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地写着他的名字。
顾F。
以及一个简笔画的背影。
高瘦,西装革履,手腕上绕了一串细颗佛珠。
她当然,记得自己当时是以什么心情写下他的名字画下他的背影。
而现在。
都在他们之前,明晃晃地摊开来。
顾F看了不过半秒,就将试卷放下,于是,宋宋猝不及防地和他对视上。
他逆着光,眼睑缓缓敛起,像是刚刚从困倦中清醒一点,视线落在她身上,神色冷了几分,点漆的黑眸平静。
其实可以解释的。
写了他名字,画了他背影的试卷。
比如想要以他为目的考上京大什么的。
但宋宋没说。
她自己都想不明白那一瞬间自己是打哪儿来的勇气,竟然眼睫轻抬,带着点无畏的坦然,就这么仰着脖颈,琥珀浅眸和他对视。
即使脸上一点点泛红发烫,腿已经发软,脑子晕眩,像是有了中暑的前兆。
他脸上神情依旧平静,视线不咸不淡地在她身上绕了个圈。
崔兰君的声音打断他们莫名对峙。
宋宋轻抿着唇,垂眸,从他轻垂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试卷。
继续弯腰捡起自己零碎的东西。
而他不再弯腰帮她拾捡,沉默地经过她,抬腿进屋。
第002章
因为在十五中的同学来不及参加,加上班上的老师在学校有点事情,晚会被延迟到8点集合。
宋宋事先同和崔兰君说过,考完要参加毕业晚会,不在家吃晚饭。但时间一推迟,崔兰君怕她平时都按时吃饭,现下要等到那么晚才吃饭会饿,要她下楼一起喝碗汤。
宋宋向来听话,即使是这样的场景,还是挨不住崔兰君下了楼。
她出房门时。
刚好看见楼下,顾F拉开椅子入座,他已经洗过澡,换下西装,套了身简单的纯黑带帽卫衣,手上只余那串漆黑的佛珠,衬得他骨节明显的手腕白而清冷。
他没注意她下楼,眼眸始终轻垂着额,看着手机,乌黑的额发半湿,细碎的遮眼,一坐下就懒懒地靠在椅背,长腿轻叠着。
而对面的桌面之上。
摆了一小碗芋头火腿老鸭汤,里面盛了些芋头。
这是她平常最常坐的位置。
因此崔兰君帮她提前将鸭汤盛好放凉。
因为刚才的事情。
宋宋原本下楼时还想着坐远些,现在只好硬着头皮坐下,腿往里收,怕碰到他的。
她看了眼摆在眼前的老鸭汤,对坐在一边的崔兰君撒娇,“谢谢妈妈,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里面的芋头啦。”
宋宋很喜欢吃一切软软糯糯口感的食物,像土豆番薯栗子芋圆芋泥青团年糕糯米麻糍麻薯雪媚娘这些,她将这些都归结为她是江南人的缘故。
崔兰君笑着摇头,拿她没办法,说:“你哥哥给你盛的,我在厨房忙,哪顾得上你。”
“……”
宋宋没敢看他,垂下眸,……谢哥哥。”
顾F闻言看她一眼,挺平静地嗯上一声。
饭桌上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也可以说,顾F这就没什么规矩,崔兰君是家里的阿姨,她是阿姨的养女,依旧每日同他在一张餐桌上吃饭。
崔兰君关心她的高考成绩,“宋宋,题目还简单吗?考得怎么样,能不能上京大?”
