?”
李承允无声颔首。
于是,两人便顺理成章地走回静非阁。
路上,李承允无声思索着方才听到的消息——
瓦落在骑燕山以北筑镇,此事非同小可,这骑燕山是两国交接,若对方要在此处屯兵,对大宣便是极大的隐患,但对方似乎也考虑到了这一点,特意派出了使臣来大宣交涉,以示友好。
瓦落狡猾多变,对大宣的态度时好时坏,难以捉摸,按照宣明帝的意思,便是让他等此事明确之后,再行北上。
如此看来,他又得在京城多待上一阵子了。
李承允默默想着,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
苏心禾刚刚开始还能勉力跟着,才走了没一会儿,便有些吃力了。
她忍不住腹诽道:这人哪里像身上有伤的样子?再快一点只怕都要腾云驾雾了!
她之前便想过,自己因父辈之事嫁入侯府,李承允未必会待见自己,从昨夜的情形来看,十有八九得到了证实,还是老实过完这几日,不要惹他厌烦为好,待送走了这一尊大佛,她便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
李承允过了月洞门,发现苏心禾并没有跟上来,这才回头——
只见她落到了一丈之后,一手提着裙裾,气喘吁吁地小跑着,微风拂来,吹起她细碎的刘海,露出一片洁白的额头,那双好看的杏眼,略带幽怨地乜了他一眼。
李承允:“……”
他平日里都和青松、吴桐等人在一起,也习惯了快步而行,完全忽略了苏心禾身量娇小,可能跟不上自己的情况。
李承允驻足,负手而立。
苏心禾见对方在等自己,眉眼极轻地弯了下,便快步跟了上来。
待走到李承允身旁,他才重新抬步,这一次,步子放慢了不少。
苏心禾还不到十八的年纪,这两年虽然长了些个子,但仍然只到李承允的肩膀处,两人并肩而行时,李承允侧目看她,还能看到柔软的发顶,和纤长卷曲的睫毛,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因为方才疾走而微微泛红,恍若春日娇花,粉嫩可人。
苏心禾随着李承允走进树荫下,她抬起头来,目光放远,却见这一条长道,都被树荫所蔽,走在下面十分凉爽。
“夫君,这是柏树么?”
苏心禾瞧着头顶的大树,有些好奇。
李承允点了下头,道:“是,前朝的时候便在了。”
平南侯府之中,最多的便是柏树,如今正值盛春,柏树枝丫茂盛,绿意亭亭如盖,树木连排,大气卓然。
苏心禾看着苍翠的柏树,感叹道:“柏树虽好看,却没有好吃的果子,终归是有些可惜。”
“可惜?”李承允有些疑惑,“这些柏树是百年古树,意味着刚毅不屈,万古长青,为何非得结果子?”
苏心禾却道:“再刚毅不屈,万古长青,也可以结果子啊!若它的果子好吃,岂不是更容易被人铭记么?”
李承允长眉微动,这想法虽然有些奇怪,但听起来却有几分道理。
苏心禾见李承允没说话,便道:“夫君可有吃过从树上刚刚摘下来的果子?”
李承允:“行军打仗之时,若军粮匮乏,也会用野果充饥。”
苏心禾若有所思,“若是在行军,只怕无法安心享用食物,在我江南之时,经常去父亲朋友的果园,有许多果子,都是从树上摘下来的那一刻最好吃。”
“我们临州附近的苏县,素来有‘枇杷之乡’的美称,从树上摘下,若保存不当,可能一日之内就会溃烂,所以必得即摘即吃……”苏心禾想起那香甜多汁的枇杷,脸上满是怀念,“以后若有机会回去探亲,我可以带夫君去吃枇杷。”
李承允听了这话,无声看了她一眼。
四目交汇,苏心禾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忙道:“江南离京城远距千里,夫君若公务繁忙,就不必陪我了。”
苏心禾暗暗后悔方才的口无遮拦,新婚当夜,他连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只怕心底还是抗拒这桩婚事的,又如何会陪自己省亲呢?
李承允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只道:“江南与北疆风貌截然不同,去看看也好,只是,我不喜甜食,只能浅尝辄止了。”
苏心禾听罢,唇角微微扬起,含笑点头,“好。若夫君不喜欢太甜的,到时候也可以试试别的果子,我曾经在家时,还想要试着种一种石榴树,只可惜挪了好几颗树苗过去,都没能养活。”
苏心禾说着,面上有些惋惜。
李承允问:“你喜欢石榴?”
“是啊。”苏心禾认真答道:“石榴色泽艳丽,滋味甜美,最大的不足便是籽太多了。”
“不过我转念一想,这石榴籽多也是有道理的,若是这么好吃的果子还没有籽,岂不是早就被人吃光了么?”
