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该想到的。
她从柔兰草原里逃了出来又如何,只要这世道依旧混乱,只要纷乱不休,如她这般的草芥之民,纵然得了一时的安稳和幸福,可这就像海上的蜃景,只要起了风,就会散了。
“你还好么?你不要哭啊,我和你说,我家兄长待人极好,若他得知,我是被你所救,定也会把你当做亲妹妹来看待!日后,也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了!”
见到顾挽澜落泪,季嫣有些慌了。
顾挽澜却平静了下来,她站起身,用袖子粗鲁地擦去了眼中的泪,“我没事了,走吧。”
“不再继续问问么?”
“不用了。走,我先送你回家,但我不会留在你家——”
女孩抬起头,看向了季嫣,眼眶因为方才哭过还明显泛着红,可此刻那双眸子里透出来的热度,却能轻易将人灼伤。
“因为,我还有一定要去完成的事。”
那是十三岁的顾挽澜,熊熊燃烧着的欲求和野心。
*
顾挽澜醒来之时,才发现枕巾上竟然濡湿了一片。
顾挽澜没有动,仍由梦境中的心绪缠绕着她。
她突然就想起,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周公之礼来临之前,崔珏曾问向她的那句话。
“你什么时候能够记起我。”
后来,她再欲细问,崔珏却不由分说狠狠地吻了下来,似乎是在报复她的不记得,又似乎是在自痛自虐。
只是无论她再怎么逼问这件事,甚至他被她闹得气息不稳、浑身战栗,他也仍是咬紧牙关、绝不再提及一分。
当年在长平关和她一起在大街小巷乞讨的哥哥,随着年岁的增加,她其实早已记不太清他的面容,更何况当年的他,左半张脸上常年覆着一块狰狞的面具……
等等!
顾挽澜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胸腔鼓噪,甚至连耳边都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嗡鸣之音。
前两次的怪梦和今生都大为不同。
第一次做梦,她没有回京、留在了长平关。
第二次做梦,她手脚被囚,正要与人完婚。
经过她的查证,这些梦都是曾可能发生的现实,甚至于是她的前世。
可为何这一次的怪梦,与她记忆里的五年前,无甚区别。
唯一的例外是——
她记忆中的少年,便是连睡觉都要带着面具,她从未看过他的左脸。加之他也不爱说话,她也默认他是哑巴。
可梦境之中的自己分明清楚地提过,她要寻的人确切地面颊有疤、嗓子有疾。
若根本就不是同一人,为何一起经历的事情却如此相同?
可若梦境与现实中的皆为一人,岂不是意味着他或许也是如她这般有着前世记忆之人?
顾挽澜缓缓吸了一口气,试图放平自己纷乱的心跳。
不。
如果他也有前世记忆,那么他必定是比她掌握了更多。
如此这般,他才能避开前世的泥沼,然后如同过家家酒一般再次与她相遇,一步步引导她经历和前世同样的事情。
可是,这般耗费心神,必定所图甚大。
月色透过窗扉照了进来,顾挽澜忍不住扭头看向身旁仍在沉睡的崔珏。
她见他的第一眼,其实便觉得那双眼有些眼熟,只是却从来也想不出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现在想来,或许是他少了一块覆面的面具,又或许,是他有一把五年前那个少年没有的——好听的嗓子。
所以,她从未将二人放在一处联想。可一旦起了心思,便觉崔珏身上处处透着五年前那少年的影子。
若她今日未曾做过这场怪梦,她会觉得这是一场久别重逢的惊喜。
可如今……
顾挽澜重重地闭上了眼,忆起自秋山相遇后,她和崔珏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只觉一股疲惫感铺天盖地朝她涌来,半日前的欢愉简直像是一场幻梦。
她就这样,在月色之中,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等她再度睁开眼之时,眼神中一片清明。
是或不是,一试便知。