宋宋因为坐在他面前,眼眸都不敢抬,只是鼓着腮帮子全神贯注地吹汤,闻言顿了下,笑,“妈妈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京大肯定不行的,我就没有哪次模考能上京大的。”
崔兰君笑笑,“其他大学也很好呀,宋宋,你有没有什么想学的专业,到时候让阿F给你参谋参谋,好好选学校。”
宋宋想了下,说:“计算机。”
对面有勺子轻放的声音。
顾F的餐桌礼仪很好,但从不会要求他人,和他说话,他也会认真倾听,但在餐桌上几乎不会讲话,落勺几乎听不到响声。
但宋宋不知道怎么,还是听到了。
她心里有些慌,低头舀了一勺汤掩饰。
莫名觉得他是要说些什么。
或许,应该是要说些什么,来回应刚才进门前的事。
果然。
下一秒。
他淡声,“报临大吧。”
明明吹了很久的汤。
不知道怎么,却还是将她舌尖烫了下。
宋宋轻咳了两声,颇狼狈地将鸭汤咽下去。
崔兰君伸手轻拍她背,“哎呀,去临吟那么远啊。我还想着就留在京榆,还能回家吃个饭,这离家近,也有个照应。”
他继续慢悠悠地喝汤,只轻撩了下薄薄的眼皮,冷淡的视线平静地落到她身上。
顾F向来性子温和。
少有情绪外露。
这样的注视已经有些奇怪。
桌上的氛围转变。
崔兰君也有些疑惑地投来目光。
宋宋捏紧了汤勺。
她其实,从一进门,看到崔兰君的那一刻起。
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后悔刚才在门外同他的对视,后悔没有辩解,后悔脑子一热承认自己的心意。
她很不想因为自己。
让家里的关系变得尴尬。
于是生涩地,主动接过话,“临吟的计算机挺好的,我本来也就想报临大。哎呀,妈妈谁还不去外地念大学,想回来高铁飞机很快就回来了,不是还有寒暑假么。”
她垂下眼睫,“再说了,我也不一定能考上呢。”
崔兰君见她这样,连忙鼓励她,“哎呀,妈妈就是这么一说,你啊就报自己喜欢的学校,一定能考上的。”
-
毕业晚会。
孟子言还是杀回家去化了个妆换上战服才来,不过班上的人也都没怎么按时间来,来了也是一堆堆在一起拍拍照聊聊天。
8点半才开饭。
宋宋属于早到的。
她急需一个地方冷静。
吃饭的时候,宋宋还有些心不在焉。
孟子雨以为她是没考好,一个劲给她夹菜,“哎呀,宋宋,你吃这个,这个超级好吃。”
宋宋揉了揉脸,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笑,“好。”
吃完饭后,继续去定好的KTV。
结束的时候已经11点多了。
毕业了,分别的氛围很重,加上宋宋本来就心情郁闷,喝了一些果酒,她皮肤薄,又白,喝了一点就上脸,连脖颈都泛着粉。
孟子雨的酒量好,喝得不知道比她多多少,一点没醉,扶着她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宋宋醉了,一直嚷嚷着,说不回去,要去她家里睡。
孟子雨当然知道她是在说醉话,宋宋很听话的,怕崔兰君担心,都是准时回家,不会夜不归宿。
何况刚才在包厢里,宋宋清醒时早就已经给崔兰君打过电话报平安说会晚点回去了。
但此时她又格外难缠。
宋宋虽然看上去瘦,但是她高,全身的力气都压在她身上,孟子雨扶她扶出了一身汗,她四处张望地宋宋家司机的车。
看到停在一侧的车门打开,高瘦挺拔的身影走近。
孟子雨一眼认出是顾F,伸手挥了挥。
随即他走到眼前,伸手将宋宋接了过去。
宋宋喝了酒,身上烫,他指尖的温度凉,搭上她手腕时,她眼睫轻颤了下,清醒了一两秒,努力地借着他握住她手腕的力,站稳。
孟子雨见了,很有些愤愤不平,“不是,宋宋,你刚不是故意磨我呢吧,怎么到你哥这你就站得直了,我差点被你压死。”
“……”
顾F没在意,手往上挪了点,借她力以撑住她摇摇晃晃的身体,看向孟子雨,礼貌道:“要一起送你吗?”
话音刚落,孟子雨的手机响,应该是家里的司机到了,她一边接通电话,一边挥手,“不用不用,我先走啦,拜拜。”
“拜拜阿雨,”宋宋现下反应有点慢,说完,她走了两步,才想起要抽手,可惜她的力气太小,顾F始终稳稳扣住她手臂。
很快走到门前。
顾F开了副驾驶的门。
宋宋摇头不上。
自顾自地打开后座门坐了进去,啪得一声关上,将他隔绝在外。
顾F没说什么,将前门关上,又将后座门打开,帮她把安全带扣好,又关上,绕回驾驶座上坐好,发动车子。
他是个很有风度的人,帮她系安全带时,不是倾身靠近她,而是侧身伸长手去拉,再利落扣好。即使被宋宋当作司机对待,也没冷脸,关车门的力道依旧很轻,开车的车速也依旧平稳,甚至还比往常要慢一些。
宋宋坐在后座看他,深吸两口气,颇不情愿地大声道,“你自己安全带没系!”
