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心里话,觉得很闷的那个人是我。”
……
“一月十二日,雪。
今天有人故意把剩饭泼在我的书包里,作业本和书都弄脏了。我知道干坏事的人肯定是孙浩。下课后我发现头发里有三块口香糖,怎么扯也扯不下来,最后还是辛旗用剪刀帮我剪下来的。最近孙浩老是欺负我,辛旗说只有打他一顿才记得住。两个人在操场上狠狠地打了一架,鼻子和胳膊都出血了,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是叶老师把辛旗领回来的,一路上整整批评了他四十分钟。晚上我看见辛旗的脸青了一大块,问他痛不痛。他说痛,问我愿不愿意亲亲他,亲一下就不痛了。我说这有什么,小美送的我小狗娃娃我天天都亲呢。我亲了他两下。”
……
“六月九日,晴。
辛旗说,我只有一个特长比他厉害,那就是游泳。今天学校组织游泳,我打算教教他。没想到上了泳池,辛旗死活不肯脱掉上衣,一定要穿着那件黑色t恤。同学们都在笑他。我说:‘辛旗,没见过你这样的。男生游泳只用穿一条泳裤就好了。’他说不行,宁肯不游也不能脱掉。我又问:‘那洗澡怎么办?也穿着吗?’他说是的,除非有单人浴室。我又问他怎么打肥皂?他说肥皂就打在衣服上,顺便把衣服也洗了,一举两得。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害羞的男生。晚上图书室里没人,我又问了他一次,原来他胸口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辛旗说,除了医生护士,他从来不让别人碰,也不想让人看见。如果我真的好奇,可以摸一下。”
--《苏田日记》
在网上搜索了一圈后,闵慧发现,在东北的一个边境城市的确有一个“永全市儿童福利院”。现在已经消失了。由于行政区划变更、机构改革、旧城改造、加上几次搬迁、它被并到邻市的另外一家福利院中——海元市龙回区第二儿童福利院。从江州坐高铁需要十五个小时才能到达,中间还要在北京转车。
当天下午她就上了火车。
心情急迫,因为今天就是七月六号,离信里辛旗约定的见面时间只差一天了。
在火车上,闵慧打开日记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日记里记载着一位名叫“苏田”的女孩从七岁到二十二岁之间的生活。看似厚厚一本,内容并不详细。首先是条目长短不一,平均下来每篇字数在两百字左右。其次是更新毫无规律:最密集的记录发生在七岁到十二岁之间,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一周两次是最勤快的状态,懒的时候连续三个月一字不写。十二岁以后篇幅骤减,最多的一年也不到十条,甚至出现过连续几年完全空白的情况。
闵慧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本日记好像专门是为了那个名叫“辛旗”的男孩而写的,几乎每一条都会提到他。辛旗离开后,苏田写作的兴致亦随之丧失,越到后面越是语焉不详、散漫无章。
看完全部日记后,闵慧得出以下推论:
一,苏田就是李春苗。春草小时候曾在永全市儿童福利院生活,苏田是她在福利院里的名字。辛旗与苏田同年,也住在福利院。
二,苏田十二岁那年,辛旗被人收养,离开福利院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三个月后,苏田被妈妈领回老家,两人从此失去了联系。
三,十年后的七月七日,苏田如约去等辛旗,辛旗没有出现,她写下了最后一篇日记:
“七月七日,晴。
辛旗,我去桥边等你,从凌晨五点一直等到半夜一点,你没有出现。整整一天,我的脑子里都装着一个可怕的念头:你会不会已经去世了?还记得那个方小奎吗,他和孙浩以前天天跟咱们做对。在你走后第二天,他突然跑来告诉我,要我别惦记着你啦,老师的话被他听见了:医生说你很难活过十五岁。希望这不是真的。无论如何,我会再等三年,到时候请你务必现身,放心,我不会逼你娶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一切安好。”
读到这里,闵慧的心情有点绝望:无论是辛旗的信还是苏田的日记,都没说清楚见面的地点究竟在哪。翻遍日记只找到两条相关信息:a)这是他们第一次吃冰淇淋的地方。b)在一座桥的附近。
七月七日上午十点,列车到达永全市。
闵慧原计划先去龙回区儿童福利院,在那里打听一下是否还有永全市福利院的老师仍在上班,或许她们知道福利院的孩子们通常会在哪里吃冰淇淋。
在火车上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之后,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提前一站下车,穿上那件印着图案的白色t恤,拿着写着辛旗名字的搪瓷水杯,先到永全市福利院旧址附近逛逛。
福利院的孩子们不会轻易出远门。那个吃冰淇淋的地方应当就在福利院附近,永全市不大,河流湖泊屈指可数。下车前她打开地图仔细查找,福利院旧址附近,步行二十分钟可到的,共有三座桥。其中一座是公路桥,上面或附近都不大可能卖冰淇淋。
闵慧在另外两座桥上各等了一个小时,不见有人过来相认。她立即叫车让司机带着她到附近所有的桥上各走一圈。
她在每座桥上都来回地走了一趟,并在桥的两边各等了十分钟,到了晚上六点,出租司机告诉她,永全市内所有的桥都已经走遍了。
此时此刻,闵慧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在路边买了两个烤肠后又坐上了出租汽车。她忽然意识到,苏田说的这个桥,可能并不是在水上,有可能是在公路上。
“去哪?”司机问道。
“大叔,这一带有过街天桥吗?”
