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颤抖着双手,一颗颗的泪珠滴落在镜框上,模糊了镜面,他不住地拿袖口去擦拭干净,嘴唇哆嗦着,喃喃倾诉。
“刘记者呀,再见面时,你还是风华正茂,而我已是耄耋之年。记得我俩最初见面时,是在河南抗日根据地,那是 1945 年初,你写过我一篇人物专访,发在《解放军》报上。1948 年底,我们师打完山东、苏北、淮北,打通了同鄂豫皖、冀鲁豫及华中淮北抗日根据地的联系,从抗日战场上下来,又上了解放战场,一次使用坑道爆破战术攻克城市成了典型,一年连打三场战役。1953 年,刘记者又追到朝鲜上甘岭战役,我忍受着全身几十个弹孔,左手指全被炸掉,十个脚趾头,也仅剩下右脚趾最小的,从野战医院里,昏迷十天抢救苏醒过来,我摸着肚子上布满的疤痕,被炸飞的肠子,重又回到了肚子里。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我接到上级命令,要整编为一个旅,让我担任新旅长。你站在我的床前,拿着一个本子,握着钢笔,就像现在这样笑着问我,英雄旅长,你终于醒了,我又来采访你了,怎么样,士别八年,三次采访,我们老友相逢……”
方珍珠眼里的热泪,一直往下滚,她蹦出来的每一个字却毫无悲咽,她拉着老旅长的胳膊,说道:“我们坐下来说话,您老慢慢说,您这么大年纪了,不能总跪着。老刘,他在九泉之下,也是受用不起的!”她这才发现,老旅长齐茬茬的,没有手指的左手掌,正和右手一起,从右手腕上挎着的一个布包里,往外掏东西。
方珍珠看清楚了,那是一条被鲜血浸透了的围脖,还有一副手套。
老旅长双手捧到方珍珠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还认得吧?”
“老人家,怎么会不认得呢?那还是在一年初秋,在我们野战医院驻扎的帐篷病房里,院长跟随着一副被抬着的担架跑过来了,直接命令我,方护士,这个随军记者,肠子被炸飞了,赶快动手术抢救。几天之后,当他苏醒来后,发现我尽心尽力照顾她。他流着泪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亲人了,只有一个年幼的孩子。一个星期之后,我将要随军去另一个战火纷飞的战场,再见面,又不知何年何方?”方珍珠凝望着镜框,在诉说着最初的相遇,那里有她最美的年华,还有离殇。
“一周后,他随部队走了吗?”老旅长望着方珍珠问道。
“走了啊!他的心思早已追随到了热血战场上,一刻也不能停留在后方。他走之前晚上,我俩是通过组织同意批准,举行了婚礼的,院长主持的,同事们都鼓掌通过的。我俩穿着军装,举着搪瓷缸子,喝过交杯酒的。英雄流血不流泪,我经常看他发表在军报和杂志上的先进人物,看到过他死里逃生的身体,敬佩他的文采,还有风格风骨,文人的傲骨。就在他向我初次倾诉衷肠的夜晚,我见他一个人站在荒凉的山岗上,对着明月,控诉,飘飘妈,今生今世,我辜负了你,来生再相报……第二天,我向院长说了,他也说了……我们就要分别了,秋风起,萧瑟满寒意,我熬了一周,给他织了洁白的围脖和手套。夜晚,我送他坐上远去的军用卡车,替他围上戴上,他摸着我的辫子,笑着说道,生命就像明月,有盈有亏,高挂在深邃浩瀚的天堂。遇到你是我生命里的欣喜,我最珍爱的珍珠,我一直把你捧在掌心里,等着我,等着我回家……”
“刘记者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帅气的男人了。我睁开眼,见到的,就是围着白围脖,戴着雪白手套的他,还有那笑容。我一辈子,再也没见过,有人像他那样的笑容,灿烂阳光,像战场上山谷里的灿烂秋阳,温暖又深邃,刻骨又带着生命的力量,让人过目不忘。”
老旅长双手颤巍巍着,把血围脖和血手套放在了方珍珠的双手里。
“刘记者为了要写好我这个先进典型,我俩朝夕相处了一个月,吃住都在一起,我们爬过多少战壕山头,经历过多少枪林弹雨的擦肩而过,已经记不清了。刘记者不玩枪,不扔手榴弹,却是个有经验的老战士,很会躲子弹,还会绕着地雷走。那一天中午,他的采访任务结束了,战争稍微停歇了,我俩在一个小战壕里聊天,他手里握着一张你的照片,还有一封信,笑着说,我妻子珍珠,又来信了,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她说,等到仗打完了,我们就把飘飘从舅舅家接回来,一块抚养,两个孩子做个伴。说完了,又拿着钢笔,给你写信,只要一停下来,他就不停地给你写信。”
