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是因为自己早就躺在了万卷书本之上,所以就学不会体谅他人的读书之辛?读书之苦?何其自私!何其凉薄!当真枉费我慕名前来!简直不屑为伍!”
她在看那一日顾挽澜脸上每一寸细微的神情、听着每一句话的停顿和语气。
顾宝珠抬高了下巴,这一刻,像是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
“她顾挽澜乃护国公嫡女,护国公在前方上阵杀敌,她却和柔兰人牵扯不清,是为不忠!明明早已为人妇,本该与丈夫举案齐眉,却又招蜂引蝶引得男人半夜寻她,是为对丈夫的不义!”
“如此不忠不义之徒,便合该受到每个闺阁女子的唾弃与审判!我,顾宝珠,日后也羞于与她顾挽澜为伍!”
众人哗然。
这等话近似于决裂了!
察觉到落在她身后的目光越来越多,因她的发声而聚集起来的人也越来越多,顾宝珠更觉心情激荡,脸颊都因此烧得滚烫。
“啪啪啪”
清脆的鼓掌声,在身后出现。
顾宝珠情不自禁地又挺起了胸脯,呼吸都因此变得更加急促起来,她正欲扭头去接收众人对她的赞赏——
面上的笑容却陡然凝住,鼓掌之人竟是顾挽澜!
“怎么?鼓掌的是我,你不满意?”
顾挽澜笑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顾宝珠神色一僵。
她来的时候,就在门口看到这辆马车了,也就是说,顾挽澜她竟是一直都在现场?!
一瞬间,顾宝珠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主人当场抓获的小偷。
可随即她又迫使自己硬气起来。
“顾挽澜,是你不顾全族女子的声誉,做了那等丑事在先。如今,即便你是高高在上的护国公嫡女,也需要给那些被你无辜拖下水的女子一个交代!”
“丑事?交代?”
顾挽澜嗤笑了一声。
她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围拢来的众人。
被她对视到的人,纷纷匆忙移开视线,但脸上的厌恶之色却还未来得及收干净。
显然,他们都是极为认同顾宝珠方才所言。
顾宝珠志得意满地笑了,“你看,其他人都是因为知道你招赘入府,所以迫于你日后的权势,不敢发声斥责你——但这种事总要人做,我敢。”
“月余不见,你倒是让我有些刮目相看。”
“顾挽澜,你不要转移话题。”
“倒不是转移话题,只是顾宝珠……”顾挽澜笑了一声,迈步上前,叹了一声,“你知不知道在乡下啊,和人吵架,顺着别人的话来回击,通常都只是下策的……”
“!”
顾宝珠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什么意思?她不和我辩?
她要做什么!
顾挽澜却只是笑着退开了顾宝珠两步,然后收了笑.
她朝着顾宝珠,伸手一指,神色凛然。
“未经查证毁人清誉,无意于逼人自杀。抓起来,带去祠堂。”
第45章 伤风化
顾挽澜话音刚落, 护国公府里就来个三个婆子将顾宝珠团团围住。
顾宝珠倏地瞪大了双眼。
“你怎么敢!?你这般肆意妄为,就不被人戳脊梁骨么!”
可顾挽澜却岿然不动,只朝着婆子们比了一个拿人的手势。
眼看婆子们离自己越来越近,顾宝珠这才慌了起来。
她猛地转身, 退到人群当中, 厉喝出声。
“顾挽澜, 即便你今日带走了我, 但日后会有更多的我站出来!她们都不会放过你的!”
“你们说是不是?!”
顾宝珠振臂高挥,
她期待着,这一次, 她可以踩在顾挽澜的肩膀上, 重新做回之前那个被人夸赞恭维的高门贵女。
身后,却是一片鸦雀无声。
顾宝珠甚至能感受到,她身后的那群人在快速地散开,然后离去。
顾宝珠懵了,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一把抓住一名正要离开的大婶的胳膊,激动出声, “走?!你们为何都要走?!快与我一道谴责顾挽澜啊!你们不是也觉得顾挽澜做下了那等丑事有伤风化么!”
大婶慌忙地挣脱顾宝珠的手,低声骂了一句“神经病”, 埋着头就要急忙遁走。
走之前还不忘和顾挽澜连连告罪。
“顾大小姐, 民妇只是路过,万万没有敢辱骂您的心思……”
她是喜欢整天街头巷尾打听些富贵人家的八卦没有错,可是傻子才会为了听一耳朵八卦惹上官非!
