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晓敏手里还在忙,嘴上憋不住乐,“就这点伎俩,就称得上脑子好使啊?我看都是本能,喝酒嘛,男人都好这一口!”
正说着,就听见方军平在隔壁故意扯开了嗓子大喊:“大哥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就是个干活儿的,你买的再多能不能打折我也说了不算,得老板娘说了算。老板娘!这大哥想拿货啊老板娘!”
李霞赶紧跑过去,周彦和翟晓敏哈哈大笑,方笑宜也忍不住乐。以前她就听方军平的学生说过,方老师上课很幽默。只是这几年,方军平经历的事情太多,生活的重担压着,没那个心情了。今天好像又回到了以前,自在放松。
正说笑着,方笑宜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什么,心漏跳了两拍似的,人也跟着一惊。
低头,手里是空的。
前后左右看了一圈,也没有。
只是一瞬间的事,仿佛有一只手,从嗓子眼里伸进去,一下子把心揪紧了。
方笑宜脑子“轰”地一声,飞快地环顾了四周。视线所及根本没有那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
“妈妈”,她脚下已经乱了,急促地喘气,声音近乎颤抖,已经带了哭腔。
“小安不见了。”
第33章 她连接近幸福的资格都没有
人群朝向四面八方,涌来也涌去,都是走马观花,闲庭信步。看在翟晓敏眼里,却感觉无比地绝望。
只穿一件长袖就舒适的天气,翟晓敏分明感觉到浑身上下一阵阵的冷汗。无助,害怕,茫然,心脏一上一下重重跳得飞快,每一下都卡在喉咙上。她想哭,嗓子发紧,强忍着,无头苍蝇一样,向各个方向喊着方笑安的名字。很多人闻言回头,也有人像看精神病一样看她。她此时哪还管得了这些,拼了命地喊出最大声,逢人就抓着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小男孩,生怕错过。
但就是没有方笑安的身影。
脸上火辣辣的,她强迫自己冷静,尽量去思考。方笑安虽然从小和外界接触得少,但也上了小学了,知道有事情找警察、能完整表达、能说出爸妈的名字,万一一会他自己找回来了呢?也许只不过是虚惊一场。翟晓敏一边跑,一边张望,一边试着安慰自己,一会回去的时候,看到好端端地坐在凳子上吃零食也说不定。
可万一真的被人抱走了呢?抱到离松城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卖到深山里给人当儿子;或者就算离自己很近,哪怕几百公里的距离,但找一个孩子,也如同大海捞针。
难道这辈子都没法见到方笑安了吗?
想到这些,翟晓敏眼泪已经不自觉地滚了下来,喉咙里的紧涩,仿佛要窒息。
由磊逛了一圈回来,听说方笑安丢了,立马跟着方军平、翟晓敏分头去找人;周彦和李霞,展台也不顾了,让方笑宜形容了一下方笑安今天的穿着和打扮,然后把各自带来的员工都散出去找。
员工都派出去了,周彦和方笑宜是最后走的。周彦急得满脸通红,刚迈开腿,却灵光乍现似的,回身把方笑宜按在了原地。
周彦按住方笑宜的肩膀,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坚定,更像是含了股力量,不容置疑。
“笑笑,你听彦姨的,就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万一一会小安自己找回来了,总得留人在这儿守着他吧。”
方笑宜急得快疯了,恨不得踩上风火轮,但被周彦的话一激,清醒了。
嗓子涩得像是哑巴了,她说不出话,点了点头。
周彦心下稍安,转头也投入到了找人大军中去。
方笑宜站在“水厂酱菜”的展台门前,四下环望着,度日如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心越来越下坠,手脚冰凉,满头是汗,焦急地等待着,却始终没有一个声音响起,叫她一声“姐姐”。
耳边一直嗡嗡作响,喧闹的人群,听在她的耳里,更像是潮起潮落的声音。
脑袋也很乱,明明想集中注意力认人,却总是闪过一些记忆里过往的碎片――方笑安奶声奶气地撒娇,缠着她讲故事,结果那奶娃娃比自己先睡着了;幼儿园发的巧克力饼干他揣在兜里带回来给她吃,天太热巧克力都化了,饼干没吃成还脏了件衣服;小小的身躯坐在桌子前一笔一画练田字格得模样;晃着自己的手臂撒娇得模样;每次进医院明明自己很疼还要笑着安慰她的模样……
眼泪掉下泪了,她不自知,依旧漫无目的地遥望着,想看清每一个在眼前闪过的人,但看着看着,泪水太多,眼神却连聚焦都难了。
直到肩膀被人挺大力地拍了一下,方笑宜一个激灵。
“方笑宜!说话!出什么事了!”
徐家奕一回来就知道出事了,临走前展台前的客人太多,样品不够,周彦才让他去再卸一批货。不过半小时的功夫,如今两个展台全都空荡荡的,只有方笑宜站在门口,目光呆滞,泪流满面,叫她两遍都没回应。
“问你话呢,出什么事了!”
