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的陨落,始终是横亘在顾一念心头的一根刺。一句“此为天命”推着她不断向上,她要成仙成神,要走到最高的地方,去问一问天道缘何如此。
国破家亡之时,闻人渊对她承诺:“等我,念念,我们终会再见。”
她的小将军没有食言,重入轮回,他带着相同的面貌与姓名再度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仿佛生怕她认不出一样。
可顾一念却一刻也未曾为他守候。
千余年的时间里,她将清冷自持的太上长老拉下神坛,叫同门二兄弟倾心相付,与文道世家的翩翩公子共赏山川,也和那离经叛道的世家弃子同担骂名。
一位位惊才绝艳的修士,一道道震碎虚空的天雷,铺就了她光明坦荡的仙途。玉山真人顾一念,是修真界绝无仅有的雷灵根修士,亦是名满天下的风流道君,却唯独不是昔日大禹富丽端方的长公主,闻人将军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小琢好像没气了。”顾一念蹲在地上,伸指探向鬼婴鼻间,蹙眉自语:“他怎么什么都不吃?这身上的青紫要怎么才能下去?”
识海中一片静寂,914一问一个不吱声。
如何把鬼婴养育成人,它翻遍数据库也找不到答案。与天道违逆的方式有很多,顾一念偏偏选择了最为难自己的一种,不愧是整日里挨劈的雷灵根修士,精神状态遥遥领先。
“这孩子怎么了?”一双大手拨开棉被,在鬼婴冰凉青紫的身体上急切按压,几道大穴走过,婴孩竟奇迹般恢复了呼吸。
男子合上被子,抱起顾琢,低头看了眼地上的草编小窝,嘴角直抽:“在下若没看错的话,这应当是个狗窝?你是什么人?这是你的孩子吗?”
顾一念怔怔抬首,视线反复描摹、确认。已是合体期的高阶修士,在这个瞬间心悸难以自持,语带哽咽:“闻人渊?”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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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谷闻人谷主行医归来,竟带回个艳若桃李的小娘子。小娘子不知年岁,妆饰华美,通身风流气韵,最重要的是,还带着个刚足月的病弱婴孩。
风言四起,闻人渊恍若未闻,大宴四方,风风光光地将那小娘子娶进了门,随即关闭桃源,与她游历江湖,不知去向。
他们着实过了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甜蜜时光,夫妻二十载,在红尘里打滚儿,在俗世江湖中快意恩仇,遍览千山归来,依旧笑唤卿卿。
〔仙凡有别,至多,也只能到这了。〕914静静提醒。
顾一念不愿,闻人渊亦是不愿。她教他修行之法,为他寻来无数灵宝妙药,却终归只是徒劳。
可怜闻人谷主医术高绝,治得了天下所有奇难杂症,唯独治不了自己的天资鲁钝。初见时肌肤青紫、气息奄奄的婴孩,从牵手唤他爹爹,到垂首教他修行,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少年聚气、出剑,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爹爹,有感觉了吗?”
闻人渊落寞摆手,回头望见春池中自己隐见斑白的鬓发,若有所思:“此道不通,我再想想办法。”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割肉、放血,甚至试图剖开丹田,找出自己究竟何处有异。
“别这样……”顾一念颤着指尖,按下他手中利刃。
“那么多的灵丹妙药,便是块石头,也该生出灵根了。”闻人渊执拗道:“念念,问题在我,让我试试。”
平生第一次,顾一念怕了,后悔了。
仙凡有别,她既然选择了修行,选择向那最高处去,就不该再贪慕这一点浮世虚欢。禹国覆灭千年,长公主顾一念与闻人将军的遗憾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任凭今日的玉山真人与闻人谷主如何努力都不会再有改变。而她以为的重修旧好,生生毁了他本该崭新的一世。
月照花谷,顾一念孑然一身,缓步而出。
“师父?”