李承允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嗯”一声。
两人就这样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便走回了静非阁。
李承允如同往常一般,去了书房处理公务,而苏心禾则回了卧房,与青梅一起整理起了嫁妆单子。
苏志疼爱女儿,便为她备了十分丰厚的嫁妆,到了京城之后,冯玉莲又为她添了不少,苏心禾如今也算是个荷包鼓鼓的小富婆了,这么多银子,就是吃上三辈子都花不完啊!
苏心禾清点完嫁妆单子,已经到了傍晚,白梨叩门进来,躬身问道:“世子妃,餐食送来了,可要现在传餐?”
苏心禾正好有些饿了,便点点头:“好。”
片刻之后,送餐的下人进来,将餐食一道一道,摆到了案前,小厮一面摆,一面拿眼睛偷瞄珠帘后的苏心禾,苏心禾恰好转过脸来,不经意撞上了小厮的目光,那人连忙低下了头。
苏心禾只当他对自己好奇,并未怪罪,撩起珠帘走过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送餐小厮忐忑答道:“小人廖广,给世子妃请安。”
苏心禾点了下头,又问:“今儿都有什么菜?”
“回世子妃,今儿有葱油鸡、炒羊肚丝、八珍豆腐、小炒青翠、凉拌蕨菜,紫苏粥汤、芙蓉糕……”
统共五菜一汤一点心,看起来还挺丰盛。
苏心禾转头问白梨:“世子还在书房?”
白梨应声:“是。”
“那世子会过来用饭么?”
“世子方才遣人过来传话,说让世子妃不必等他了,他等会儿忙完了自会传餐。”白梨说完,还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苏心禾的神色,补充道:“平日世子忙起来的时候,可能一日都不传餐的,世子妃莫要介怀。”
苏心禾瞧着满桌菜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世子日理万机,咱们别打搅他了,自己用饭便是。”
有这么多好吃的在眼前,为什么非要等李承允?他若绷着一张脸坐在对面,说不定还会影响她的食欲呢!
白梨见苏心禾并不介意,这才放下心来,主动为苏心禾布菜
“世子妃请用。”
苏心禾冲她一笑,便夹起碗里的羊肚丝,这羊肚丝看着乌溜溜的,还有些弹韧,她满怀期待地往嘴里一送,才嚼了两下,便脸色铁青,直接吐了出来!
第21章 秘密
苏心禾甚少这样失态。
白梨见状,大惊失色,“世子妃,您没事吧?”
青梅也连忙奉上一盏茶,苏心禾饮下两口茶水,才觉得心情平复了几分,她仔细看了看面前这盘羊肚丝,实在有些不解。
宣朝北方擅吃羊肚,以京城一带最为风行,然而这盘炒羊肚看着像模像样,一旦入口,仿若麻绳一般,嚼起来粗粝坚韧,别说是牙齿,就算是拿一把寻常的匕首来,都未必能划断!最要命的是,这羊肚丝还但带着浓重泛酸的膻味,只品了片刻,便令人作呕。
苏心禾定了定神,才道:“没事。”
白梨提醒道:“世子妃,若是这菜不合口味,不若奴婢让厨房换一道?”
“罢了。”苏心禾道:“这羊肚看着简单,但火候的掌握却是不易,厨子一时失手也是有可能的。”
苏心禾果断放弃了羊肚丝,又将目光放到了一旁的葱油鸡身上。
这葱油鸡本是岭南名菜,需得挑选肥瘦适宜的整鸡,以生姜、葱、花椒入沸水煮开之后,再纳入鸡肉与黄酒焖煮,在这过程中,香料不但能为鸡肉祛腥,还能让鸡的肉质变得更加柔韧,待煮好之后,再斩块备用,以花生油将小葱煎出香味之后,混以鲜香的鱼油做成酱汁,趁热浇在鸡块上即成。
只要是新鲜的鸡肉,再遇上稍微有些经验的厨子,都不太容易失败。
于是,苏心禾下定决心,夹起了一块葱油鸡,她先是轻轻嗅了一下,味道还算正常,于是,她启唇一咬,结果小脸都皱了起来。
也不知这只鸡生前遭遇过什么,肉质老得连啃都啃不下来!明明淋了葱油,但吃起来却好似打翻了盐罐子,齁咸到了涩口的地步。
苏心禾急忙放了筷子,又猛灌了两盏茶。
青梅手忙脚乱地帮她添水,忍不住嘀咕道:“这后厨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家小姐从前可是一点也不挑嘴啊!
苏心禾咳了好几声才缓了过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白梨,问道:“这些菜,当真是咱们侯府的厨子做的?”
白梨颔首,“是,咱们静非阁虽然有小厨房,但很少启用,所以大厨房送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顿了顿,白梨问:“世子妃觉得不好么?”
何止不好,简直要命。
苏心禾勉强道:“味道是稍逊色些,侯府其他人,平日里也是吃这些?”
