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上还系着一方素白的手帕,是方才盈香系上去用来擦拭划伤的血痕。
虞秋烟手心贴着木盒,尚未用力,便有一只更为修长有力的手伸过来,指节背擦过她的掌心,从她的手下将木椟取了回去。
“王爷怎么拿回去了?”
章启的手指扣着木椟,食指在边缘轻轻一推。
虞秋烟立即便瞧清了盒中的情景,是一只薄如蝉翼的金翅仙鹤栖息在金钗之上。
那仙鹤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短暂地在金钗上驻足片刻。
虞秋烟“噗”的笑了一声:“王爷怎么那么多首饰。”
“嗯。”
有时候首饰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一个见她的借口而已。
金钗上那只仙鹤的模样倒叫虞秋烟想起了手上的金钏,她抬起手,金饰在石桌上“当啷”一声:“这个也是王爷送的吧。”
章启面色有些发红,奈何虞秋烟的语气十分笃定,她笑道:“这仙鹤瞧着都十分相似,先前我还去金饰坊打听过这首饰出自哪家店,可惜没问出来。”
章启无奈点了点头:“那是以梁国公府的名义所赠,这个不是,这个是本王亲自所赠。”
“有什么区别么?”虞秋烟没忍住笑意,她拨了拨那金钗上的飞鹤。
“你以前……”
以前说过,要等他送生辰礼的。
章启的话顿住,他幼年流落远洲,在远洲时遇到过虞秋烟,只是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
他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如实道:“以后本王都能亲自赠送,不必再以旁的名义。”
虞秋烟嗯了一声,面色微红。
“你喜欢金钏子?”章启问。
毕竟若是不喜欢,为何要特意去金饰坊打听。
虞秋烟愣住,她那时候刚重生回来的,也是那时候开始怀疑这个金钏子是启言送的。
可她也一时没办法解释,只是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章启若有所思:“那本王回头命人做一些……”
亭外,倏尔有一人从远处行来,对着章启拱手提醒道:“王爷。时辰不早了。”
显然,章启另有要事在身。
虞秋烟这才惊觉自己因为久未见人,拉着他问了一路。
章启冲亭外之人点了点头,身形却未动,仍旧望着虞秋烟道:“本王尚有事,晚些时候去寻你可好?”
虞秋烟将首饰盒扔还给他,忍不住嘀咕:“寻我做什么?王爷还是快去忙吧。”
她瞧起来有些恼羞成怒,章启看着,眸中沾了些暖意,轻声提醒道:“阿烟,你如今没有婚事。”
为何要刻意强调没有婚事?虞秋烟看着章启远去的背影,双颊有些发红。
-
章启说的晚些时候,竟然晚到了入夜之时。
内侍来传话时,虞秋烟还颇有些不耐,可还是找出了灯笼,换了身衣衫。
准备出去时,赏云还在一旁打趣道:“分明明日就要回府了,小姐今日倒是不困了。”
就连盈香就跟着道:“奴婢看那算命的也没说差,如今正好应了一个月字,刚巧今日月色正好。”
“这么说那老头还真有几分本事了?盈香你记不记得,当时那老头忽然一扬手,那红绳还飞到了王爷的身上呢,这么说倒真是不巧了……”赏云联想道。
虞秋烟眼见两人越说越离谱,赶紧打断:“瞧我把你们惯得,我很快就回来了。”
她在两人的打趣声中走出了禅房。
但不得不说赏云与盈香的话确实是一语成谶了。
被扫帚扫出一条条古旧纹路的砖道上,明月清辉宛如水银一般流泻,一道长长的身影在清辉中轻动。
转过弯,便见着章启就站在月洞门外的菩提树下,半明半暗,月色落到他肩头仿佛沾染了一层薄薄的冷霜。
他的长指之间拿着一截白色的花枝,枝头白色的花瓣轻轻颤动,如雪一般轻盈。
“如今再说不想见本王,可晚了。”他含着两分调侃道。
虞秋烟一下就回过神来,她觉得有些不真实,看着他手心的花枝:“王爷从哪折的梨花?”
“抢来的。”
虞秋烟看了他片刻,沉吟道:“王爷,你听见了那个道士的话是不是?”
章启将梨花枝递过去,拖着腔调“嗯?”了一声。
虞秋烟伸手接过时,指尖碰过他的指节中心,握过刀剑的指节上有一层厚茧,一时很难想象他手上拿着的只是一杆梨花枝。
虞秋烟:“和月折梨花。那个道士解的签文,王爷听见了是不是?”