老旅长,又不停地扑朔着两只哆嗦着的双手,去掏布包里的东西。
“前一秒,还是风和日丽,后一秒,就飞过来一枚迫击炮,等一周后,我俩被人从小战壕的土坑里挖出来,我只能解了他脖子上血染的围脖、手套,右手里还紧握着的钢笔,没有没写完的信……”
“这支钢笔,我怎么会不认得?我俩分别时,我送给他的,我还笑着说,你一介书生,要力争写出这普世的锦绣华章!他一直笑着说,他会的,让我等着看他结出的金色硕果!”
“当时战役又打响了,我们只得把刘记者埋在了那里,只能随军又前行了。后来打赢那场战役后,我率领部队再去寻找,却再也找不到了,我已不知道他到底掩埋在哪个山头了?作为救命恩人,我恩将仇报,出尔反尔,不是人呐!”
老旅长双肩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右手掌,就啪啪地,狠狠地,甩了几下子。
方珍珠扑通一声,膝盖跪得山响一般,怀里的东西也扔了一地。
她哭着祈求道:“老人家,别这样,老刘一直就陪着我们呐!今天,他的念想您老人家千里迢迢的,又全给带回来了,这不全都回来了,他今天这算是彻底回家了!”
旅长把地上的东西,一样样的重新捡起来,放到方珍珠的手心里。
镜框里的笑容,笑得更灿烂了,他在敬仰人世间。
“只是,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况且,又是在异国他乡?!”
“他用生命诠释了信仰,活了热血奋斗过的青春,就已赛过了屡屡无为的一辈子,生命都用深度、宽度和高度丈量,不用长度。”
“笑容依旧在,英魂何处寻?”老旅长的牙齿缝里,已经渗透出血珠儿,顺着嘴角缓缓地流淌下来。
方珍珠强烈地忍住抽噎不止的身体,拿手绢去擦拭,说道:“从前的,都已过去了,您老也不要内疚了。老刘的事迹都已被写进教科书了,这也是我们做亲人的光荣。人生的意义就是要活得崇高,要让大多数人看到光明。一晃 40 年就过去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他用生命诠释真理,活着热爱着,不负此生。”
“只是苦了你们,这么多年,我都亏欠你们的。”老旅长又忏悔道,他又望着镜框里深情叩头,“这三十多年的光阴,对于普天下的幸福家庭夫贵妻荣,每一天都是祥和欢笑着度过的。你一个单薄瘦弱的身躯却撑起了一个家的坚实屋梁。况且,这个家越来越富饶强大,和睦书香……”
老旅长又哽咽着,佝偻着腰,头垂在地上痛哭。
方珍珠拍着旅长的双肩,慢慢地,拉起他的胳膊,自豪着说道:“我虽然是上海来的,当时转业是到上海最大医院的,可是家里人看我带着个刚出生的女儿,偷偷地把女儿送人了,给我介绍了高官,要我再重新嫁人,我哪里肯?我磕破了头,把女儿要来了,忍着和家里人从此决裂的决定,抱着女儿就到了这里重新生活?虽然,这里的人们,对我的从前众说纷纭?但小地方的人们,最重要的还是善良,我和女儿一直都在成长。我考职称、晋级,当了护士长,现在也是业务副院长,女儿是双学位医学博士,还医治好了刘妈的腿,女婿更是好!我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笑容里,像是蜗牛爬过的幸福黏液,全都是美好的辙,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是很好!佳人才子,人生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是,这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这一生,虽然我们只在一起度过七天,我有他的笑容陪我,在我的生活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们总在夜深人静时候对话,没有人能把我从他心里夺走,我坚定着,他未完成的夙愿,一个个帮他去实现。”
方珍珠笑容里带着泪花,这是一场三十多年胜利的战役,她用自信和热爱打赢了。
时光亏欠了的,又加倍返还了。
“这一辈子,我能遇到小菲和她妈妈,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我们现在就是血脉相连,就是这世界上最亲的人!”
