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听不到——杨明夜【完结】
时间:2024-01-18 14:35:57

  她的声音温柔却疏离,如玉石撞击银盘,字字清晰,“请问找我有事吗?”
  许馥第一反应是要说句“节哀”的,抑或者关心其母亲后事的处理。
  那些温暖的话对她来说并不算作什么,但斯人已逝,此时此刻,她却莫名其妙的吝啬起来,赌气一般不愿多说一句。
  梁终于抬起了头来。
  凌乱的发丝,红肿的双眼,暗黄的皮肤,粗糙的毛孔,以及干燥起皮的唇――
  一切都和许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哀痛的眼神太过于熟悉,许馥喉咙哽住,丢盔弃甲般避开梁的目光,轻声道,“……节哀。”
  “……许医生,”梁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还是这个问题。
  翻来覆去地反复折磨着双方。
  许馥第无数次耐下性子,再次解释,“我已经告知阿姨……”
  “不是,”梁打断了她,声音带着颤,如树梢零落的叶,“我看了你们的聊天记录。”
  许馥突然顿住。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我妈妈根本不想认我这个女儿?”
  母亲离世是从肉身上抛弃了她,母亲不愿认她,则是从灵魂上抛弃了她。
  她悲恸,执拗,分不清哪个答案更让她难以接受。
  许馥良久后才道,“……因为我认为,那不是她的真实意愿。”
  “而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
  梁突然哭了出来。
  她哀哀地,双手捧着脸弯下腰来,喉音中溢出了破碎的道歉。
  许馥长出一口气。
  “没事的,”她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梁的脊背,“没事了。她早就原谅你了。”
  -
  这是个很怪的女病人,目光总是直勾勾的粘在自己身上,却空洞迷茫,好像透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四五十岁的年纪,明明穿着极为得体,脊背挺直,却对自己的病情进程几乎毫不关心。
  还会选择像她这样的年轻的、没有资历的医生来看这么严重的病。
  许馥递给梁斐妍检查单时,斟酌着加上一句,“免疫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建议和家人一起过来。”
  “我没有家人的,”梁斐妍只耸耸肩,很轻松的模样,“也不想做这个检查。”
  她很笃定,“一定是癌症的了。”
  许馥心中也这么认为,但她仍认真道,“您别这么说。就算真的是癌症,存活率也很高,您不能放弃的。”
  梁斐妍仍注视着她,良久,突然感慨道,“……真像啊。”
  “什么?”
  “我有个断绝关系的女儿。之前送她去国外读书,染上了药瘾。”梁斐妍柔声道,“她也是学医的。”
  “我在手机上挂号的时候,看到了你的照片。”她笑笑,“我在想,如果她不是后来学坏了的话,说不定现在和您一样。”
  “我的前夫,找了个小三,生了个男孩。因为他一直想要一个男孩。”
  “我不服气,一个人抚养女儿长大。我费了很大力气送她出国念书,给她最好的生活,她是我的女儿,我无比信任她,她一定会出人头地,让那些人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井底之蛙。”
  “她却反复地欺骗我,用各种理由向我要钱,只是为了去满足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病瘾。”
  “我的钱不够,她甚至把手伸向了她所谓的‘爸爸’。”
  “我并不认为她是我的女儿了。”
  “许医生,”梁斐妍微笑着,吁一口气,“我早就知道我活不长了。我想你送我最后一程,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了。可以吗?”
  -
  梁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忍不住打开了她的手机。
  四位密码,是梁的生日,母亲的受难日。
  她一条一条消息看过去,试图弥补那些她没陪她经历过的,断档的人生。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但她也会在手机上发几十秒的语音,礼貌地问修手机的人自己的手机为什么突然显示不出来天气;
  她每周都去花店买花,花店的小姐姐会教母亲怎么将照片做成小视频,发朋友圈;
  她身体不适后就很少出门,请了保姆相伴,两人聊天记录却寥寥,都是转账记录;
  ……
  再往下翻,许馥的名字赫然在列。
  【许馥:梁阿姨,您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您发这条消息。】
  【许馥:我认为您应该把实情告诉您女儿。您当然可以剥夺自己当母亲的权利,但没有资格就这样剥夺她做女儿的权利。】
  【许馥:她还年轻,未来的人生还很长,请您不要给她留下这样沉重的遗憾。】
  -
  陈闻也推着个拉杆箱在地下车库等许馥,她远远走过来,径自将车钥匙抛给了他。
  “你开车吧,赛车手。”她戴了个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嗓音发哑,“记得回家的路吧?”
  陈闻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应了声“好”,又问,“想体验赛车的感觉吗?”
  “不好意思,并不想。”许馥上了车,把副驾往后一推,安全带一拉,整个人几乎躺倒,帽子盖在脸上,懒懒道,“请保证乘客安全。别开太快,我会吐的。”
  “收到。”陈闻也启动车子,漫不经心问,“为什么哭?”