“听见了。”
何止是听见了,来的时候还看到了别人。
章启冷着眸子转开眼。
看着她,目光渐转深沉,他伸手拉起了虞秋烟道:“带你去一个地方。”
虞秋烟还在看着他掌心的茧,有些扭捏,而那双手却已经极为自然地抓起了她的手。
章启的掌心很热,宽大的手掌恰好将她的手包裹其中。
这种感觉于现在的虞秋烟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宅院里的烛光渐渐远去,直到听到溪水的叮咚声,虞秋烟才惊觉过来。
“是去寺外吗?”她疑惑道。
“你害怕?”章启将从她手中拿过去的灯笼又递还给了她。
虞秋烟捏着他的手摇了摇头。
就连章启都没想过她如此信任他。
周围一片黑暗,林间夜枭嘶鸣,握着他的那只手不觉捏紧了些,她似乎有些害怕。
章启忽然有一丝后悔自己考虑不周,一时兴起将人带到了这。
他捏着她的手,食指摩挲了数下,有些安抚的意味。
“为何来这儿?”虞秋烟道。
章启牵着她一路往前走着,开口道:“本王今日确实听见了,从那人说梨花开始……”
“果然,我就知道不会这么巧合。”虞秋烟笑了一声,“那个假道士还说要我多往梨花处走走,相国寺里种着梨树的似乎并不多,王爷你分明是刻意去摘的吧。若我听了那道士的话,只怕还能在梨树下遇见王爷。”
章启答非所问道:“你为何觉得是假道士?”
“自然是假的,他看见王爷就慌不择路。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虞秋烟抿着唇,言笑晏晏,“你不知道,他还拿着那红绳作法,说是我的姻缘近在眼前……”
“如此,他倒也没说错。”章启道。
虞秋烟唇角笑意滞住了,她停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章启,“王爷说什么?”
章启不错神地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才终于道:“本王准备去虞府提亲。”
前世的时候启言就说过许多次,诸如此类的话,可那时候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后,每一次,虞秋烟都不敢直视启言的眼睛。
如今不一样了,胸腔中能清晰地感觉到跳动,是生机勃勃的。
丛林之外有不知名的虫鸟鸣叫,溪水不分昼夜地欢快地响着,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入耳,又仿佛渐渐远去。
虞秋烟看着章启的眼睛,没有答话。
“抬头。”他俯身,轻声道。
一道清溪将山林划成两半,溪水旁的女子依偎着男子缓缓抬头望向夜空。
明月挂在山林之间那一方狭窄的天空之上,月色恰到好处地照亮了一片清溪。
半片浮云在月下晃动,点点星子闪亮,偌大的天幕也被裁剪成一片弯曲的蓝色星河。
她也处于星河之间与夜空遥相呼应。
“王爷,那道士有一句话也没说错。”虞秋烟一字一句道,“惜取眼前人。”
她应完,有些害羞地偏过头,去看星空。
飒飒的树叶声相和,好像有数只长尾山雀的尾巴划过了章启的心底,痒痒的。
她眸中熠熠光辉比皎月和星子还要明亮。
章启不觉附身,倾向她。
虞秋烟毫无所察,看着夜空,转移话题道:
“很久没仔细看过这样好看的夜空了。以前也想过枕着晚风,看看星空。这里好像离得更近一些。”
她不知不觉伸出手指向了星空,开心地转了小半圈,耳下的翠玉耳铛呼应着月色,一闪一闪,无声地诱人视线。。
章启调转了头,倾向了她的脖颈侧。
在虞秋烟扭头望向章启的时候,才忽然察觉到耳下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随即好像有呼吸撒过。
“王爷?”她的声音有些惊。
“嗯。”
章启伸手将她搂入了怀中,微微弯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手上却不觉将她拉向自己。
虞秋烟几乎有些站不稳,章启很少做出这样的举动,且刚刚……
“王爷方才是想……”
“抱歉。”章启打断了她的话。
“唔,我没有怪你。”
虞秋烟想着自己先前所做的事,只觉得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想着,他大可不必如此君子。
清溪旁,虞秋烟怔怔地看着星空,有些出神。
“王爷……”
“你昨日……”
两人几乎在同时出声。
“王爷先说。”虞秋烟道。
章启看了她一眼,又避开她的视线,仰头道:“你昨日…可是还见了康远伯府的世子。”
“什么?”她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康远伯是谁。
章启却并未立即接话。
虞秋烟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了章启的不对劲,问:“康远伯府,怎么了?”
