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们临宁应府虽称不上是什么大户,但绝不至于贪图你母亲的这一点嫁妆。”旁边的范老爷也跟着皱起眉头,一副正义凛然的慈父相貌,完全瞧不出跑到女儿闺房门口破口大骂的醉鬼模样。
唯有他身后的林姨娘露出了一点马脚,那攥着帕子的纤纤玉手,都快要因为紧张捏出红痕。
廊庑上的应止玥不动声色,连手腕贴着的裙裾都不曾惊起。
堂屋中央,起身袅娜行礼的应家小姐面容还是一般的静美秀致,没有一个人看出来里子早已经被掉了包。
冒牌货细声细气,看上去极为老实守矩:“外祖父,我今日宴请诸位贵客,正是为了让大家做个见证。我尚还年幼,甘愿让林姨娘打理我母亲留下的私产。都怪我前些年太幼稚,做了不少荒唐事。烦请外祖父与四叔公大开祠堂,也能让幼弟和我一同记在母亲的名下,从此更好地侍奉她的在天之灵。”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轩窗外的雨势更为磅礴,瓢泼暴雨几乎要代替屋中烧着的一瓮檀香溢进门户,是短袄也挡不住的细密冷意。
不消说觊觎亡妻嫁妆多年的范老爷,只听咕咚一声,他的真爱林姨娘已经控制不住地咽下去口水,连自己怀里儿子的哭嚎声都听不到,眼睛因为狂喜而睁大,再看不出往日贤妻良母的端庄样子。
有和范老爷交好的客人满脸堆笑:“那我便提前恭喜侯爷有后了。早闻林姨娘教子有方,想来虎父无犬子,范小公子必能光耀他父亲的门楣!”
恭喜有后,那应止玥又算什么?
在应家的门府之下,又要光耀哪门子的门楣?
刚才嚼舌根的两位小姐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脸皱成了苦瓜,有点遗憾地想:说到底,应止玥也和普通的闺秀没有什么两样。
范老爷却自得一笑,只谦虚道:“哪里哪里,这小子可当不得夸。”
见此,即便是看惯世间冷暖的鬼差也不由得皱起了眉,然而他身旁货真价实的大小姐还能弯出个柔曼的笑,正不紧不慢地拂过斜斜生出的那条桃枝。
这不对劲!
堂屋中的冒乐不知此情,还羞赧一笑,自顾自地举起指头:“若违此言,便叫我不得好死,天打五雷……”
“轰!”
在一片喧哗声中,窗外惊雷四起,竟是有近八条碗宽的粗雷精准地打到亭亭站在中央的少女身上,刚才还立誓的冒乐当即就倒了下去,显见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这、这怎么回事?”
“雷公下天谴了!”
“快救人啊,大小姐你快醒醒!”
原本还庄严雅致的堂屋已经乱成一锅粥,林姨娘扑得比谁都快,疯狂地摇晃着已经人事不省的晕厥少女。
她的银子!
她马上能继承侯府的宝贝儿子!
全没了!
范老爷虽然表面尚能维持淡定,可是心已经痛得在滴血,大拇指甲都劈裂在木椅扶手上。为了这一天,他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打点,就为了今天有贵客能帮他把儿子的事传播出去。
两人没说话,却不约而同地眼冒金花——
眼看离成功只差一步,应止玥早不晕晚不晕,怎么偏在这时被雷劈了?
而刚才还皱眉的两个小姐倒是惊讶地睁大眼睛,端庄的大家小姐礼仪消退成咧开的嘴角,连母亲的训斥都顾不上,从彼此的眼里都发现了兴奋的笑意。
——不会吧,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应?这人真是什么孤魂野鬼不成!
这自然是有违常理的事情,鬼差却猛地侧头看向姿态娴静的大小姐。
“五雷怎么够用?额外附赠你三条。”美人轻轻地拍了下彻底碎裂的五刑玉,活像是捻去颗不足挂齿的细小尘埃,风轻云淡地回眸望向这一团的杂乱,“不必客气。”
是她应止玥的东西,就是毁了,旁人也休想染指半分。
垂落的桃花枝浸在池塘里,摇摆出朦胧的浅香影子,雨落得更大了。
第4章 白日撞鬼
应止玥发现,哪怕男人变成了一只鬼,依旧有一张骗人的嘴。
老鬼说得好听,可给她的五刑玉就是个赝品!