  许馥:……
  刚刚也就拉安全带的时候不小心稍微抬了一下脸吧?
  这小子动态视力未免太良好。
  她没法回答他的问题。
  为什么哭?
  她觉得自己卑劣。
  她竟为病人的离世而感到轻松。
  那毕竟不是她的母亲,却总用超越了母亲一般的关怀和爱对待她,她不敢肆无忌惮地接受,因为很快就会彻底消失;
  那毕竟不是她熟识的朋友,她误会她、贬低她、将所有的气都往她的头上撒,但她却不能开口去做一个恶人。
  在心电图变成一道粗黑横线的瞬间,她有不舍,有悲伤,却也有一丝解脱般的轻松。
  在天台上抽的那支烟,望向的那片星空,除了怀念,还有深深的忏悔。
  她这样还能算一个医生吗?
  “你真是一个……”陈闻也突然张口,话说了一半又开始措辞,后来干脆将修饰语咽回了肚里,含糊道,“……&#@的医生。”
  “……”许馥无语,“什么的医生?把话给我说清楚。”
  “一个很……呃……”陈闻也支支吾吾,总算选了个合适的词来,“很值得信任的医生……吧。”
  “……你结结巴巴什么?”许馥来劲了,她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本身就值得信任来着,柳眉一竖,“为什么是‘吧’?”
  刚哭过的鼻音还很重,咄咄逼人的时候听起来都像撒娇。
  “我的意思是,”陈闻也清清嗓子,侃然正色道,“如果我生了很严重的病,我也很想找你这样的医生来帮我看。我死了你还会哭,证明你是真的对我用了心啊。”
  他开车果然很稳,也不用导航。开赛车时痞帅,攻击力极强,但开SUV时莫名有种居家好男人的感觉,讲话时神色甚至有些温柔。
  许馥有点被触动,她抽抽鼻子,轻声道,“也没有……”
  “不过水平就不好说,”陈闻也沉吟道,“如果很严重的病,还是找个更有经验的医生来看比较放心。我个人比较喜欢那种秃头的医生,一看就很专业。你头发太多了。”
  许馥顿了顿,然后掀掉帽子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
  “闭嘴吧你,”她手上恶狠狠地,声音却带笑,“小屁孩懂什么?我专业着呢!”
第10章
  不知道是他车开得实在太稳,还是许馥昨夜睡得太晚,哭过一场太累,亦或是心中重担卸下,两人聊了没几句,陈闻也就感到了她隐隐泛上来的倦意。
  于是他收了声,只装作认真开车,没什么可聊。
  等他克己复礼好半晌,再偷偷瞥过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窝在车上睡着了。
  眉心舒展,睡颜恬静,让他喉结滚动,不敢多看。
  她其实是有些娃娃脸的长相,是因为一颦一笑都明艳动人,才会显得有些攻击力。
  但睡着后,就只剩下乖巧。
  陈闻也发现她睡得很轻。
  在红灯前刹车时会微微蹙起秀眉,在启动时也一样,会有醒来的迹象。
  要控制好车速,稳步匀速前行;要掌握好路况,尽量不要刹车,让她睡个好觉――
  这对一个赛车手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
  许馥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
  入睡倒是容易,毕竟每天都身心俱疲,基本上能做到沾枕头就着。
  但最近不仅夜班忙碌,连梦都一惊一乍,一夜有时能醒来数回,床铺冰冷,身旁没有温暖的男人相伴,再度入睡也显得格外困难。
  在归家的颠簸路途上,也不过是能闭目养神一会儿罢了。她这么想。
  但梦里好像一直不断地在平稳前进,开满鲜花的康庄大道上,有温暖快乐的旅程,和让人期待的终点。
  等她悠悠转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车真的还在开。
  她哑着刚睡醒的嗓子,不太清醒地嘟囔,“天黑得真快。”
  陈闻也没作声。
  她伸个懒腰坐起来,眼神飘过中控屏看向前方,过了几秒,又飘回了中控屏定住。
  “……十点了?”
  她拿手机出来确认时间,陈闻也才慢悠悠问,“睡得好吗?”
  “睡了四个小时,你说好不好?”许馥无语,“你迷路了吗?”
  “好久没回来,想兜兜风看看家乡,”陈闻也目不斜视,赞不绝口,“城市建设发展的真不错啊。国家富强,民族复兴,人民有希望。”
  许馥:“前面右转,立刻回家。”
  “收到。”
  “加油站停一下,把我油加满。”
  “收到。”
  他这时候倒是乖巧。
  许馥心下松快,笑了笑,“姐姐请你吃饭。”
  “收到。”他语气中带点雀跃,“吃什么?”