章启斟酌道:“听说清溪里的鱼最近都要肥了一圈了。”
“是吗?王爷怎么还关心清溪里的鱼,清溪里的鱼是寺里的僧人养的吗?不过毕竟是春季,万物生……”虞秋烟以闲聊的语气接过话,说到一半才察觉不对。
她想了半晌,忽然意识到什么。
这人一会又问康远伯世子,一会又说清溪里的鱼。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她立即联想到了昨日的情形,昨日那绿衫子似乎是说过他是哪个府上的,细细回想,好像正是康远伯府。
且昨天孔温正好在这条清溪附近喂鱼。
虞秋烟将二者联系起来后,想起当时孔温拿鱼食喂山雀时的模样,不觉有些想笑,毕竟她当时还奇怪,怎么会有人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鱼食来。
她才勾了唇。
章启的指尖便伸了过来,点住了她的额头。那神态似乎在说“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虞秋烟对着他的视线,当即改口道:“王爷,僧人怎么会关心清溪里的鱼,王爷说笑了罢。这样可不好,在相国寺怎么能想着杀生呢?我倒想知道王爷是听谁说的,是谁在相国寺,还惦记着清溪里的鱼肥不肥……”
额头的那根指尖轻轻点了点,章启微勾了唇角,慢条斯理道:“明知故问。”
“听闻康远伯世子为了巧遇太傅府的小姐,在清溪四处撒鱼食,整条溪里的鱼都被喂养得胖了一圈。此事,阿烟可知晓?”章启沉了口气,继续道,“还有今日,那假道士所言也并非巧合。”
“啊?”虞秋烟倒没想到这一层。
章启默了片刻,轻嗤道:“康远伯府的纨绔子弟!他倒是有心。本王的花是从他手中抢来的。并非折来的。”
见虞秋烟还没听明白,章启眯起眼道:“若本王没回来,你今日真去了梨树旁,只怕遇见的可不止是本王。否则,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你也瞧不出来?”
那孔温倒是懂得讨女子欢心,更是为了她废了一番心思,才会用这些手段。当真是纨绔子弟!
他语含埋怨,虞秋烟眨了眨眼睛,有些想笑。
“阿烟只知道那孔公子同我说的是与别家小姐来此相看,在阿烟看来,这也算是有妇之夫了,与我何干,更何况——”
虞秋烟说着说着便理直气壮起来,顿道,“今日,我那红绳分明是飞向王爷的。。”
章启闻声反倒轻笑了一声。
他本想着这阵子让她散散心,他也需要理一理头绪。可没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她竟然就被别人惦记上了。
在听到内侍回禀,有人为了她数日来在清溪流连徘徊,更是为了她背后诸般打听时,他就算有再好的耐心,也无法克制当即升起的烦躁之感。
今日,本不是提起此事最好的时候,但章启有些按奈不住了。
虞秋烟还颇有微词:“而且孔公子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这梨花可是王爷送的。这么说,阿烟倒觉得王爷更像是那,有心之人。”
她说着说着,愈发得劲。
“王爷人虽不在相国寺,却还将相国寺的事情看得明明白白的,比身处其中的人还要明白。你说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章启对她的装傻和倒打一耙只有纵容。
他伸手将人拉近了些。
“是,梨花也是本王送的,红绳是朝本王而来。”
“幸好。”
“你说得不错,本王是那有心之人。”
章启顺着虞秋烟的指责,缓缓点了点头,下颚线条在夜色里也十足清晰,许久后抿起的嘴唇愈发舒展。
章启坦然道:“一面想要给你时间叫你想明白,一面却又忍不住留意相国寺……”
他的话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因为,虞秋烟忽然抬头,吻住了他的下颚。
她身上有股甜丝丝的香气。仿佛是深夜忽然绽放的幽昙。
他的心乱成了一片。
虞秋烟只是情不自禁,抬头轻碰了一下,她的身高恰好微微踮脚就够到他的脖颈。
虽然只是轻轻碰一下,可她还是不由双颊酡红,晚风吹过耳朵,热烘烘的,整个人仿佛喝醉了一般。
她很快就退开了,可章启的手却不知何时按在了她的肩后,在虞秋烟想要退开时,便有一阵力道将她推向章启。
她被摁进了章启的怀中。
就好像她一凑过去就有人不允许她离开了。
虞秋烟顺着力道将额头贴在章启的肩上,红着脸一动不动。
章启的身上不知在哪沾上了檀香的气味,淡淡的。
他倾下身,视线与她平齐,抬手,将她面上被晚风吹乱的发丝轻轻地拨到了她的脑后。
章启的喉头好像滚了滚。
虞秋烟的视线飘忽不定,不知想起什么,面色愈发红。
下一瞬,虞秋烟便见到面前的脸遽然放大,挺直的鼻梁几乎贴在了自己的鼻尖之下……
她不禁闭上了眼,长睫俏生生地颤动着,唇上传来微凉的触感,在转瞬之间又变得暧昧而温热,是连晚风都吹不散的热意。
鼻息间丰溢着陌生的气息,唇齿相连,虞秋烟怀疑面上的酡红也转移到了唇上,她好像整个人都被泡进了刚温过的热酒坛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