事实证明,过街天桥也不是正确答案。
地图上没有,司机只能是凭自己的记忆寻找。闵慧以福利院为中心,由近到远,去了一共六座过街天桥,把每座天桥都找了一遍,也没遇到辛旗。找完最后一个天桥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其间她曾多次经过福利院旧址,那里早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百货商城。就连附近的小学、中学也全都不见了。司机说,十几年前这一带属于旧城区,经过近十年的开发改造,早已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这一天太累了,回到宾馆闵慧连脚都没洗就睡了。
次日醒来,闵慧忽然想:如果自己是苏田,会相信一个十二岁男孩的承诺吗?会在十三年后去桥边等他吗?
而这个去了远方的男孩会回来履行自己的誓言吗?会娶她、爱她、照顾她一生一世吗?
当他知道苏田只是个洗脚妹后,会后悔吗?
三年前,苏田如期赴约,并没有等到辛旗,闵慧觉得这已经说明那个男孩的话不靠谱了。
医生不是也说他活不过十五岁吗?
这个辛旗恐怕的确已经死了吧。
第5章 韩老师
如果见到辛旗是苏田的最后心愿,闵慧觉得不能让她的在天之灵有这个遗憾。
特别是这趟死亡之旅就发生在她即将见到辛旗的路上——
要不是为了救自己一命,久别的两个人已经重逢,辛旗会履行承诺,苏田的命运将会改变,等待她的不再是贫穷困苦、颠沛流离,一切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到手的幸福就这么飞了。
闵慧反复思考,出岔子的究竟是哪个环节?
第一,自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了与苏田同房。
第二,想死也得挑个好日子。雷声那么大,惊醒了自己,自然也打醒了苏田,出门的时候动静就不能小一点吗?
第三,既然都看见苏田跟到桥边了,就该立即放弃行动而不是转身跳河。就算真的不想活也不差这一天两天是不?
第四,到了水里,她们很快也分开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可以去死,把珍贵的救生圈让出来,而不是一直独占……
想来想去,一个更可怕的真相浮了出来:
苏田之所以会死,是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突然间又不想死了。
她越这么想,就越无法平静,更无法原谅自己:她夺走的不仅仅是一个无辜的生命,还有一段美好的爱情、一个幸福的人生以及另一个人的期盼。
时间已过,闵慧这边毫无头绪,次日只得坐车来到海元市。
她在一个僻静的街角找到了龙回区第二福利院,一位秘书接待了她。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后说,两家福利院的确合并到了一起,但主要合并的是孤残儿童,不是老师。
“为什么?”闵慧失望地问道。
“因为那是一个很小的福利院,只有十三名正式编制,其余都是合同工或者临时工。永全和海元虽然挨着,毕竟是两个城市。合并的时候,大部分员工表示不愿意离开本市,调走的调走,辞职的辞职,跟着孩子们一起过来的只有三位老师,目前仍然在福利院工作的只剩下了一位韩老师。”
苏田在日记里提到过好几位老师,但没有一位姓韩。尽管如此,也不能白来一趟,两人于是在一间接待室里见了面。
韩老师看上去五十多岁,短发,高个,戴一幅黑框眼镜,态度很温和。闵慧说明来意后,她立即点头:“有印象、有印象。当年我在康复室工作,主要负责肢残儿童的康复训练,苏田、辛旗都不算残疾,到了学龄就去了对口的小学上学。有段时间是我负责接送,也经常带他们做课外活动,跟他们还是挺熟的。福利院就这么大,孩子就这么多,大家天天见面,基本情况都知道。”
“韩老师,”闵慧问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苏田是怎么来到福利院的?”
“打拐行动解救出来的,来的时候三岁多。那次行动解救了一批被拐女童,只有两个孩子找到了亲生父母。其它的就都留在了永全市福利院。苏田刚来的时候,有一年多一句话不说,我们还以为是聋哑人呢,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的听力是正常的,大概是被吓到了。后来她渐渐开始说话,告诉我们她是和弟弟一起被拐的,但很快就和弟弟分开了。问弟弟叫什么名字她不知道,父母的名字也不知道……我记得福利院还特地去找了当年参加打拐的刑警,看能不能查一下弟弟的下落。刑警说,解救出来的都是女孩,没有男孩。可能之前就已经卖掉了。打电话问正在服刑的主犯,他死活不承认有这回事。”
“辛旗呢?也是被拐儿童?”闵慧问道。
“他不是。他是被遗弃的。出生后没多久被人放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的椅子上,身上包着一块布,里面有张纸条,写着‘请好心人收养’之类的几个字。”
“可是……”闵慧忍不住插口,“辛旗这个名字又是谁给取的呢?”