看方笑宜没反应,徐家奕更着急了,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像是要把她唤醒。
方笑宜看到来人,双手一下子捏住他的衣服下摆,死死捏住,隔着衣服的布料,指甲刺得手心都疼。悔恨,害怕,无助的情绪全都翻涌上来,眼泪来得更凶了。
“小安……走丢了。”
这话对谁而言杀伤力都太大,徐家奕强迫自己冷静,尽量平稳着语调,“在哪儿丢的?”
“就在这儿,之前我还拉着他来着,一转身就不见了。”
“好”,徐家奕两手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弯下腰,眼睛和她平视,“我也去找,你还是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来。”
方笑宜再次被人留在原地,她点了点头。
放眼望去,人潮慢慢。所有人都去找,却没有一个人带着方笑安回来。
小安……你到底在哪里啊小安!
那个瞬间,方笑宜甚至想,如果小安能回来,让她拿命换,她都不会犹豫的。
毕竟,如果不是他,她连接近幸福的资格都没有。
那些本不属于她的亲情和爱护,侥幸拥有了这么多年,她心里感激又知足。即便从此以后一无所有,她也永远感谢这个家,给她的温暖和庇护。
方笑安是被由磊带回来的。
由磊回来前,在展会逛了一圈了,知道哪些展位有小孩子喜欢的零食,挨个看了过去,但都没有。脑袋里突然灵光一现,去了动物展区,果然在马鹿馆门前找到了方笑安。
翟晓敏死死抱住孩子,一边哭一边告诫他下次不可以一个人单独行动。方军平站在在他们身后,累得微微弓了身子,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是疲惫。
只有方笑宜,躲在人群后面,远远地站着,却始终看着他们的方向,红了眼眶。
好一会,翟晓敏紧绷的情绪在大哭中宣泄出去了,人也恢复了平静。她下意识回头找方笑宜,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瘦弱无依的身影,心里一阵懊悔。
翟晓敏想上前,脚下却又顿住了。
“水厂酱菜”和“由窖酒业”的展台恢复了营业,翟晓敏依旧在周彦身边帮忙,却是默不作声,只顾着低头忙活,情绪明显低落了好多。
奇怪的是,周彦也不做声,低头忙自己的事。
“还没缓过来呐?”李霞从隔壁展台过来,察觉到了翟晓敏的情绪,“没事,小安那么懂事,这回他就记住了,下次肯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大霞……”翟晓敏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说?”
“笑笑跟我说小安丢了,我一下子太着急了,没过脑子,给了笑笑一巴掌……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第34章 告诉你一个关于我的秘密
“你还知道啊”,一旁很久没说话的周彦,此时压低了嗓音,语气里很多不满,“你打笑笑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知不知道你们出去找小安的时候,笑笑那个眼神,太受伤了……我都不敢让她出去找,怕她做傻事,只能找个理由把她留在这儿。”
听周彦这么说,翟晓敏更急了,想象着所有人走之后方笑宜失魂落魄的画面,心如刀割,“她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一直都拿她当自己的孩子,没两样。我当时是真的失去理智了……笑笑这孩子本来就心思重,我这是干嘛啊我!”
“你对笑笑咋样,我们都知道”,李霞在身后一下下顺着翟晓敏的后背,试图安慰她。“要不你回家给孩子买个礼物,或者安排点什么奖励,孩子也许就高兴了。”
这是她在由磊身上经常用的方法,由磊的无理要求没达到的时候,经常和家里人怄气,把李霞治得,心里没着没落,只能和孩子服软。
“没用的”,周彦摇摇头,“凭我对笑笑的了解,这孩子心里这道坎,不会轻易过去的。”
“那可怎么办啊!”翟晓敏此时心里的无助,不比方笑安走丢的时候少。手心手背,都是肉。
周彦也没主意,环望四周,找方笑宜的身影。看到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展台不远处供游客休息的长凳上,徐家奕在旁边,递水给她喝。
“要不”,周彦想了一下,“我跟家奕嘱咐几句,让家奕劝劝她。孩子们之间,比跟我们好交流。”
天色逐渐暗了,第一天的展会结束。所有人忙了一天,又累又饿,但看到客流量火爆,又夹杂着兴奋在里头。
当然,也有人脸上平静无波,看起来仿佛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整整一个下午,方笑宜就一个姿势坐在长凳上,一直在想,要怎么样和爸妈道歉。她太乖了,很少做错事,道歉这件事对她而言,实在有些难。但今天她挨打,并不冤枉。方笑安丢了,就是错在她。万幸小安找回来了,如果没找回来……方笑宜想都不敢想。
可能,那些曾经幸福的日子,就到此为止了吧。
收展了,方笑宜想过去帮忙,却被徐家奕当在身前。