“走吧。”
桃源复开,闻人谷主荷着药锄,又过上了行医采药的平静生活。他听闻自己曾有妻儿,携手游历江湖,是一对神仙眷侣。记忆中一片空白,满谷珍奇也填不满心底的空落,不过区区数年,便落得个抑郁而终的下场。
“他变样子了,或许,是不想再认我了。”顾一念怔怔出神,轻叹:“也好,也好,是我对不住他。”
这一世,愿他光明璀璨,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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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世生身父母不同,样貌自然会变化。”顾琢拉着闻如许,兴致勃勃道:“爹爹放心,我断不会认错你。这一次,我会为你养老送终。”
被迫接收了太多信息,一时竟是槽多无口。闻如许神色复杂,婉拒道:“下官年方十九,刚来天宫半日。”
千余岁的上仙唤他爹爹,闻如许实在是担待不起。不但如此,什么养老送终,也实在太过冒昧。
顾琢知礼,两世不同,千余岁的人唤一个十九岁的少年郎做爹爹,实在不大礼貌。想了想,他认真改口:“闻大人前世于我有恩,我会为你送终的。”
有大才德之人无辜枉死,会被点化至天宫当差。不同于渡劫飞升、得天道认可的正经仙人,这样的仙吏仙娥若无甚建树,到了寿终之年,便会重入轮回。
“仙君说得哪里话?”闻如许有些崩溃:“下官该寿九三,七十余年的时间,即便立不下什么功劳,也早该入道修行了。”
少年脸上呈现出显而易见的心痛,长叹着摇头,言辞笃定:“你,不行的。”
到底也才十九岁,春风得意的新科探花郎何曾遭过这等贬损,闻如许抿着唇,涨红了脸色,又慑于地位的悬殊而不敢反驳,气闷不已。
偏殿大门打开,一道婀娜的身影迈步而出,闻如许眼眸一亮,一溜烟跑到顾一念身旁,“星君!”
莲步轻移,疏离地避开,顾一念淡淡道:“接神主谕令,明日金吾卫将送来第一位罪仙,闻大人记得做好文书准备。”
“是。”闻如许施礼应声,而后展颜笑道:“下官表字檀渊,星君可如此唤我。”
又是一个渊字,他到底没舍了名讳。顾一念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轻声婉拒:“不必了,便随天宫规矩来吧。”
顿了顿,她别开视线,吩咐道:“往后,你便跟着道德仙君,听他差遣。”
顾琢掩不住喜色,飞快奔来挤进二人中间,一左一右揽着他们的手臂,幸福唤着:“师父、爹……闻大人!”
闻如许躲避不及,再度落入魔手。嘴唇翕动,他终是忍不住委屈,一把拽住顾一念的衣袖,恳求道:“星君,万万不可啊!”
第6章 剑胆琴心
“便如此吧。”顾一念不为所动,身周荡开仙力,不轻不重地挣开,头也不回道:“小琢,准备一下,去见师祖。”
喜色凝固在脸上,顾琢不情不愿地松手,落水小狗一般垂下了头。
“寡着个脸给谁看呢。”凌云霄抱臂倚在廊下,眼眸斜睨:“叫师叔。”
顾琢最是守礼,知道这是长辈,便也没生气,老老实实唤了两声。
周应淮静默不语,凌云霄勾了勾唇角,自鼻间轻哼了一声,权作回应。
顾一念打趣着开口:“第一次正式见面,二位长辈没给小徒备点薄礼吗?”
周应淮与她对视片刻,解下剑穗递了过去,对顾琢略略一点头,依旧没说出什么长辈该说的话来,摆明了只是为了照拂她的面子。
凌云霄倒是起了兴味,大跨步走来,将仙丹灵食塞了他满手,又重重拍在顾琢肩上,道:“听到没,我是长辈。”
“唔……”顾琢应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将东西一收,自顾自打开锦盒吃起了点心。
没得到回应,凌云霄有些不快,转了转储物环,又取出一块锻剑所用的金精玉,问:“小鬼,还要吗?”
顾琢点点头,伸手去接,凌云霄抬手让开,挑眉问:“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顾琢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谢师叔!”
到底是鬼物,不通人伦。凌云霄险些被气笑,将金精玉扔了过去,语带轻视:“这东西,师叔赏你。今日正式拜过了长辈,便老老实实做你的道德卫士,敬待师长,莫要再胡言乱语,为宗门抹黑。”
话虽难听,言语之间,竟是承认了顾琢。周应淮眉头微皱,不赞同道:“玉昆仙宗容不得鬼物。”
“师兄,今非昔比。”凌云霄打量着顾琢,气息凝实,已有真仙境界,不由心喜:“一门四仙君,无上荣光,何乐不为?”