“当时负责把他送到福利院的民警姓辛,那个火车站在棋盘街上,就给他取名叫辛旗。苏田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解救她的民警姓苏,为什么叫苏田,大概是老师们翻字典给取的吧。”
原来是这样。
韩老师接着又说:“辛旗刚送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他是个特别漂亮的婴儿,全身上下一点儿毛病没有,又是个男孩,为什么不要呢?然后这孩子就开始哭了,我的天,一哭起来全身发蓝,嘴唇发紫,赶紧送到医院体检,原来是有先天性心脏病,很严重,需要马上手术。那时候能做开心手术的医院全中国都没几个,送到北京,正巧有个外国专家,就给做了。听说特别危险,几个月大的婴儿,开胸锯骨的……医生说孩子太小,只能做暂时的修复,长大以后还需要继续手术,不然的话活不过十五岁。”
关于辛旗的病情,苏田的记载十分粗略,只提到过他几次住院。很显然,怕孩子担心,老师们并没有告诉他太多的病情。
闵慧将细节一一记在脑中,继续问道:“苏田在日记里提到说,辛旗的视力不好?”
“嗯,高度近视,也是先天的。多少度不记得了,总之眼镜厚得跟瓶底似地,很重,又贵,他又淘气,同学们也喜欢捉弄他,眼镜老是摔坏……他自己也说,三米之外男女不分,五米之外,人畜不分。”韩老师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不过他运气挺好的,十三岁那年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去了美国。那边医学发达,他的病现在应该都治好了吧?”
“有可能。”闵慧不禁感慨两个孩子命运的天差地别,“苏田呢?她是怎么回到老家的?”
“说是老家里有个亲戚在外地打工,不知怎么就听说了那次打拐行动,一算时间正好对上,再看孩子当时的照片,觉得很像,他们也报过警,就带着孩子的妈妈,拿着资料、照片找过来了。到这边一比对,别说脸了,就连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苏田当时可高兴了,就跟着妈妈回去了。当时我们还挺担心的——”
“嗯?”
“她家在特别远的山区,生活条件很差。她和她弟是在集市里被拐的。可怜的妈妈被人贩子下了药,吃了碗面就睡着了,醒过来后两个孩子都不见了。夫妻俩发动全村人到处找也没找着,报警后又找了几个月也没结果,她妈的情绪就崩溃了,精神也开始不正常了,情况越来越严重,也没钱治病。她爸把妻子托付给亲戚照料,决定出去打工,顺便找孩子,哪知道打工没到一年就在工地上遇到事故去世了。”
“那她妈妈过来接她的时候,精神正常吗?”
“怎么说呢,不大正常,但能交流。说话有点语无轮次,见到女儿特别激动,脑子也清醒了好多,母女俩抱头痛哭。她亲戚说她妈身体不好,在家里也没人照料,整天蓬头垢面跟个叫花子似的,苏田一听,就特别着急地想回家照顾妈妈。我们本来想劝劝她,在这里再留一段时间,把这学期的课上完再走。毕竟那边穷乡僻壤的,回去了就没办法上学了。但她坚决要走,老家那边也还有些亲戚可以照应,我们就同意了。”
“所以是辛旗先离开的,之后苏田也走了?”
“前后相差不到三个月吧。这两孩子关系可好了,平日里总在一起玩,砰不离砣,砣不离砰,就像一对小夫妻似的。两人相差不到一岁,辛旗大一些,因为生病的原因,晚一年上学,正好跟苏田一个班。苏田从小就是个热心肠,老师们就说,苏田你照顾一下辛旗,他视力不好,看不清黑板,你帮他做个笔记。这苏田就把老师的话当成了圣旨,自己变成了辛旗的小跟班。”
“所以他们从小就是好朋友?”
“也吵架。这辛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心脏病,性子急,脾气暴,耐性差,因为眼睛不好经常被同学捉弄,变得超级爱发火,超级爱打架,大家也不敢太惹他,万一心脏病发作了呢,那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嘛?苏田呢,正好相反,比较乖,别看年纪小,气量可不小,不论辛旗怎么跟她急,都不计较,最多是不理他。这辛旗要是发火了,也就苏田能劝住他,老师们都不行。”
闵慧想象着辛旗小时候的样子,一定是个小霸王吧。于是说:“那他的学习成绩是不是很不好啊?”
“一般般吧。人很聪明,一学就会,记忆力惊人。特别会下棋,那年代表他的小学去省城参加全省中小学生象棋锦标赛,我们也没找人辅导,看他喜欢就帮他报了名,本意是让他去玩玩的,没想到他拿了个全省冠军回来,把大家吓了一跳。依我看,这孩子就是个贪玩,上课不好好听讲,不然的话,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苏田呢?她有些什么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