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喜没有请他先入偏殿歇息,那么便意味着,让他在此处候着,便也是庆元帝对他的惩戒之一。
崔珏垂眼,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留下了一块暗影。
无事,这本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他的腿上传来麻意,“吱呀”一声响,厚重的大门在他面前又重新打开了。
崔珏连忙抬头看去,见着从里面出来的顾挽澜面色正常,也没受到什么磋磨,崔珏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顾挽澜看到崔珏也是一愣。
崔珏此刻唇色发白,显然就是已在这寒风中候了许久。
顾挽澜抿了抿唇,止住了想要上前的脚,只朝着崔珏颔首示意,便从他身侧先行离开。
“崔公子,进来吧。”
元喜的声音骤然在耳旁响起。
崔珏压下了内心纷杂的念头,然后踱步走向殿内。
殿门在身后被合上,也彻底隔绝了殿外的寒风。
来自上首,庆元探究的视线,有如实质一般落在他的身上,崔珏仿若未觉。
他知道庆元帝为何而怒,或许是铤而走险,但这一步,他不得不走。
崔珏在庆元帝发问之前,率先取下了他今日所配的紫金发冠,然后俯身叩首。
“当年我与陛下之约,如今已完成十之八九。世家尾大不掉,我便让其烈火烹油,然后暗中搜其把柄。如今世家的把柄、名声,皆握于陛下之手,陛下只要稍加筹谋,想要推行新律,亦或是不拘一格取士用人,皆可以此始。”
“而某心愿已了,日后愿择一深山结庐隐居,永不踏入西京城一步。望陛下恩准。”
他需要庆元帝的这份怒意,放他走。
第74章 所求事
潜心殿内。
看着下首神情坚定的青年, 庆元帝有一瞬的愣神。这一刻,崔珏的身影竟然与不久前大殿内顾挽澜的身影所重合。
只是顾挽澜的脾性更烈。
“微臣从来便只讲我所知道、我所理解的,他人的眼光、看法或许重要,但远没有真相重要。所以, 陛下您认为微臣是在侮辱皇族也好, 是在公报私仇也罢, 微臣只想告诉陛下, 羲和公主或与萧隼有所勾结。”
“还望陛下定要派人查清此事!”
甫一从顾挽澜口中听到她对于羲和的怀疑, 庆元帝是当真对顾挽澜起了杀心。
她顾挽澜无凭无据、仅凭一桩见闻和一个猜测,就敢妄议皇族, 简直是在找死!
可是对上顾挽澜那双不驯的眼, 庆元帝又觉得这个人似是合该如此,倘若有一天,她不敢在他的面前讲真话了,那顾挽澜才是真的变了。
至于顾挽澜口中所说的南风馆之事,他亦有所耳闻,听闻那日那柔兰质子在那处丢了东西,然后大动干戈四处搜寻。若其实是有人在外偷听而被他察觉, 如此倒也对得上。
只是,怎会有这般巧?
据顾挽澜所言, 那萧隼打听的便是崔珏之事。
似是察觉到了庆元帝落在身上探究的目光, 顾挽澜又连忙找补了两句,“陛下若是不信,甚至于说,觉得微臣此时是有私心作祟, 陛下不妨稍后便去查验一二。”
“落雪那日,崔珏进宫之事, 便是连当初身为他夫人的我都不曾知晓,被陛下与他合伙蒙在鼓里。可宫中有人不仅能认出崔珏的脸,同时也知道他那日入了宫,这样的宫人定然数量不多。只要陛下排查其中是否有人近期得了大量钱财、是否突然横死……”
顾挽澜顿了顿,“此人……又是否与羲和公主有关。如此便可证明,微臣今日所言真假。”
庆元帝沉思了片刻,觉得此事确实如顾挽澜所言,要验证不难。于是,庆元帝就招来了元喜,吩咐他先秘密下去排查。
见到顾挽澜似乎到此才松下了一口气,耷拉下了她一直紧绷着的肩膀,庆元帝倒是被取悦了,甚至有闲情和她开起了玩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一个人连柔兰军营敢闯,连朕的话都敢高声辩驳。原来,你也是怕的啊。”
顾挽澜忙道,“陛下天威浩荡!微臣怎敢不惧!只是有的事情,即便微臣再怕再恐惧,也必是要和陛下直言!”