更糟糕的是,这个赝品用一次就碎了不说,还伴随着令人做噩梦的副作用。
应止玥颤了颤眼皮。
“呼——”
烛火轻轻摇曳着,嫁衣上的金线精致繁琐,可是当蹭在地面上时只会磨破娇嫩的皮肤,手臂的血淌在地面上,又被红色的裙尾拖拽出长长的一条线。
周围的侍女木愣愣的,空洞的眼睛睁得极大,唇角却高高扬起,全都直勾勾地注视着她在原地苦苦挣扎。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她自己力竭的“呼哧”喘气声,沉沉地坠在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响中。
豆大的汗珠浸过伤口,蛰痛人的神经,可是她根本就没时间去擦,手指没了力气就用牙去咬床幔,嘴唇边的肌肉微抖,牙齿都因为着急发出细碎的磕碰声响。理智告诉她沉住气,可她还是忍不住一直回头,看向身后空荡荡的房间。
快点,快点,再不快点的话……
再不快点的话……
太晚了。
它来了。
-
这场夏末的大雨没停过,等到天气终于放晴的时候,拉着轿子的马已经跑了近三天。
应止玥感觉再呆下去,骨头关节都要僵了。
而且她这几天在轿子里过得昏昏沉沉,总是会做关于一个红色嫁衣的新娘的梦。
可再想要回想,又记不清。
她只感觉醒来的时候,周身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情绪包裹。
甚至就算轿子内没有人,她也总感觉有人在后面盯着她。
在梦中,新娘的嫁衣上缝着精细的鸳鸯,在地上迤逦开时,红色的绢布像是鸳鸯眼睛流出的鲜血。
——可是,除非新娘子手脚俱断、只能在地上爬行,嫁衣怎么会全都拖到地面上?
在婚房里,又哪里来的人一直追在新娘后面?
应止玥将噩梦归结于自己在轿子内待得太久,才导致她做的梦都稀奇古怪的,看雨停了,便打算去外面活动一下手脚。
鬼差听到身后的动静,慌张转过身,还欲盖弥彰地往下拽了拽轿帘,“大小姐,这里又穷又偏僻,没什么有意思的,可要到前面的客栈处歇歇脚?”
应止玥眯了眯眼。
之前鬼差闷着头赶路,恨不得日行八千里,恨不得施个术法能让她长在轿子上,怎么可能会提出去客栈歇脚?
演技太差,一看就是外面有鬼。
然而鬼差堵住了轿子门,一副“此路是我开”的决绝神情,坚决不让她过去。
两人僵持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应止玥无奈摇摇头,后退了一步。正在鬼差心下一松,以为她妥协了的时候——
“唰”的一声,应止玥直接拉开了轿窗上的帘布。
鬼差:“……!”锁窗,立马锁窗!
不带这样的,这不是犯规吗!
-
温暖的阳光撒在屋檐边,显得门上阴潮的铜绿都亮闪闪的,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
久未出摊的小贩们也在扯着嗓门招揽生意。
比如轿子前面的小摊,整齐地摆出七个榉木做的新娘人偶,表情栩栩如生,古朴有趣。即使是收过各种奇珍古玩的大小姐,也要驻足欣赏。
闷在屋子里的百姓们也开心坏了,小孩子们蹦蹦跳跳跑出门,妇人捧着褥子出来晾晒,和很久没见过面的邻里叙旧。
不过,应止玥也明白鬼差为什么不想让她出来了——
因为他们叙旧的中心话题正是她本人。
“京城应家大小姐被雷劈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嗐,你看看她做的那些混账事,保不齐是她的亲娘在天有灵,听不下去,乖乖隆地咚,一道雷劈死了这个不孝女。”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脑子不好使,该!”
应止玥微挑了下眉,转过身来时,果不其然看到了鬼差丧气的面色。
鬼差的想法是好的,奈何大街小巷都在传播关于她的流言,一传十十传百。
就算在鬼差和应止玥争执的时间里,轿子又往前行了一段路,可是百姓们热议的主人公仍旧是应止玥。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应止玥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她从小到大遭到的诽谤要是写在竹简上,完全可以绕代城三圈。
再说了,被雷劈到的是冒乐,和她应止玥有什么关系?
而在代城的百姓们议论应止玥的时候,自然也会捎带脚地讨论到应家的事情。
林姨娘生下的庶子被“五雷轰顶”的场面吓到,回去后就啼哭不止,好像是得了癔症。林姨娘被吓得四处求医,应母的嫁妆没捞着、管家权被捋掉不说,还花光了体己银子。
这还不算,范老太婆被气坏了,直接抢走了林姨娘的儿子,说要带在身边抚养,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痛骂林姨娘:“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一个贱皮子的妾室,还想做什么正房太太不成?要是我乖孙有什么问题,你就滚去寺庙呆一辈子,给他祈福!”
然而,范老爷这时候也不能替他的真爱林姨娘主持公道了,因为他自己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冒乐遭雷劈的事情闹得太大,而且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觉得应家大小姐会广开祠堂、上交嫁妆,要么是脑子进了水,要么就是被无良长辈胁迫的。
再想到应止玥母亲过世后,她独自前往寺庙,度过了整整一年。
结果刚一回来,就要认林姨娘当妈。
事出反常必有妖,吃瓜群众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
于是,御史状告范老爷苛待嫡女、宠妾灭妻,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因为风言风语过多,皇上狠狠训斥了一顿范老爷,他不得不告假一个月,灰头土脸地闭门思过。
还有的传言更邪乎,说“应家大小姐”最近变化那么大,是因为范老爷会巫蛊之术,是个阴毒的狗男人。
之前,他就是给应止玥的亲娘下了蛊,才能入赘进侯府,不然一个穷书生怎么可能傍上应家的千金小姐……
有人义愤填膺地骂:“普通男人只知道老实本分地守在家里,哪像是范老爷?早就看他妖妖娆娆的,心思不正,就知道勾引千金小姐!”
