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佣一脸疑惑。
老管家从偏厅过来,听见说话声,又问了一声,“许小姐您需要什么?”
凝顾面前站着的这位老妇人,服饰有别于其他佣人,行为举止谨慎有礼,一头银发,平直向下的嘴角,给人一种苛正严格的感觉。
老管家是从宋家本宅调过来的,为宋家服务了半辈子,也谨言慎行了半辈子,对宋家人,也摸透了七八分。
老管家对凝顾的态度很客气,但荼山断没有让客人亲自动手的规矩,“许小姐想吃什么可以让厨房做,不需要您亲自动手。”
凝顾没在意,客气道:“那麻烦帮我准备一碗白粥,不用任何调味,谢谢。”
老管家不理解,但依旧应声,点头示意女佣去准备。
凝顾看了眼桌上的早餐,“这是给他准备的吗?”
老管家:“是的。”
许凝顾点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窗外,种满了橙黄的山地玫瑰。
许凝顾望着往外出神,小声的嘀咕了句“睡醒喝点清淡的会好一点。”
老管家听见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宋壶深并不贪口舌之欲,但平时吃食口味是比较重的,荼山上下照顾主人家这么多年,不说能把主人家的喜好都猜透,但基本的好恶他们还是有数的。
显然老管家不想跟她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许小姐,宋先生应该快醒了。”
以前的欧洲文化里,管家最开始是指拿酒瓶的人,而维多利亚时代,管家则被雇主视为“谨慎、忠诚和全心全意奉献的人”。
老人心中有把称,在身处宋家做事,自然为宋家人着想。
这位许小姐,老管家是有印象的,而且知道她在宋小少爷心中很重要。可是,宋小少爷曾经过得十分辛苦之时,她也没有见过许小姐出现,那么现在辛苦过去了,这个许小姐还有出现的必要吗?
老管家对她存疑。
凝顾心思细腻,怎么会察觉不到管家似乎不太待见自己,也没说什么,只当这是一个很称职的管家。
是以,她没再餐厅停留,转身打算回房间。
可没走几步,老管家就接到了内线电话:“珀利,宋先生醒了,情绪很不稳定。”
老管家叫住凝顾,神情严肃带着一丝慌乱,“许小姐,快去看看宋先生。”
凝顾跑上楼时,看见满地破碎的花瓶碎片,被污水浸染的地毯,暴力掉落的花瓣。这些不无彰显这个房间的一片狼藉,以及有人曾如困兽般的发泄。
床上熟睡的人不见了,昨晚盖在他们身上的薄毯被遗弃在地上。
这时,身后的管家急匆匆追上来,神色慌张,手里端着一杯水和一个小药盒。
老管家给凝顾指了一个方向,“许小姐,这是叶医生配的药,您让小少爷吃下,如果觉得有什么异样直接大声叫我,我就在外面。”
凝顾接过水杯,皱了皱眉。
似乎在问干嘛在外面,一起进去看不是更快一点。
管家解释:“小少爷不让人进这个房间。”
凝顾:“......”合着我在你眼里不是人呗。
管家:“但许小姐可以。”
凝顾:“......”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一口气说完话在英国犯法是吗?
房间里有个隐瞒的隔间,在一个巨大的木柜后面,如果不走近看就会以为那只是一堵墙。
此时,那个隔间的木柜打开,进去,又是别有洞天。
房间的天花板有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有花一般娇嫩飘逸的花瓣,又有水晶的晶莹华丽。但让凝顾诧异的不是这个房间的华丽,而是这个房间的布置。
她脚步一顿,不由屏息。
窗外晨光照在墙壁上,白色纱帘微微飘动。
以前在叶绿园,她的房间就是能照到晨光和看见晚霞的。
这个房间和八年前她在叶绿园的房间,布置如出一辙。
记忆如涛浪汹涌,这里所有的细枝末节,将八年时光瞬间压缩至昨日。
她记得,当年她去参加比赛前叶绿园房间的灯是宋壶深新换的。那个灯是他找了好久又辗转从国外运回来的,她还记得那个灯的形状像一个融化的蜡烛,她那时调侃说像彩色大鼻涕。
以及怕她磕到桌角的包角青蛙灯,天花板被彩色大鼻涕灯替代的云朵吊灯,床头那个小猪驱蚊灯,书桌上的智能台灯......