刘妈一直跪在最外面,默默饮泣。
校花也一直悲咽着哭,整个的纯白色的貂毛短大衣,前襟上也被泪水糊住了,雪白的细长绒毛,顿时匍匐着,纠缠在了一起。
她跪着,慢慢地,移动着膝盖,挪到爷爷面前,又对着爷爷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恨铁不成钢的,自嘲道:“爷爷我错了,从今后,我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我这个寒假,就真不该任着性子,瞒着你们,做下这等丢您老脸的事!”
老旅长抬起泪眼,望向孙女,语重心长地说道:“囡囡,今天,这最现实的一课,你领悟透了,你的人生从此也就会改写了,爷爷,啥也不说了!”
“爷爷,您就放心吧,我全懂了,从今后,您就看我的吧!”校花哭着,也不知道,她全身的奢侈品首饰,啥时候,全都没了影。
“囡囡啊,爷爷还是要感谢你的,是你的造反,在前面给爷爷引了路,爷爷以前一直就早该来的,可是,找了这么多年,去了许多的民政部门,查档案和资料都没有线索,爷爷总在梦里和刘记者聊天。这一段时间,他在梦里说,女儿小菲结婚了,他要回家看看,沾点喜气,我就追来了,好啊,这刘记者,他回家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老旅长站起来,就要往门口走去。
方珍珠追着他说道:“老人家,我给你带点东西,我给小波打电话,让小波开车送你去机场!”
老旅长出门看见一树腊梅花,正婆娑着偌大的枝头,在摇曳吐蕊,散发清香。
他伸手摘下一大截树枝,摇曳在胸前,微笑着说道:“我就要这一枝素心腊梅。这样就好,也让它陪我们一路芬芳。”
第111章 活着爱着
方珍珠正要给汪波打电话,却抬头看到他和方菲两人牵手走来,汽车就停在不远处,随招呼他俩送去机场。旅长临上车前,给大家敬了个军礼,说了句,后会有期就告别了。
方珍珠心底像是全被掏空了,正怅然若失着,仰着头长出着气揽着刘妈的胳膊,往家走。走着走着,竟撞到了一个人,她忙弯腰歉意着拉起来,这才看到是王红。
“红啊,阿姨这光想心思了,走路没看路,只是光仰头望天了!”
方珍珠看着一身红衣的王红问道。
“不怨阿姨,只怨我,光低头看照片了。”王红说着,赶忙弯腰去捡早已被撞飞的钱包。
她捡起来,很细心地擦拭上面的尘土,又盯着里面的照片看,美丽的丹凤眼早已弯成了月牙儿。
方珍珠转脸望着她,直乐道:“谁的照片看把你乐呵成这样?”