“世子自不必说,常年不在府中,即便回了府,也是偶然用一两顿;侯夫人口味清淡,一般是单独让人做的;而姑奶奶的元西阁那边,对吃食的讲究多,便也自己聘了厨子。昨日的婚宴,还是侯夫人请了外面酒楼的厨子过来掌勺,这才将婚宴办妥,不然,单靠着咱们府中的几位厨子,只怕是应付不过来……”
白梨说得委婉,但实际上也是暗指侯府厨子手艺不佳。
苏心禾有些奇怪,问道:“既然连母亲都觉得后厨不尽人意,为何不请些更好的厨子来?”
白梨犹豫了片刻,才小声答道:“侯爷禁奢靡享乐之风,也不希望公子小姐们有过重的口腹之欲,所以……”
苏心禾顿时明白过来,难怪吴桐连吃片酸萝卜都觉得愧疚,可见公爹不但对下属要求严格,对子女、对自己更为严格,这份严格甚至体现在了衣食住行上,让侯府上下不敢在这些方面有过分的索取和追求。
杜奢靡,倡节俭固然是好,但后厨将菜做成这样,难道不是另一种浪费么?
最重要的是,日后岂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要长年累月地吃这些黑暗菜系么!?
苏心禾一想到这儿,眼皮就忍不住跳了跳,她一脸惋惜地看着满桌菜肴,吃又吃不下,但扔了又可惜,最终,只得勉强借着汤羹,趴了几口米饭,便草草放下了筷箸。
苏心禾心中思量了片刻,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李承允的书房。
书房之中,已经点起了油灯,但门窗依然紧闭,没有任何声息。
“世子还在忙吗?”
白梨答道:“是,世子一直未曾出过书房。”
苏心禾点了点头,她转过脸来,瞧了眼那桌一言难尽的吃食。
在临州的时候,她想吃什么便让厨娘做,或者干脆自己动手,偶尔还能出门打一打牙祭,如今的她被困在这侯府之中,今后的日子,大厨房是指望不上了,要吃得舒心,便只能考虑静非阁的小厨房。
但这小厨房年久失修,炊具厨具又太少,若要启用,只怕少不了一番折腾。
静非阁毕竟是李承允的地盘,若要用小厨房,还得他点头才行。
苏心禾心中冒出一个主意,道:“白梨,取个托盘来。”
白梨听罢,片刻之后便将托盘取来,苏心禾便盛了些未动的饭食和菜肴,遂起身向书房走去。
书房中光线明亮,却没有一丝声响。
苏心禾正要抬手敲门,却忽然听得“啪”地一声,似乎是瓷片碎地之声。
苏心禾微微一惊,试着开口:“夫君?”
房中没人应答。
苏心禾有些奇怪,手不自觉摁在了门框上,提高声量问:“夫君,你没事吧?”
就这么不经意一推,门竟开了。
苏心禾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幕,便让她彻底呆住了——
书房中灯火如豆,李承允侧对着门,双手撑在桌案前,似是有些吃力。
他未着上衣,宽阔的肩膀以下,肌肉勾勒出的线条无可挑剔,但背部却有一道猩红的刀伤,正在渗血,看得人触目惊心。
地上一片狼藉,依稀可见摔碎的青瓷药瓶,药粉扩散在空气之中,让整个书房都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苏心禾微怔一瞬,见李承允眼风扫来,她吓得连忙退了一步,低头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既然夫君在忙,我便不打扰了。”
苏心禾暗怪自己鲁莽,李承允的伤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肯告诉,如今却被自己撞破,是嫌还不够招他反感么!?
她说完这话,便转身要走,但还没出房门,背后却传来一声闷哼,似是有些痛苦。
苏心禾不自觉停下了步子。
她心头挣扎了一瞬,终究是回过了头,道:“你没事吧?”
原本,李承允的伤势隐瞒得很好,除了青松和吴桐之外,没有任何人知晓,但今日伤口有些发炎,吴桐和青松又都不在,他便只能自己换药,可背后的伤口处理不便,就不慎将止血药摔碎了。
被她偶然撞破,实属意料之外。
李承允盯着苏心禾看了一瞬,沉声开口:“你过来。”
苏心禾有些忐忑,但仍然将手中托盘放在了桌上,走向李承允,靠近之后才发现地上有一条弃置的染血白布,那显然是才换下来的。
“可会包扎?”
李承允声音低沉,还有些沙哑。
苏心禾抬眸看他,昏黄的灯光照射在他的面容上,将刚毅的轮廓变得柔和不少,发白的面色,让他看起来很是虚弱。
苏心禾前世学过急救和包扎,也了解一些伤口处理方法,她没再犹豫,认真点了下头。
李承允遂转过身子,将伤口暴露给她。
苏心禾一看,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伤口约莫四寸长,几乎贯穿了半个背部,若再深上两分,几乎可以见骨,当时的危险可想而知,苏心禾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道:“这伤是怎么来的?似乎有些发炎了。”
几日前,李承允在京城外与瓦落的奸细交了手,那细作的头子虽然在他手下伏诛,但却在死前奋力发出最后一击,伤了他——也是导致他晚归京城一日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