她在一刻才惊觉,原来那些年她所有的光明都与宋壶深有关啊。
她第一次回头看,看到了细节全是答案。
宋壶深还穿着晨起时那件睡衣,松垮地罩在他身上,瘫坐在床边,手里攥紧床单,深灰色的面料把他的肤色衬得也发惨白,像水晶烟灰缸燃起烟雾漾血般的糜烂。
凝顾下意识攥紧手中的药盒,靠近他,“宋壶深。”
“你去哪了?”
他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神情,声音异常的平静,平平淡淡不带任何起伏。
“我想着你快醒了,想给你拿点吃的上来。”
凝顾一番话说的温温柔柔, 解释逻辑清晰,态度诚恳良好。
按照一般人的逻辑来讲,大部分人吃软不吃硬,对面的那人此刻应该接受这个解释,至少会消气一些。
宋壶深双眼遽然蒙上一层雾意,耳朵里一阵刺耳的耳鸣,看着凝顾的嘴张张合合,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浑身上下的血液发了疯一般往头顶涌去,心脏骤然加速,所有理智统统散尽。
凝顾在他面前蹲下,把药丸倒在掌心,跟马克杯一起递给宋壶深。
下一秒水杯和药,全部被狠狠被掼在地上。
宋壶深用了十足的力道,水杯破裂,溅了她一身水,药丸也瞬间散落一地。
一时间,房间里静得只有药丸落下又弹起时敲击地面的声音。
宋壶深捏紧了拳头,手臂剧烈发抖,胸口不断起伏,额角是因暴怒而凸起的青筋。
此刻,他发狠发疯的相貌与她记忆中的他判若两人。
宋壶深察觉到她的目光,又或者是察觉她的靠近,一抬头,那双眼睛直直的盯向她。
往日低沉好听的嗓音,此刻犹如划花的光盘,沙哑难听。
“许凝顾,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不在!为什么总是不在!你为什么不在......”
深藏极度的痛苦与恨意,他哽咽着,发疯一般的低吼,像恼羞成怒的嘶吼,也像路边被遗弃的小狗。
他一遍一遍的问为什么,好像他们本就应该在一起一样。
宋壶深全身都在用力,脖子爆出青筋,抓着她的手臂的血管也暴起。呼吸有一口没一口的,他喘不上气般窒息,泛白的脸色渐渐涨红。
他浑身暴戾,眸中怒气翻涌。
看着他的眼睛,凝顾总有一种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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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凝顾的眼里掀起一场澎湃的海啸。
一场旧事泡沫,无心浮现。
很多年前,她在国外读书,彼时她总是有意回避听见他的消息,进而不肯放过自己。
机缘巧合下,她遇到陈识。
俩人聊了几句,见他一脸疲惫,后来略略一谈,才知是拜宋壶深所赐。
陈识说,宋壶深,离开宋家彻底把宋姓摘掉了,在纽交所扎了根。刚开始做最脏的活,后来跟着几位前辈学玩股票。
他还说,宋壶深吃了很多苦,别人三言两语带过的波澜壮阔,都是他实打实地把膝盖跪在那片泥泞中经历过的。
与此同时,宋壶深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迅速成长为别人口中的狡诈的成功者。
宋壶深心思缜密,智多近妖,手段比教他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经过几年在股市的疯狂敛财,组建了一个海外财团。
几次三番,他在明里暗里对宋家下毒手。他手中的棋局,精妙又狠毒。坊间传言,宋壶深手下的交易员,下单扫筹最后扫得连拿筷子吃饭都会抖,都是上百亿的大单通吃。以至于叶叙曾跟陈识说,他这哪里是在工作,这分明是反骨疯魔要同宋家撕一道痛快来。
许凝顾听后不作声,她已不知她的立场该如何才好。
只听陈识又道:“宋家爷爷亲自回了宋家。”
“宋爷”这个人,她听小姨说过。当年宋家在国内生意受挫,宋家爷爷力排众议将产业牵至海外,是一位有破釜沉舟气力的掌权者。
宋家爷爷年纪轻轻便被人早早称了声“爷”,可见手段一般,他回去坐镇宋家,杀将重归。如此重视之下,对宋壶深不知是喜是忧,但毫无疑问的是,宋家爷爷有心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宋壶深,以宋壶深之力,也终究是落了下风。
许凝顾连眉间都有了慌张。
那天,陈识只看她一眼,便轻叹:“学姐,果然还是向着他的。”
凝顾微愣。
她向着他,敌不过,他已向着别人。
而就在俩人交谈时,宋壶深与卢烟树同时出现某峰会的新闻,瞬间席卷财金新闻头条。到底是血缘至亲,宋壶深身旁跟着宋家亲自指的女伴,情理之中。