她将长发拨至耳后,缓缓俯下身,趴伏在身边人的耳廓之上,明明面无表情,发出来的声音却甜腻至极,还带了点十二三岁女孩特有的娇。
“哥哥,我想吃那年除夕你准备给我做的炙羊肉,你起来做给我吃,好么。”
第39章 被传召
“啵~”地一声, 置于屋角的炭盆爆出了一个火星。
明暗的光影中,顾挽澜瞧见崔珏眼睫微动,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
顾挽澜嘴角习惯性地扬起了两分笑意,往前又凑上了几分, 直勾勾地盯着崔珏的眼睛, “崔珏, 我有些记起来了, 是你吧。就是之前在长平关——”
“咕咕!”一声突兀的鸟鸣声响起。
顾挽澜瞬间变了脸色, 她翻身坐起,正要下床之际, 手腕却被人从身后死死地拉住。
“去哪里。”
顾挽澜回头, 猝不及防看进崔珏眼底,此时才发现,崔珏不笑的时候,一双眼竟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将人裹挟其中,然后彻底溺毙。
只是如今到底不是说话的时候。
此声鸟鸣,乃她交给萧沉的口哨。若有突发之事, 便是以此声为号。
本以为瞧着崔珏的架势,自己还要和他拉扯一番, 不曾想, 她刚做出要拂开他的动作,他竟像如被火灼烧一般,率先收回了手。
顾挽澜怔住,随后默不作声地起身, 点燃了烛台。
从地上将自己的衣物捡起来后,她径直转入屏风之后。
昏黄的烛火, 将坐在床上一动未动的人影,隔着屏风,送入了顾挽澜的眼帘。
顾挽澜系好束带,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抿了抿唇,终是在床前站定,“是乐欢,方才我才想起和乐欢的约定,她昨日有些受惊了,今日想要我去陪陪她,我晚上便不回来歇息了,你先睡吧。”
属实是有些离谱的谎言。顾挽澜说出口的刹那,就有些后悔了。
谁家好人的妹妹会拉着姐姐在新婚第二日夜宿的啊!
正在思索怎么补救之时,一团若有实质的热气侵入到了她的身前。
“外间风大,戴上这个。”
顾挽澜有些意外地抬眼,就看到长发微乱、衣襟大敞、赤着一双脚立于她身前的崔珏。
他双臂一伸,以一个近似环抱的姿势罩住了她,顾挽澜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察觉耳朵上一暖,是什么东西罩住了她的耳朵,同时间,清冷里沁着些笑意的声音也在她耳畔响起。
“恰好我还有一幅画卷还未交付,今夜也需去书房作画,夫人且安心去吧。”
顾挽澜摸着耳朵上毛茸茸的耳套,下意识咬住唇瓣,心头思绪更加复杂。
他似乎……真的很好哄。
只是这般随口的一句交代,就能让他开心么?
只是……若她猜想为真,那这些恐怕也只是他的伪装和有意为之。
顾挽拉犹疑了半晌,临出门前,终是开口嘱咐了一声。
“你自己注意休息,莫要太过劳累。只是明日我回来,会有些事情想要问你,到时候你不要外出。”
“好,我会在家等你回来。”
暖黄的光晕中,崔珏面上笑容不变。
房门一开一合,簌簌的寒风伺机侵入,卷走了屋内大半的暖意,然后无情遁走。
崔珏赤着脚在门后站了许久,似乎对此一无所觉。
良久,他一双眼先动了。
像是瞧见了什么极为厌弃之物,他踱步到了烛台前,没什么表情地伸出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灯芯,直到将它彻底掐灭。
这两日虽有疲惫,但或许是久梦成真,他一直没有睡着。
所以,顾挽澜今夜翻身坐起的那一霎,他便感知到了。
他以为她是做了噩梦。
只是还未等他装作睡醒,起身安慰她之时,他察觉到了一股来自身旁人的杀意。那杀意虽消散地也很快,但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汹涌地、寒冷地的潮水要彻底将他溺毙。
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她似是已经忆起了他们之前的往事,可为何竟反而对他起了杀心?
还有今夜,她离开他,在新婚第二日便迫不及待想要去见的人到底是谁?