白日清朗,烟囱里冒出来袅袅炊烟,街头小巷的行人们拿着簸箕装榉树叶,准备回来捣碎了做榉树蜂蜜。
他们吵吵嚷嚷地携友穿行,唯有应止玥独自站在街巷尾,风鼓盈过她的衣袖,寂寞又凄清。
鬼差听着这些不靠谱的流言,心都揪紧了,犹豫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应止玥:“大小姐,你别听这些人放屁,这种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哭……你怎么没哭?!”
“我为什么要哭?”应止玥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还对滔滔不绝的大娘竖了个大拇指,以示赞许,“我娘肯定是被范老爷下了蛊。”
鬼差:“……”
讲八卦的大娘裹着头巾,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对豪门的后宅秘辛了如指掌。
她不仅能够从京城的老姐妹那里获取应家内情,在所居住的代城更是消息灵通。
代城的第一大户于家母鸡早晨下了几个蛋,大娘都能实时播报。
头巾大娘有着伟大的抱负。
没有大喇叭不要紧,她会努力修炼,成为最成功的大喇叭!
她长叹了一声,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感叹道:“你们别看这些世家的小姐、公子看着光鲜亮丽,背地里不知道咽下去多少苦水呢。”
似乎是为了打大娘的脸,她这话音一落,街巷前就传来吵吵闹闹的唢呐声响,孩子们雀跃着跑出去捡落在地上的铜钱,驾着马骑在前头的新郎官英挺斯文。
迎亲的小童们喜气洋洋:“于二公子娶新妇啦!”
应止玥不由得失笑,要是这于家二公子也要在背地里咽苦水,那别人每天喝的恐怕都是黄连汁了。
她不认识于二公子,但是倒了解他兄长于周隐。
说到关附于府,可是皇家钦定的唯一火药商。
于二公子于绝嗣可以说是在金窝窝里长大的,嫡姐是宫里最受宠的于贵妃,大公子是驻扎西域的大将军,他自己更是富有才学,还在去年考得了新科状元。
荣耀至极,风头无人可出其右。
不仅是应止玥看不出于绝嗣有什么苦处,围着听八卦的代城本地人更不赞同,连连发出嘘声。
这下子大娘可不满了,明白自己要下点“猛料”。
她哟呵一声:“你们这群人是在家里呆久了,记忆力也退化了吧。我且问问你们,这是于二公子娶的第几房新媳妇?”
几个人咕咕哝哝半晌,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最后还是大娘主动揭晓答案:“这是孙屠户家里的丫头,也是于二公子的第八个媳妇。”
有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居然娶了这么多房?”
因为轿子行得急,新嫁娘红色的嫁衣都露出来一小截鸳鸯花纹,被阳光照耀得灼灼生光。
他看着那块衣角,不由更是艳羡:“我讨一个婆娘都难,于二公子却能有这么多美娇娘环伺,不更是人间乐事!”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好色?”大娘呿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看到左边手的‘于昌氏’宅子了吗?这是于二公子专为纪念他原配昌氏留下的,里面的家具陈设都丝毫未变。他不仅将这宅子保存得和昌氏在世时一样,还每年都会来虔诚祭拜。至于他后面娶的这些个新娘子,不过是为了给长辈一个交代罢了。”
几个人侧目看去。
果不其然,于绝嗣表面上看着喜悦,其实注意力都不在身后的新娘子身上,打马经过这座空寂的宅子时,一双含情眸眷恋地看过去,深情不已。
大家不由得跟着长吁短叹起来,没想到于二公子这样的风流才子,竟也是个苦情的人物。
鬼差不由也有几分动容,刚想问问应止玥的看法,却发现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们的讨论上,不由得好奇道:“大小姐,于二的遭遇难道不令人感动吗?”
应止玥指了指眼前的摊子,“你看这个。”
鬼差扫了一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再怎么说,于二的故事也总比这些木偶有意思吧。连商贩都不在摊子前待着,怕是去哪里凑热闹了。
应止玥没回头,但是似乎猜出了鬼差的想法,轻轻笑了下:“鬼差大人觉得没意思对吧。”
鬼差有点尴尬,转念一想,应止玥就是个深闺里的大小姐,之前也没什么机会去街上玩,再加上她年纪不大,感到新奇也是正常的。
他赶忙拿起来一个新娘子木偶,描补道:“倒也不是这么说,我看这八个木偶都很精致,宫里的匠人怕是都不能做得这么逼真。”
“八个木偶……”应止玥转过身,抬头看向他,“可是在半刻钟之前,这里只有七个木偶。”
榉木的纹理透过织料压在鬼差的手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像是女尸冰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