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鞭子的琴娘可不多见。”
“会静心之曲的琴娘也不多见。”顾一念坦荡回望,大胆试问:“念娘愿以琴曲,换一个进入沈家的机会。”
沈如朽勾唇,冷然道:“是进入沈家,还是接手沈家?”
顾一念谦虚道:“都是沈家人,各凭本事。”
“你应当知道,沈家据守重宝,不会交给一个凡人。”沈如朽沉沉道:“沈念娘,我给你两个选择,诞育子嗣,或成为元修。”
“你抚琴的手法有我沈氏的痕迹,不管你为何而来,进了沈家的门,就别想再出去了。”
顾一念微微垂眼,料想他果然听出了自己琴音的出处,一句“师父”刚刚出口。
帝渊挺身而出:“生,给我们备个房间,现在就生。”
顾一念:“……?”
*
顾一念抱紧了琴,尴尬坐在门槛处,听着身后的争吵。
“你们俩的孩子,和我沈家有何关系?”
“念娘姓沈,是您的嫡亲弟子,我们的孩子就是您的嫡亲徒孙。”
〔沈如朽竟然真的和他吵。〕914不可思议道。
〔师尊真的受魔雾影响很多。〕顾一念颇为担忧。
不远处,沈家三长老探头探脑,支着耳朵听墙角。见她独自一人,抖着袖子颠颠过来坐下,问:“你真是家主的弟子?”
顾一念含糊道:“算是。”
屋内,沈如朽冷声:“弟子?我可教不出这么拙劣刻板的琴音。”
顾一念面色一红,小声反驳:“话不能说这么满。”
虽然只有短短十年,但这确实是他本人的教学成果。
三长老赞同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语带萧瑟:“谁还没几个逆徒呢。”
顾一念:“……”那也不能这么说。
帝渊是诡辩的好手,句句不离生孩子,要沈如朽将其认作下一代家主,还指责对方思维固化,雾起十年,人才凋零,不应固守门第血脉成见。
“能得孝子贤孙守家门,头上绿些又何妨,家主,要有容人之量!”
“荒唐!”沈如朽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话音未竟一声重响率先传来。
帝渊慌乱上前扶住,高声唤人:“娘子快来,老东西气昏了。”
顾一念一惊,顾不得他无礼的称呼,抱琴而入,在小榻边急急抚琴。
她琴术本就不佳,急切之下愈发没个章法,除了音阶正确之外,毫无美感可言,几乎与914这个人工智能不相上下。
沈如朽一代音修大能,竟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琴音中缓缓平复了心境,悠悠醒转,望向她的目光满是复杂。
尽管知道这不是曾教导她的那位,顾一念还是忍不住垂眸,心虚道:“我再学学?”
“不必。”沈如朽幽幽长叹,“修士修为越高,受影响越深,我已是强弩之末,没有多少日子了。”
“这癫公所言有些道理,人才难得,不必拘泥于血脉……”
帝渊兴致冲冲道:“师丈放心,我定会日夜努力,与娘子诞下麟儿,继承沈家。”
语毕拉起顾一念,急切道:“来人,安排房间。”
沈如朽压下喉头腥甜,对顾一念道:“修士受元气影响更深,未必就比凡人长寿。你若有胆,便正式行过拜师礼,去参与家主试炼。不过……”
他闭了闭眼,额间隐现青筋,神色隐忍。
顾一念忙道:“您说。”
“与这癫公和离!”
第51章 世家异变
沈如朽魔雾入骨, 心眼着实小的可以。
一纸和离书当众宣读,犹觉不够,顾一念拜师大典大宴全城, 风光无两,帝渊则一身粗布下人服,忙的分身乏术。
门前迎客、宴前端茶, 最后还要亲自捧冠奉上,让沈如朽为顾一念加礼。
“杀人诛心啊, 你就这么认了?”三长老神情复杂地蹲在堂后, 肩膀撞了撞身侧一身下人装扮的帝渊。
夫妻本是同林鸟,富贵当头各自飞, 实在令人唏嘘。
帝渊默了默,顺着他的力道跌坐于地,抬眸时眼眶微红,咬着牙隐含恨意。
三长老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 略微慌张, 解释道:“虽是我抓你们回来的,但我真没想过要这样折辱于你。”
帝渊眸光幽幽:“你想念娘为沈家诞育子嗣。”还不如和离收徒。
“沈家名门正派, 怎会做夺人妻子的事情!诞育子嗣……可以杀了你啊。”三长老摸了摸鼻尖,心虚道:“士可杀不可辱嘛。”
见帝渊仍旧一脸怨色,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有时候找找自己的原因, 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孩子, 说话又难听,或许不只是家主, 念娘也早就厌了你呢。”
“你说话不难听?”