崔珏任由自己的情绪如屋内的黑夜一般疯长,然后将他不断缠绕、捆紧、绞杀……眼底泛着猩红的光。
到即将窒息之时,崔珏却又低声笑了起来,在只有月色悄悄渗入的室内,竟有了一份悚然的意味。
半晌,他止了笑,只是缓缓伸出手,犹如轻抚情人滑腻的肌肤一般,将指尖触向那缕在他身前的月光,然后猛地将其在手中攥紧。
没所谓。
想杀他也罢。
总之,他不会放手。
“咚!”地一声。
什么东西击打在了窗户之上,发出了一声脆响,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
崔珏充耳不闻,只披散着发,赤着脚,一步一步踱回内室之中。
“咚。”
“咚。”
又两次有节奏的轻响后,声音消失,似乎从未出现过。
良久,崔珏推开了门。
寒风卷着雪,纷纷扬扬。
崔珏撑开伞,径直走向了前方。
“走吧。”
树影婆娑,有黑影从身旁树上一闪而过。
*
皇帝有旨,莫敢不从。
可从崔琼接到旨意到现在,崔琼已经等了许久。
他的马车就停在和护国公府隔着一条街的小巷子口,等到他在马车里再也坐不住,他索性跳下了马车,去巷子口吹吹风,试图让脑袋冷静下来。
“你说!十一去喊个人怎么去了这么久?”
“咳、大公子毕竟成亲了……夜晚喊人确有不便。”
马夫硬着头皮小声道。
崔琼不知脑补了什么,瞬间炸开了,“哼!若让我知道那顾挽澜胆敢欺负我兄长!我定不让她好过!”
话音刚落,便瞧着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撑着一把伞,一路上踏雪而来。
崔琼心上一喜,连忙凑了上去,“兄——”
可话还未说出口,剩下的字就塞在了喉咙口。
兄长今日外面着了一身墨色鹤纹大氅,便是连头发都用一顶紫金小冠束起,明明手中只握着一柄竹伞,却通身气势逼人,分外令人不敢直视。
旁人或许不知,可崔琼明白,一旦兄长做此打扮,那必是心绪激荡,起了杀欲。
有人要倒霉了。
崔琼默默缩回了向前迈过去的脚,只低着头,低声解释了一句,“乃陛下传召,或与此前呈上的密折相关。”
此前,崔珏在回京途中,曾给皇帝写了一份密折。密折写明,经过他的查证与拷问,萧隼引他们和绣衣使去救的柔兰质子实为假货,而那伙人引以萧隼为首,恐正在逃窜的萧隼方为真正的柔兰质子。
与那道密折一道呈上御前的,当然还有那位假质子人证。
如今皇帝深夜召人入宫,当是陛下的查证有结果了。
“可还有人被传召?”
“兄长深夜出来,顾挽澜那边可会疑心?”
崔琼没想到自己竟和兄长同时发问,忙搬了脚凳过来,急忙找补道,“不是,我本意是想说,兄长你见识的女人少,可能不知道女人向来心细如发又敏感多思,可能她面上十分大度放你外出,实际上却在恼怒你夜不归宿,还会疑心你是不是养了其他的女人,这般影响夫妻感情就不美了。所以,如果兄长需要的话,我明日可以故意找个时间去见见大嫂,好让她知道你并非在外眠花宿柳,而是与我一道。”
崔珏收伞的动作一顿,“无妨,她不会知道。”
“?”
崔琼有些懵了,夫妻不是夜间都宿在一起么?大半夜见不到人,怎会不知?
想到某种可能,崔琼倏地瞪大了眼睛,“这才新婚第二日?!她就敢找其他的郎君?!”
想起顾挽澜出门前头也不回的背影,崔珏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戾气又从眼眸中翻涌而来。
“崔琼,你找死。”
完了。
兄长的新婚生活似乎真的出问题了。
这一刻,崔琼竟没有被崔珏的气势吓住,反而开始替崔珏担心起来。只是如此时刻,他即便抓耳挠骚好奇细节,想要立马替兄长筹谋一番,也不得不先压下心思,只端坐在马车的另一边,小心睨向崔珏,回了之前他的问题。
“共同被传召的还有绣衣使的人,领头的应是指挥使飞鸢。”
救命。
兄长的脸色似乎更难看了!
第40章 无所求
刚过戌时, 雪渐渐小了起来。
马上就到了宫门处守卫即将换岗的时刻,可他们却依旧不敢懈怠,因为早先他们便得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今夜会有两位大人物入宫。
“来了!”
远远地便瞧见一人穿过雪夜, 骑着马朝着宫门处而来, 身形肃杀, 气质凛然。守将心内一肃, 忍不住挺直了腰板。
顾挽澜利落翻身下马, 面上半块覆面的面具在月色下泛着冷硬的光。
“绣衣使指挥使飞鸢!今夜应召,特来觐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