尤其还是男女那一档子本就说不清的风月之事!
其他人见有人开了头,也连忙向着顾挽澜凑了过去, 生怕晚了一步就要被顾宝珠给波及。
“是啊是啊,大小姐, 我们都知道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我看肯定是有误会!说不定这就是那些柔兰人的阴谋!想要陷害护国公!”
“……”
顾宝珠怔愣地看着这一切,都忘记了抵抗。
婆子们将她双臂扭向身后,压住了她。
她却仍执拗地,只大睁着一双眼,看向被人群簇拥起来的顾挽澜。
为什么?
她不明白。
隔着人群,顾挽澜的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然后又冷淡地滑开。
顾宝珠此刻,又犹然而生了一股恨。
她做了这么多,可落在顾挽澜的眼中,却是激不起半分波澜!
顾挽澜却并非内心没有波澜,只是这“波澜”并非由顾宝珠而起,甚至她都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出口。
在昨夜萧隼深夜来求见她之时,她其实早有预料,第二日她会遭遇何种目光的审判。
只是,她并不在乎。
如今她招了赘婿入门的消息已传遍了西京城,若无意外,她便是日后护国公府的实际掌控者,很少会有人不长眼地编排到她的头上。
只是,当她看到,这群人躲闪的目光之时,她仍是感觉到了一股愤怒。
他们,都是如顾宝珠一般,认为她顾挽澜其实是有罪的。如今,只是畏惧她的权势,所以不敢在她面前开口。
可是,若昨日遭遇这一遭的不是她,而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呢?!
故意要与她有牵扯的,分明是男人。
可最后凭什么却是女子要受到家族、乃至陌生人的审判!
“这么急着走做什么,既然这么喜欢看戏,不看完全套岂不可惜?!”
顾挽澜掩下眸中的戾气,伸手压在了那大婶的肩头之上。
大婶身形一抖,差点腿软倒地,连忙就要再求饶。
顾挽澜却没再管,只又吩咐婆子们,让她们不要放跑一人,然后又步行回到了那辆马车的旁边。
她伸腿一踹,马车竟是都被她生生踹偏了一分!
“还坐在里面做什么?!滚出来!”
众人这才知,这马车里竟是还有人!
顾宝珠若有所觉地抬头望去,就见一金冠长袍的男子从马车里跳了出来,他身上分明穿着大夏人的服饰,可是略带卷曲的头发,和那双异瞳,无不代表着,这是一个柔兰人。
顾宝珠呼吸一窒,这男人的身份呼之欲出——他就是那个昨夜来寻顾挽澜的柔兰人!
萧隼昨夜和庆元帝谈了许久。
假质子被大夏人所擒,萧隼便知,他其实已经没有再逃窜的必要。与其身份被识破后,要狼狈地活在大夏柔兰两方的围捕中,不如将自己对柔兰的野心彻底摊开来,先投向大夏。
只是,这些还不够。若想真的取信于大夏皇帝,得先向他递交自己的“软肋”。
顾挽澜便是他交于大夏皇帝的软肋。
只要他柔兰事成,他愿以一城换顾挽澜。
庆元帝虽未当场应下,却显然意动,第二日便召了顾挽澜入宫。
庆元帝定是和顾挽澜说了什么,以至于他甚至还可以完好无损、大摇大摆坐进了顾挽澜出宫后的马车。
所以,他今日心情算得上不错。
可这份好心情显然持续不了多久。
顾挽澜一把揪住了萧隼的衣襟,将他连拖带拽,拉扯到众人面前。
“看好了,这个男人,便是昨夜事情的罪魁祸首。”
“众人皆知,我已为人妻。无论为公为私,他故意半夜而来,行暧昧之举,完全枉顾我的个人名声和世俗伦理。”
“你们先前心里怎么议论我的,不妨都骂出来,骂到他的头上,我便可将一切既往不咎。”
“若是骂得好了,骂得精准了,我顾挽澜还重重有赏!”
众人目瞪口呆。
萧隼更是没料到事情是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他知道他昨日所为,会影响顾挽澜的名声,但是他也知道顾挽澜并不是会在乎这种事情的人,若是在意,那更好,那他便可顺势直接娶了她!