帝渊咬着牙重重撞过去,扯着领口将人按倒在地, 拳头如雨点般纷纷落下。
前堂便是沈家十年来最盛大的拜师典礼,三长老自觉理亏,又不敢张扬,忍气防了几手,忽闻前头传冠加礼之声传来,愤愤一推,粗声粗气道:“差不多得了。”
帝渊一甩袍袖,端起玉冠离去,临走轻蔑俯视,“哼!”
三长老气势汹汹,撸起袖子来回走了几圈,到底不敢误家主收徒的大事,对着虚空划拳,跑去了偏院无人之地发泄。
沈氏宗祠依山而建,重檐高柱,瑞兽镇脊,倚伴云霄。顾一念一身月白弟子服,行过九九长阶,一九一叩首,足足十次三叩九拜,才得以进入正堂。
或许是早知会与她有一段缘分的关系,下一世的沈如朽并未为她举办过拜师礼,顾一念认真行礼,郑重起誓,像是弥补了某种遗憾,在心底同时向两个沈如朽承诺,忠于师门,忠于使命,永不忘记自己的来处。
下一世的沈家早在沈如朽出生之前便已败落,他自己恐怕都没见过这样的盛况,顾一念认真而虔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决心归去之后与他详细描述见闻。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族老唱念过后,帝渊躬身献上玉冠,托盘高高举起,借着身前的掩饰,向她微微一笑,眨了眨眼。
沈如朽恍若未见,玉白修长的大手执起一只紫光檀梳,捧起青丝认真梳理,为她束发加冠,赐名训诫。
“沈氏三十二代嫡系大弟子,赐名……一念,愿汝不忘誓言,心守一念,乱世之中,为沈氏守住道心,为黎民提供庇护。”
顾一念心头微动,忍不住抬头,眸光怔怔望着他,半晌方道:“是,谨遵师尊教诲。”
*
〔他发现了吗?〕914焦虑吃手。
〔不知道呀。〕顾一念无奈道。
“用心不专。”藤竹小鞭打在手背,沈如朽冷然道:“一念,继续。”
“是。”顾一念老实垂眸,细白指尖缓缓拨琴。
自拜师礼之后,沈如朽便舍了名姓,只唤她“一念”,每每叫914十分心惊。
不但如此,帝渊还成了他的贴身近侍,日日跟在身后,目光幽怨地打扇斟茶。
“啪。”
藤条准确无误地抽到身后人的肩上,打断了他深情款款的凝望。
顾一念指尖一抖,眸中立马生出疼惜,琴音暂停。
沈如朽额角微跳,挥手叫人退下。师徒对坐,自弹了一遍琴曲。
清若流泉,悠若舒云,曲终余音绕,配上白衣修士深若幽谷,冷若崖松的气质,端的是一副赏心悦目的视听盛宴。
顾一念由衷赞叹:“此曲只应天上有!”
悠然长叹,沈如朽淡淡问:“只应天上有?这便是为师无法奏出静心之效的缘由?”
顾一念垂眸未语,自己也在暗暗思忖。
此曲源于浮空云海,乃是妖仙之乐,从未在人间弹奏,这或许是缘由之一。不过……更有可能的是,元界一片死寂,从人到物都只是不同程度的魔雾聚合体,已死之身,无法再弹奏出清净心神、鼓舞生机的乐曲。
沈如朽没再追问,转而沉声:“不只是我,你也毫无长进。”
“琴声刻板,毫无韵味,便是放一只傀儡去弹,也不会更差了。”
顾一念:“……”
倒也不用说这么狠。
她不是真正的凡人,实打实学琴数百年,这些问题自是知晓,只是百般努力,当真改不了一点。
“师尊,徒儿尽力了。”
“师尊信你。”沈如朽闭了闭眼,难得好说话,轻叹一般:“他应当也尽力了。”
心头微动,顾一念讶然道:“师尊说什么?”