顾F还穿着那身纯黑的连帽卫衣,衣领宽松,能隐约看见他一截锁骨,但他好似习惯了西装似了,像扯领带似的往下扯了下衣领,同时透过车内后视镜往她身上撂上一眼。
很轻描淡写的一眼,又收回。
宋宋轻抿了下唇,不想让自己表现得过于关心他,又气嘟嘟地小声补上一句,“不系安全带把你钱扣光。”
“……”
顾F先伸手在副驾驶的座椅上拿了个袋子,修长的手指闲闲拎着,向后递给她。
便利店的袋子。
眼前很晕,看不清装的什么。
宋宋下意识抬手去接。
顾F空出一只手将安全带扣上,再抬眸从后视镜中扫她一眼。
小姑娘已经在垂眸翻塑料袋了。
她出门前洗过澡,换了条粉色的无袖裙子,坐下时裙摆到膝盖下一点,露出一雪白纤细的小腿。
顾F收回眼。
还记得她刚来家里时,腿看上去就和筷子一样细,布满了长疹子时挠破而留下的深深浅浅的新旧疤痕,看着就让人心疼。
好在现在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他将车上的空调调高一点。
宋宋翻了两下,头有点晕,想吐,她翻出一杯酸奶,靠着椅背,丧着一张脸将吸管插进酸奶口,闭上眼喝了两口,也没感觉到好一点。
方才车里还算有点动静。
现在谁也不再说话。
夜晚的道路上安静。
车内有些压抑。
车上后视镜上的挂件是一只红色的小狐狸和一个小小的红色平安符,那道平安符看上去挺旧的,颜色都褪了些,边缘泛着白,显得黯淡,是他原本就一直挂着的。
那只小狐狸是去年夏天她挂上的。
孟子雨暑假过生日的时候,喊她还有一群人去商城聚餐庆生,路过电玩城进去夹了挺久的娃娃。
宋宋那次是第一次玩娃娃机。
夹了半天只夹到一个很小的,小狐狸玩偶挂坠。
最后顾F在附近,开车来接她回去。
她那天晚上,鼓起好大的勇气问他能不能把她的小狐狸挂坠挂上去。
她只想他偶尔看见会想起她。
宋宋憋了一晚上的委屈在酒精的作用下,升腾发酵,直到将她的胸膛填满。
她费劲地深呼吸,觉得再不说出来自己就会憋死,她轻眨了下眼,嗓音带了些哽咽,“你就这么想把我送走?”
顾F抬眸,自后视镜中看她。
不知是呼吸困难还是情绪激动,她胸口起伏,单薄漂亮的肩头都泛上红。狭长的眼尾更红,琥珀浅眸沾染水雾,轻眯着,看他,带着一点缥缈又倔强的脆弱感。
像受了好大的委屈。
宋宋很少在他面前这样。
这,好像是第一次。
之前碰到比这更大的事的时候,她都没掉过眼泪。
顾F有那么一瞬间,真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很对不起很伤害她的事情,他眼睫轻颤了下,“你不是说了,回来也很方便。”
“不是这个事,”宋宋轻吸了下鼻子,她嗓音提高,像是质问,尾调又细细发着颤,“我不能喜欢你吗?还是我不配喜欢你?我喜欢你有什么错,你就这么急着要给我发配边疆。”
大概是觉得她的比喻挺有意思,顾F低眉轻嘲,“你管江南一带叫边疆?”
又是避重就轻的回答。
或者压根就觉得她的喜欢是小孩子玩笑。
她就连一个正式的拒绝都不配有。
宋宋胸口起伏了几下,有些憋屈,红着眼圈默默地掉眼泪。
她掉眼泪是无声无息的。
难过的情绪却迅速地蔓延整个车内空间。
轻垂着脑袋,肩头轻颤着,眼泪一滴又一滴地往粉色裙摆上落,像下了一场汹涌又猝不及防的春雨。
他指节轻叩了下方向盘,面上的神情淡,“抛开这些,综合来说,临大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你不是不喜欢京榆的天气,总说灰蒙蒙的,回临吟――”
“我知道。”宋宋抬眸,生硬地打断他,“我上学是您资助的,什么都是您给的,我没话语权,我会去的,不劳您费心游说我。”
红灯。
顾F将车缓缓停下,他终于侧首,长睫落下细碎的阴影,“宋宋,你这样说我很伤心。”
宋宋抬眸回视他。
他说很伤心,嗓音却淡,神色依旧平静,点漆的黑眸沉沉,如同旷野空空黑夜,往里看,什么都看不到,连影子都没有。
而她已经哭得不成样子,要紧攥着手,指尖将手心嵌出血来,才能勉强说出话,她努力维持着嗓音不染哭腔而变调,“我才伤心,你自始至终都将我的感情抛开来讲,我的喜欢就这么上不得台面,你连一句都不愿意提。”
他嗓音依旧平静,平静到像是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宋宋,我比你年长了十二岁。”
“十二岁是什么概念,试问你会接受比你小十二岁,一个还在上幼稚园大班的五岁小孩儿的‘感情’吗?”
“你年纪还太小,看待年长者,会将依赖感恩或者说仰慕崇拜同喜欢混淆很正常。等你上了大学,多接触与你同龄的优秀的男生,就会知道这是错的。”
“我又不是在你三十岁才喜欢你!我很早很早很早,在你还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
车内静默了片刻。
他平静开口,“谢谢,我今年二十九岁。”
“我说虚岁!”
“……”
“我都十七岁了,我虚岁都成年了,又不是五岁,这根本就不一样,何况,我喜欢你又碍不到你什么事……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不也没什么事,你自己要去捡我的试卷……都怪你……”
宋宋说到一半,倏地停了话,她难受到丧着一张脸,垂眸将车窗按下来一截,晚风呼地挤进来,她嗓音虚弱下来,“……我想吐,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