“行了,拍马屁的话就少说了。当朕还不知道你。”
庆元帝笑骂了一声,如此心中却也对顾挽澜所言信上了七分。
倘若真如顾挽澜所言,宫中有人与萧隼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往来或者联系,而萧隼要查、要针对之人又一早便是崔珏。
那萧隼今日所言、甚至于他拿出来的、那些意指崔珏有意染指柔兰王廷的证据,又有几分可信?
庆元帝的思绪逐渐回笼,再次看向跪在下首的崔珏。
他没接崔珏的请辞之言,只缓缓走到了崔珏的身前,看向青年乌黑的发顶,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初遇之时。
那时,他在马上,他在马下,以命做赌,为博一个机会。
此刻,他立于前,他跪在下,脱帽卸冠,却只为归去。
到底也是自己看着长大、一手栽培起来的孩子。
庆元帝长长叹了一声,“慎之,你可知朕当初为何替你取字为慎之。”
崔珏拱手,“是陛下希望我能克己慎行、慎终如始。”
“不错。”庆元帝点了点头,“淮王世子一事,朕一早便料到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那孩子害了那么多人,便是死、倒是也死有余辜。你可承认?”
“是。”
“淮王自尽死于牢中,可是出自你之手?”
崔珏默了片刻,方道,“不是。我的人去之前,淮王便已经身亡了,不过那墙上的血书、和那些指控世家的证据是我的人所为。”
淮王确实非他所杀。
他去的时候,淮王已经是脑袋上破了一个大洞,血流如注,正处于濒死边缘了。
他不过是,稍微又戏耍了一下他罢了。
淮王竟非崔珏所杀,这倒有些出乎庆元帝的意料了,他可不认为淮王是会如此轻易自尽之人。可若不是崔珏,那又该是……
庆元帝脑中陡然竟浮现起羲和的身影来。
他本不愿怀疑自己的妹妹,可就在召崔珏进殿之前,元喜那边探查的消息出了,前些时日,当真是羲和身边的人来他这边探查有关崔珏的消息。
是了,淮王向来也与羲和亲近,倘若羲和当真有问题,而又被淮王发现……
思及此,庆元帝浑身汗毛竖起,便是连背后都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什么柔兰、什么崔珏,通通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若是宫中当真出了内鬼,那意味着他的性命都难以保全!
“好,那朕便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崔慎之,你可曾插手过柔兰王廷之事?!”
庆元帝终是图穷匕现,最后一句话带着雷霆之势狠狠朝着崔珏压下。
崔珏垂下眼睫,“陛下,我没有野心,所以,我最后愿以自污来达成我和陛下的约定,也决定日后再不回西京城。”
“陛下,如果您今日还想问我的欲求的话,大抵是有的——”崔珏缓缓地抬起眼,面色平静地看向眼前的庆元帝,“无关柔兰,我只想要萧隼死。”
庆元帝一惊。
他从未在崔珏眼中看到这般激烈的情绪。
这两人到底是何时有了这般深仇大恨?庆元帝看着崔珏面色平静的脸,突然就想起一段往事来。
是了,崔珏曾有一段时日失去了联系,好似就是被人掳走去了边关,莫非就是在那里,与萧隼结成了仇敌?
只是如今,在萧隼疑似和羲和有勾结这件事面前,萧隼对崔珏的指控也就没那么重要了,不过虽是如此,崔珏坦率磊落的态度倒是让他极为满意。
“行了,这等意气之言在朕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你如今到底也还担了崔家家主的身份,若是让旁人听到,那有损两国邦交。”
庆元帝摆了摆手,示意崔珏起身。
崔珏却并未起身,只是朝着庆元帝再叩首。
“某心愿已了,请陛下恩准草民离京。”
庆云帝原本和煦的神色,陡然又沉了下来。
*
顾挽澜出宫后,没有当即回府。
她守在从皇宫到崔府路上一条必经的小巷里,等着崔珏从宫里出来。
她不忍崔珏因萧隼之事而惹上庆元帝的责难和猜忌,灵机一动,便想着借用羲和公主之事把西京城里的这盆水搅得更浑。
事情实在太过突然,在她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她其实也没有太大把握庆元帝会信任自己所言。万幸,她赌对了,羲和竟然当真在宫中留下了把柄。
如此,只要庆元帝对羲和起了猜忌之心,那么连带着对于与她有所勾结的萧隼之言,庆元帝想必就也不会再信,崔珏危机便可解。
只是……
顾挽澜有些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只是如今,庆元帝又把这调查羲和的任务交到了自己头上,还让自己立下了三日内查清的军令状。
想到那日,明明是永安有错在先,羲和这个女人却仍能面不改色、气势极盛地控诉她和崔珏,顾挽澜便觉得此人当真是不好对付。
顾挽澜脑子里正想着对策,眼角就看到有熟悉的人影一瘸一拐地从道路的尽头、缓缓走了过来。
顾挽澜见状,瞳孔一缩,嘴里咬着玩的狗尾巴草都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庆元帝还是对他用了刑?!