沈如朽摇了摇头,轻咳抚膺。他修为极高,多年来吸纳魔雾修炼,早已到了强弩之末,消散在即。
素手覆上琴弦,顾一念欲要再奏,沈如朽却微微摆手:“不必了。”
“去吧,三日之后,三长老会带你参与最终试炼。”
他目光沉沉,似是能看穿她的心底。
“记住你的誓言,如有违背,必有天责。”
“是。”
*
三日不长不短,顾一念参加试炼那日,刚好是此界循环前的最后七天。
她耗费了太多时间准备,一路打开声名,在沈府外奏琴吸引兴致,以及拜师沈如朽,由着他试探、教导,最终取得一份不算信任的信任,由她试上一试。
三日禁足一般,关在房中,复习一月来学习的曲目,几乎都是另一世的沈如朽曾教过她的。
女子身着月白衣裙,纤纤十指游刃有余地弹拨着琴弦,小窗风动,案头一枝白栀子幽香阵阵。
本该是极美的景色,奈何琴音刻板,满是匠气,连看守的小弟子都有些听不下去,眼见天色渐晚,寻了个由头便溜之大吉。
夜色彻底暗了下来,一身着粗布衣衫的身影缓缓走过水桥廊亭,敲响窗棂。
顾一念没去盏那些毫无温度的烛火,月色清浅,她单手撑着下巴,望向窗边,含笑道:“明日就要试炼了。”
她从不敢看轻沈如朽,更何况是强弩之末,背负着一族使命的他。轻易收她为徒,给她机会,却又无时无刻不带着打量,时不时提醒一番莫忘誓言。
这最后的历练定然有蹊跷。
“放心。”
帝渊神色略见疲惫,取出令牌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古朴錾金,雕刻着三长老的名讳。
“府中各地几乎都探查过了,没有天柱的气息。”
“所谓试炼,应当就与天柱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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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开启继任家主试炼那日,凌氏的新旧家主之争也恰好落下帷幕。
约莫两月半之前,一名凌不悔的少年孤身来此,手持信物,声称是家主凌云霄流落在外的亲子。
少年眉眼凌厉,与凌云霄有八成相似,天赋卓绝,犹在音术一道上,一点就通。短短两月间通晓凌氏家传所有琴曲,除却入道尚短,体内元气不足外,几乎堪与父亲凌云霄一比。
“不悔。”凌云霄深深喘息,收功回眸,“为父说的,都记下了吗?”
“孩儿记下了。”凌不悔单膝跪地,扬声背诵家训,对改名换姓给前世的自己当儿子没有半分的抗拒。
凌氏人心不齐,易出内鬼,前世今生皆是如此。门外黑雾涌动,无数死于夺权的修士倒在庭中,身躯逐渐散逸,与黑雾融为一体。
凌云霄双鬓泛白,艰难抚膺,一阵剧烈的咳喘之后,挑眉嗤笑:“这哪里像人?不悔,你说,我们还是人吗?”
雾起十年,六大世家艰难维持着凡世的稳定,身为家主的他们拼命吸收所谓的元气,转为元修,压抑着身心双重的煎熬,早已是强弩之末。
跪在地上的少年抬眸,定定看向前生的自己,狼狈不堪,身遭黑雾涌动,几欲溃散。
可那眉眼间的桀骜不屈,甚至更胜太平之世里飞升成仙的自己。
那是没有师姐与师门庇护的他,是独自守下了偌大家业的他。即便在大劫中覆灭,也在死后延续意识,坚守使命,护佑着一座城池,一方百姓。
“是人,心犹在,志不改,便是人。”
名为凌不悔的少年深深稽首,向他敬佩之人索求:“请将至宝交予我吧,我将以身相护,至死方休。”
凌云霄毫不犹豫劈开鹤鸣琴,在对方愕然的目光中将一截一尺余长,白光蕴蕴的柱形物扔去。
“给,它若认你,自会随你心意变化。若不认,便也藏到……”
尚未说完第二个方案,天柱在触及到少年手掌的瞬间,白光大盛,逐渐凝缩成巴掌大的一团。
凌云霄一哽,微挑眉峰,自嘲道:“连我,也有十年无法控制它了。”
凌不悔未言,静静收起,向他郑重一礼,欲起身时,肩上却传来沉沉地压迫。
双鬓斑白,已见老态的中年男子,附耳在仍青春年少的修士耳边,玩味道:“好孩子,爹是不是忘了告诉你……”
“我一生不近女色,元阳犹在。”
那只手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头顶传来兴味十足的笑意。
少年波澜不惊地起身,静静说出道别。
中年人望着满庭狼藉与死气渐盛的城池,颓然长叹,“走吧,走吧,去新的地方建立凌氏,延续我们的使命。”
“对了,你真正的名字是?”
少年步入长夜,声音清晰传来,他没有回头,即便可以想见,身后之人的神色定然十分精彩。
“永陵凌氏,凌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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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氏家主惨死新婚之夜,逆鳞被整片拔掉,其下掏出偌大空洞,丹田之处,妖丹亦被整颗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