  “小区门口有什么吃什么,”她凉凉瞥他一眼,“这个点儿了,你还指望能吃上新鲜本帮菜?”
  “本帮菜……你现在口味这么清淡啊,”陈闻也单手扶着方向盘,若无其事的模样,“你以前不是无辣不欢么?”
  语气有一点微妙。
  看右边后视镜时,眼神从她身上掠过,微微挑了下眉,莫名有种委委屈屈,又像是兴师问罪的味道。
  许馥一滞,死去的回忆突然开始攻击她。
  陈闻也小时候最怕吃辣,她爱吃,也不许他不吃,尤其爱看他吃得眼泪汪汪,鼻尖眼尾都泛着红,可怜兮兮,还要张口再咬的模样。
  看他吃辣,会让她更有一些食欲。
  这么想来,她的一些奇怪喜好,可能从儿时就已经奠定的了。
  于是许馥唇角勾起,语调和煦,内容却不善,“……再把你辣哭了可怎么办好?”
  尾音上扬,带着点抓人的小钩子。她顺着话音转头去看陈闻也,发现他换下病号服后,显得非常健康硬朗――
  肩膀宽阔,手臂修长,把她的驾驶座挪到了很后面,腰腿才能舒展开来,随意散漫的姿势都有着一股运动员的精神劲儿。
  现在的陈闻也可不像是轻易会哭的模样。
  果然,他眼底泛起笑澜,“你大可一试。”
  许馥饶有兴致,“试什么?”
  她人稍稍向陈闻也这边倾斜,声音更低,也更甜,“试试你?”
  三句两句的,就让陈闻也难以招架。
  她的发丝明明完全都没有触到他的手臂,他却觉得全身都被撩动得发痒,有点坐立不安起来,干咳一声,带点僵硬道,“……试试我的口味。”
  真嫩啊。
  许馥好心情的笑了笑,坐回原处,放过了他,“是我现在不能吃辣了。”
  “年级大了,不服老不行啊,”她模仿着陶教授的语言语态,道,“胃也没有年轻的时候□□了。”
  “是三餐不够按时的缘故。”陈闻也道,他想起在许馥诊室里看到的成箱桶面,“吃得也不够健康。明明自己还是个医生呢。”
  车已经到小区门口,许馥降下了车窗,扫视着外面还开着门的饭店,对陈闻也的讽刺左耳进右耳出,“唔,要不我们吃――诶?”
  一辆熟悉的银灰色跑车映入眼帘。
  还有一位混血男模特环抱着双臂,闲适地倚靠着车,长腿交叠,与许馥对视个正着。
  啊,忘记了。
  昨天他来她办公室,她说有约了,陆时零便问她今天有没有空,她一时被美色迷惑,说应该有空,让他等消息来着。
  怎么会等到家门口?
  许馥笑着朝他招手,“嗨,时零。”
  陆时零唇角勾起,“馥馥。”
  两人招呼才打了一半,车就径自往前开走了,许馥转过头来无语道,“停车。没看到我和朋友打招呼呢?”
  “啊,没看到。”陈闻也这才堪堪停了车,问,“什么朋友?”
  这问题提醒了许馥。
  陆时零最近对她的态度确实日渐黏糊,隐约贴近了世俗“男朋友”的标准,让她有些头大。
  她重重叹一口气,简单道,“男朋友。”
  “记得我家住哪儿吧?你家旁边。”她解了安全带,“车停门口车库就行了,密码我发给你。”
  陈闻也望着她麻利下车的动作,眸色沉沉,“不一起吃饭了?”
  “嗯,你自己吃吧,别等我了。”许馥笑笑,关上了车门,“改日再请你哈。”
  车刚刚滑出去了几十米,外面起了风,比车内气温低得多。
  许馥裹紧了大衣往回走,陆时零也走过来接她,揽住她的腰,又握了她的手帮她取暖,瞥了眼一动不动的车,问,“代驾?”
  “嗯,”许馥转动一下有些发僵的脖子,“今天太累,懒得开车了。你怎么想起来我家了?”
  “下午约了个朋友在这边谈事情,谈完想到你家好像就在附近。心想说不定我再等一会儿,你就会出现了呢?”
  陆时零轻笑一声,像是也在对自己懊恼,“结果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这个点了。”
  “是吗,”许馥也笑,很关心体贴的模样,“事情谈的还顺利吗?这次准备在国内呆多久?”
  陆时零突然站住了脚步。
  路灯很亮,将两个人的影子缠绕。
  他扶着她的肩膀带她转过身来,随即臣服似地低下了头,额头轻轻触在了她额上,嗓音低沉,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馥馥……”
  他的话融在了油门轰起的引擎声中,紧接着被一道清澈明朗的男声突然打断――“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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