顾挽澜正欲上前,没想到有人比她更快。
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妇人,竟然当街一个巴掌重重地甩在了崔珏脸上。
崔珏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脸颊一偏。
左脸微微发烫,传来些微的麻意。
崔珏有些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脸,然后意兴阑珊地抬眼看了过去——果然是她啊。
裴颜,裴氏女、崔家妇,他的生母。
见着是裴颜,崔珏面上没什么表情,垂下眼睫,就要绕开她。
没想到裴颜见着崔珏如此,却更为恼怒了,她一把抓住了崔珏的胳膊,一双眼已变得猩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就是为了报复我!你就是为了报复崔家!你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走!去跟我面见陛下!就说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搞鬼!那些所谓的证据都是假的!是你为了报复伪造的!你跟我走!”
裴颜此刻哪里还有什么世家女的样子,她紧紧握住崔珏的手臂,就像握住一根还可以救命的稻草。
他怎可如此?!
他们到底也是生养了他的人,他从崔琼手中抢走崔家家主之位也就罢了,竟还试图将整艘世家的大船给掀翻!
她的母族、她的夫族如今皆有数人陷于此。
他怎可为了报复她,就如此——!
裴颜再也受不了了,她捂住脑袋,彻底歇斯底里,“崔珏!我当初就不该可怜你!就不该可怜你!你就是个怪——”
“啪——”地一声脆响,一个巴掌甩到了裴颜左脸之上,也打散了她未说完的话。
崔珏和裴颜两人同时愣住。
顺着那只修长的手,崔珏怔愣地转过头,就看到了身侧一脸烦躁的顾挽澜。
“大婶,忍你很久了。”
第75章 少年意
看到顾挽澜的这一瞬。
街上喧哗的人声, 都开始从崔珏耳边抽离。
身侧眉眼飞扬、眼神桀骜的女子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和对面之人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越发鼓噪的心跳声。
直到她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两人视线相撞, 崔珏才陡然醒过神来, 涩然开口, “什么?”
顾挽澜便一手握着腰侧的剑柄, 神色傲然地问了一句,“到底相识一场, 崔大人可要本指挥使护送回府?”
裴颜方才是被打懵了, 从她出生至今,从未有人敢对她如此无礼过!这下方从顾挽澜的装扮和称呼中,得知此人或是最近风头极盛的绣衣使指挥使飞鸢。
可即便是绣衣使指挥使,那也只不过是皇帝养的一条狗!前朝皇帝的祖宗可还给她们裴家牵过马呢!
她飞鸢不过一介从泥腿子爬上来的小小指挥使怎么敢如此对她?!
“崔珏!把她给我拿下!我倒要去问问陛下!他的人就可以随意侮辱人么?!”
顾挽澜胸中郁气更甚,她是怎么有脸方才恨不得要崔珏死,这会儿又对着崔珏颐指气使的。
顾挽澜佯作惊讶捂了嘴,倒退了两步, 看向裴颜,“哎呀, 合着你们俩认识啊, 瞧着大婶你方才那样,我还以为你是缠上崔大人的歹人呢,那我方才岂不是不该随意插手了?没想到如崔大人这样的,也要有想要攀附上来的穷亲戚啊。”
裴颜气得脸都红了, 大声道,“什么穷亲戚!我是他娘!”
顾挽澜表现得更惊讶了, 好似看到了天下头一等稀奇事,“怎么会?虎毒尚且不食子呢!你方才那样,哪里像是崔大人的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