顾挽澜揪住他衣襟的手,用的劲有些大,还有几缕他的头发也被缠绕进了顾挽澜的手掌之中,头皮之上传来一阵细密的麻意。
想起昨夜崔珏的那张脸,萧隼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示弱道,“挽澜,我昨夜只是想在被抓入宫之前,见你一面,没想要你夫君和大家误会……”
“你说了不算。”
“?”
萧隼正欲抬头,“啪”地一声,一株烂叶子直接被人糊到了他脸上。
“不知廉耻的男人!便是在别个□□面前都要卖弄风骚!不要脸!”
尖锐的叫骂声随之而来。
萧隼被骂得一愣,可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又是一颗鸡蛋砸到了他的脑门之上。
“男人不自爱!以后没人爱!”
“知不知道女子的名声有多重要!仗着你是男人,随意毁人名声是要逼人去死么!”
“这就是杀人凶手!”
“伤风败俗的男人才该被拉去浸猪笼沉塘!凭什么这种事只有女人才会被审判!”
“老娘受够了!怀不上孩子还不是你们男人不行!都怪老娘头上!去死啊!”
众人越骂越激愤,尤其是那些本来为了看热闹而凑过来的妇人们。这一刻,她们已经无暇去在乎,是不是骂得狠了就有可能获得奖赏,更多地,她们想到了那些曾遇到过的,只因为自己是女子,便遭受到的不公待遇。
明明众人骂得是萧隼。
可顾宝珠却感觉自己的脸也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脸颊上火辣一片,疼得厉害。
她起先并不觉得自己去质问、去审判顾挽澜有什么错。
若不是她行为不端、四处招惹,又怎么闹出这般丑事。
这是她十几年来、身为高门贵女被教育的道理。
可这一刻,包裹在群情激奋的指责声中,她好像有些不确定了……
眼看萧隼的脸越来越黑,身上越来越狼狈,顾挽澜见好就收,抬脚拦在了萧隼的身前。
“行了,到此为止。”
像是一场美梦被人突然戳破,众人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只红着脸不停喘着粗气,仍旧瞪着顾挽澜身后的萧隼,亦或是透过他,在瞪向别的什么人。
“如此,我和他、我与诸位的私人恩怨业已结清。”
顾挽澜轻笑了一声,又从袖中掏出了手帕,转过身,颇有些装模作样地替萧隼清理他发丝上的鸡蛋粘液。
“只是,于公,他乃柔兰王族,柔兰送来大夏的质子,而我,幼年曾去过柔兰,故而被陛下钦点要代表大夏,好好招待这位贵客。昨夜这位贵客失了入宫的腰牌,这才找到了我的府上。”
“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瞬间醒过神来,纷纷弃了手中的作案工具。
如今她们已经完全不在乎这柔兰男人半夜来找顾挽澜到底是于公还是于私,只知道——
天呐!
她们刚刚居然如此辱骂羞辱一国殿下!
岂不是犯了杀头大罪!
带头的大婶脸上更是一片刷白,她正欲下跪求情,就又被顾挽澜伸手给搀了起来,“柔兰殿下此次自知理亏,并不会责罚于大家。”
“你说对吧?殿下。”
顾挽澜扭头看向萧隼,眼中含笑。
萧隼清理头发的动作一顿,他抬眼,明晃晃地在顾挽澜眼中看到了威胁之意。
他知道她还在生气,甚至于,是多方面的气。
萧隼抿了抿唇,点头。
“此次确是本王之过,本王受了,与众位无关。”
顾挽澜轻笑出声,“你们看,没事了,他不计较。不过——”
顾挽澜伸手,替大婶轻轻拭去她肩头上的灰,“不是人人是我,也不是人人是殿下,我想诸位日后看热闹,便看热闹,但莫造口孽,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大婶双腿发软,差点又给顾挽澜跪下,“知错了,我、我们知错了,日后定不会随意传谣。”
“行了,你们骂得都不错,待会儿都去门房那里领赏吧。”
见着事情了结,顾挽澜摸出了一个钱袋子,随手丢给门房,头也不回朝着府内而去。
“顾挽澜!”
两道不同的声音,异口同声在背后响起。
顾挽澜回头,就撞上了两道视线。
一道哀怨,来自萧隼。
一道火热,来自顾宝珠。
“夫人?”
又是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顾挽澜瞬间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