“搬了一天货,要累死你哥了,走,吃饭去。”
方笑宜还惦记着回家和爸妈道歉,自然不想去,“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家吃吧,小鹿姐肯定做好饭等你们了。”
“从这到家得一个多小时,你这是要把你哥往死里饿啊?走吧走吧,我都和晓敏姨说完了。”
说完不由分说,拉了方笑宜就往外走。
方笑宜仓促回头,正好撞上翟晓敏的视线。眼神里满是内疚和抱歉,还有一丝讨好,冲方笑宜点了点头。
这点头,徐家奕也看见了,更加肆无忌惮,拽了人就往外走。
展区内的人乌央乌央地涌出来,一时半会儿打不着车。两个人决定往外走一会,走出人多的区域,再看能不能打车,或者搭公交。
但展会的地方实在太偏了,走了半天,车没打到不说,连个小饭馆都没见着,好不容易有个小卖店,徐家奕跟看见救星似的,赶紧钻了进去。
卖店里惨白的白织灯,外面有两排惨淡的货架,上面零零星星摆了些面包饼干火腿肠泡面之类的,落了一层的灰。往里走却热闹得多,一个麻将桌,四个人打麻将,一群人磕着瓜子在看。吆五喝六,笑着骂着,好不热闹。
徐家奕买了饼干、火腿肠和矿泉水,喊了三遍,才把老板娘从牌桌上喊下来结账。
“八块五”,老板娘一万个不情愿,“别给一百的啊,找不开。”
徐家奕给了十块,又从污浊的玻璃柜台上拿了三根棒棒糖,“不用找了。”
天色暗下来了,徐家奕带着一声不吭的方笑宜,沿着马路走了很久,也没见到一辆出租车的影子。
月亮爬上来,月光散漫,和着道路两旁零星的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害怕了?”徐家奕转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方笑宜。
方笑宜摇了摇头。
“没事,临走我妈把手机给我了,一会要是还打不着车,就给他们打电话,接咱俩回去。”
说着,他指着人行道上的石沿,“坐下歇会。”
两个人坐下来,石沿挺高,方笑宜坐在上面,两腿都悬空了。她就这样晃荡的脚,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快到中秋了,月亮又大又圆,很难不注意到。方笑宜不禁看着那轮白月出神。心里想起了前几天老师教的古诗。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如果每次看月,都是在月满团圆的时候,那也真是不错的运气呢。
旁边人碰了碰她的肩膀,递过来一个剥好的棒棒糖。
“本来想带你吃锅包肉去的,酸甜的,多香。但现在就这条件,只有橘子棒棒糖,也是酸甜的,将就了吧。”
方笑宜难得笑了,虽然只是很小幅度地扯了扯嘴角。
“快收了吧,比哭还难看。”徐家奕撇嘴。
方笑宜接过棒棒糖,却没送进嘴里,人工色素合成的橘色,在昏黄的路灯下,晶莹烂漫。
徐家奕是真饿了,撕开一包饼干,一整块都塞进了嘴里。
“宁愿吃这个,也不回去吃小鹿姐做的饭,为了哄我开心啊?”
徐家奕没想到她一下子识破,再加上吃得太急,卡住了。半天才把饼干噎了下去,赶紧拧开矿泉水,灌了半瓶。
“还行,不算太没良心。”他声线里透着东西咽下去后的舒爽,“好悬没噎死。”
“你看见我妈打我了?”方笑宜问。
“没有,听我妈说的。”
方笑宜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眼睛盯着鞋面,又陷入了沉默。
后面树上的蝉鸣,那么大声。
“徐家奕”,她唤他。
徐家奕第一反应想收拾她,不叫哥就算了,还直呼上大名了。但直觉告诉她方笑宜不对劲,便勉勉强强地嗯了一声。
“告诉你一个关于我的秘密吧,是我二姨告诉我的。”
方笑安有先天性心脏病,出生就进了保温箱,翟晓敏的整个月子,都是以泪洗面过来的。
好不容易脱离了危险,翟晓敏把孩子接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单位辞职――方笑安需要精心的照顾和喂养,她只能舍弃国企会计的工作,全身心回家带孩子。
即便如此,方笑安还是小病不断。两口子半夜抱着孩子跑医院是常事,方军平一个月的工资,有半个月都花在医院了。
入不敷出,生活难以维系,翟晓敏没办法,听说炒股票能赚钱,硬着头皮拿了结婚的时候娘家给的五万块钱去了股票大厅――这是她和方军平商量好,死都不能动的钱,因为要留着以后给方笑安治病。医院的医生说了,这个病国外能治,但国内目前的技术水平还不行。医生让她精心照顾孩子,如果孩子能等到技术成熟的那一天,就有救了。
死都不能动的钱?翟晓敏自嘲地笑了。人就是这样,发再毒的誓,又是死又是天打雷劈的,也抵不过兜里空空,饥肠辘辘。
没想到,股市还真争气。翟晓敏作为中国股市的第一批股民,后来硬是把五万滚成了三十万,进了“春华室”。
当然那是后来,刚进股市的翟晓敏,赚钱并不是一帆风顺。没关系,既然是为方笑安争取一个生的机会,她愿意放手一搏。她挤压自己的时间,保证方笑安生活质量的同时,自己看书学习炒股――毕竟她的钱就那么多,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折腾,学得越多,越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