王红把钱包递给她,嘟着嘴,侧脸,单纯地傻笑。
方珍珠看见满小川一脸向往,他那刚刚长开了的脸颊正努力撑开,眉眼也随着颧骨变得立体感起来,他嘴唇上都有一圈微黑的细绒毛了。
王红在旁边忍不住挤眉弄眼,羞涩着说道:“小川这人太内秀了,原来人一直就很木讷。三年大学上下来,接受了锤炼,身边优秀者的陶冶,现在也学会表达了。”
方珍珠凝望着照片上灿烂的笑容,莞尔一笑,说道:“初升的朝阳,青春的脸庞,我们都是打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还知道内心燃烧的热血,蓬勃的激情,作为年轻一代要站在时代的最前列,为国为民创造荣耀和责任!不能只望着手掌心,想着卿卿我我!”
王红的脸颊迅速绯红了,她极力争辩着:“阿姨,小川可不是没有个志向的人,他们学院每年都有援非的名额,他明年毕业后也想报名参加。”
“去吧,每个人的青春只有一次,热血洒过,高歌奋斗过,才不愧为此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活着就要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壮志凌云,舍我勇气。”
“好,很好的!”
三人各进了自己的屋子。
方珍珠和刘妈都在凝视书架上的照片,两个人望了很久都笑了,后来又哭了。
就在心里的那股子酸楚全部释放尽时,两人都笑着说:“我们都老了,他还永远年轻着,永远都活在青春里。”
王红回到家里,家里很清静。姐姐王菲一整个寒假都在外面给人补习。编导去了骊山镇广播站当站长,他儿子就要升初一了,作文一塌糊涂,就让王菲跟班。整个寒假,天天教他作文阅读与提升,和他在一起辅导的,还有一个同龄男孩子是骊山镇镇长的儿子。
第二天上班,王红上完大夜班,正在擦拭车床,准备交接班。车间外忽然下起了大雨,眼看着同事们穿着雨衣走了,她正踌躇着,忽然看见满小川来了。手里拿着一件红色雨衣,随手就挂在了向内开的窗户上,师傅刚换上工装,从更衣室下来,故意调侃道:“徒弟呀,你这男朋友想法可是超前啊!”
王红头低着,脸窘得通红,头转向站窗户下的满小川,两眼狠狠地瞪着他,凶他道:“你来干什么?不是说,不让你来我上班的地方吗?”
“我就来看看,这不下雨了嘛!怕你淋着!”满小川一紧张就拿手挠头发,一张脸窘得只敢拿眼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还像是受罚的小学生。
话还未说完,师傅就和一群女工都捂着嘴笑。
王红这才发现,原来雨衣竟是母子款的。随剜着旁边直愣愣竖着的满小川道:“这呆子,出门也不检查下,肯定是拿了你表姐的过来的。”
满小川被一圈女工看的脸都红了,挠着头窘道:“小红,怨我太莽撞了,我表姐骑车带着孩子过去了,我见你早上骑车没带雨具,就寻思过来了!”说完,又要挠头,一张脸像红布,只敢盯着脚尖。
师傅说道:“我说徒弟,厂子里这么些追你的,你都看不上,你这男朋友配你次了啊,颜值不行,眼睛太小,再瞪还是一条缝。脸太黑,黑不溜秋的。五官哪儿看着都像硬挤在了一起,特别不舒服,还满脸的黄豆豆,个子倒是高,就那体型吧,都胖成了中年发福的样,没有青春朝气啊!徒弟,我实话实说,你别生气……”
“我还以为吧,王红的男朋友得多厉害的角色呢?这太让人失望了?”
“人家可是大学生!”
“咱厂子里大学生还少啊?”
“那人家可是青梅竹马呢!”
“哦,你说的这个,倒是不能抬杠的?”
“你们都傻了嘛!你没看见那男朋友对王红唯唯诺诺的样子,人家那是真爱!”
“真什么爱呢?结完婚,还不是挣钱养娃过日子?”
“大千世界,真心是最难寻!”
…………
车间主任从外面走过来了,望着一群女工,咳嗽了一声,大家聚在一起,看终于评头论足够了,这才都向着自己的机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