至此,这一桩血亲兵戎相见的盛事,最终以这一场面平息,最后的最后,宋壶深接掌宋家,再无异议。
凝顾因新闻底下的一条评论——好一对璧人,失手打碎了端着的玻璃杯。
一块碎片飞溅起,从手臂滑下去,割了腿。连体内鲜血都伤了心,奔涌而出,要寻一个出口,替代了眼泪,为她痛快哭一场。
那一年,她的腿做完手术刚刚恢复。
那天玻璃碎片扎入了腿,取出来,已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陈识跟她说过,宋壶深接掌宋家后的处境很不好,举步维艰,但卢烟树却不是宋壶深举步维艰里头的“听从”。
许凝顾消毒、上药、包扎了伤口,然后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了陈识。
她让陈识把钱暗中给宋壶深,还让陈识对此事守口如瓶。
她也不想再走了。
走了那么远,大西洋、太平洋,她的腿太疼了,走不下去了。
而那天,许凝顾在冷风中吃了一整盘的芹菜猪肉馅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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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什么不在呢。
她一直都在的啊。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城市另一边。
医院, 安静又压抑的长廊,消毒水味失散,处处都是绝望的气味。
长椅上, 一个白色长裙的身影正低着头, 神色不明。
这时, 穿着白大褂的叶叙从病房里出来。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 靠在墙壁上,语气很冷, “你真的想弄死他。”
凝顾没抬头,脑海里盘旋着临行前宋父跟她说的话。
宋壶深生病了,身体上的,以及精神上的。
但事先知道, 和真正目睹,终究是不一样的。
宋壶深倒在凝顾的怀里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即使现在, 她仍觉得那颗心脏像一条水淋淋的抹布。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复发过了。”
她声音很哑, “什么病?”
“妄想障碍,哮喘。”
凝顾呼吸一窒。
长廊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凝顾身上的水渍已经干了, 又熬了一晚上夜, 不用看, 她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狈。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 这个人晕乎乎的, 心更加的狼狈。
“宋壶深破局就是动了别人的蛋糕, 偏偏又不把人放在眼里,锋芒太露。有人手段脏, 把他绑了,他被找到的时候,身上穿的白衣都染了血。那是他第一次发病,刚开始以为是病理性哮喘。后来发现他的症状不对劲,才开始做心理干预。”
“你也知道他的性子,他怎么可能住院。后来是宋父找了他,不知道怎么劝的,他住过一段时间的医院。”
“刚开始还很配合,”叶叙这时停顿了一下,面色凝重,揉了揉鼻梁,“可是有一天逃了,再回来就不愿意配合治疗了。”
叶叙轻用近乎白描的方式讲述,企图让那些过往都显得轻描淡写,但其中苦难的波澜壮阔,凝顾不敢想。
凝顾拇指指尖压在食指上,低喃,“为什么?”
叶叙迟疑着,在权衡,能不能说。
叶叙在迟疑,在权衡,能不能说。
五年前,国外有一个大单要谈,宋壶深住院,原定是陈识去谈的。原本只是件无关紧要的事,但因为林特助一句“凝顾在那”,宋壶深从医院二楼跳下去,逃了。
赶巧,那天叶叙被患者袭击,因为包扎伤口回家晚了,听见自家表妹在讲电话。
听完后,他包扎的那只手渗了一手汗。
卢烟树从中作梗,找了宋壶深的母亲,插手阻挠。
那一次,宋壶深一无所获。
卢烟树自以为自己做的很隐秘,实际上连粗心的陈识都看破了她的把戏。
也是从那时候起,宋壶深开始培养自己的人。
叶叙不确定,这件事凝顾知道后,是不是意味着宋壶深也会趁机对叶家挑明。
他犹豫之际,凝顾的心思却没有放在这件事上,她全部注意都放在宋壶深的病上。
凝顾:“那后来好了吗?”
叶叙眉头紧皱,黯然摇头,“只能说一直有干预治疗。”
她心里狠狠一抽,微微抬眸,眼底冷清,“这话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