凌云霄性情桀骜,玩心大,却不是迂腐之人。不说时过境迁,他们都已飞升离宗数千年,单说顾琢能够过得了天道那关,飞升成仙,他就绝非寻常鬼物。毕竟,天道对于妖鬼的审判只会更加严厉,生平凡有一丝孽障,都无法走上登仙台。
周应淮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却仍旧抗拒,淡淡道:“鬼物能否入门,还是由师尊定夺吧。”
顾琢停下手中动作,皱紧眉头,碍于师长之礼没有反驳,委屈地蹭到顾一念身旁,低声道:“师父,不是鬼物。”
顾一念轻拍了拍他,聊作安慰。微眯着眼眸看向师兄弟二人,指尖忍不住发痒。
周应淮与凌云霄的看法虽不同,态度却是同样的高高在上,令她十分不悦。当着她的面对她带来的人评头论足,当真是阔别太久,忘了她是个什么性子。
“师兄说的哪里话,小琢本就是我的徒弟,无需再度定夺。”直言刺了回去,顾一念顿了顿,莞尔轻声:“毕竟,今非昔比,玉昆仙宗,早就散了。”
“什么?”二人分外惊异,齐齐发声。
“我今日来,正是要向师尊请罪。”顾一念不欲多讲,反问:“两千年了,你们没去看过,采采也没与你们说过吗?”
周应淮微哽,有些不自然的错开视线。商采采虽与他们同宗,却只是个普通内门弟子,飞升之后她未曾主动来拜会,他们便也没去理会,只当做是普通同僚,从未聊起过下界的事情。
“两千年……”凌云霄满面错愕,喃喃自语。
两千年,正好是他飞升后不久,凌云霄细想了想,神情复杂,不再言语。
殿门自开,像是无声的催促。顾一念朝师兄弟二人点了点头,带着顾琢入内。
“师尊。”“师祖。”
顾一念行礼,顾琢亦规矩地跟随。
座上一阵无言,顾一念神态自若地起身上前,沏茶分盏,为他送上了一杯灵茶,赔罪道:“一念无能,没能守住宗门。玉昆仙宗,已于两千年前解散。”
修长的指节轻叩了叩桌面,似是在等待她之后的解释。
底蕴深厚的蔚然大宗,不会轻易瓦解。满门离心,就此解散,也断不会是顾一念一人之过。可顾一念只是规矩地端着茶盏赔罪,不做一声辩解。
“罢了。”沈如朽摆摆手,喟然一叹:“天命如此。”
不论是何缘由,两千年的时光都足以将一切抹去,今时今日又何必再追根究底。况且,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顾一念。
〔他还是这样信命。〕914忍不住吐槽。
〔可不是吗。〕顾一念莞尔一笑,忽然找回了些许熟悉感。
说来有趣,修真界提起玉山真人顾一念,定然绕不开那个慧眼独具,力排众议引她入仙门,又公然与她相恋、开启她风流一生的师尊。但其实,顾一念与沈如朽从相识到相别,只有短短十年。
顾一念成名很早,早在尚未入道的凡人时期,便已是个名满修真界的风云人物。这份声名一不靠实力,二不靠地位,唯独靠她那张艳绝仙门的脸,与离经叛道、公然追爱的荒唐行为。
天门关,道缘隐。修真界上万年未曾有人飞升,修士皆谨守道心,克己修行,何曾见过这等放浪无羞之人。更何况她追逐的对象不是旁人,而是玉昆仙宗太上,大乘修士沈如朽。
沈如朽琴剑双修,实力高绝,堪称修真界第一人,又兼品性高洁,霁月清风,向有剑胆琴心的美名。他们间的差距有如云泥,仿佛将两个名字放到一起都是一种笑话。
〔宿主,男主沈如朽攻略难度较大,是否转换攻略对象。〕
〔不转,要玩就玩把大的。〕顾一念掐着凤仙花仔细地染在指尖,语调散漫。
引她入道的天雷愈纯愈烈,她后续的修行也就愈发顺畅,可前提是,顾一念能够在凡人寿数用尽之前,得到这份机缘。
〔你已经二十岁了。〕914静静提醒,〔即便有灵药维持面貌,延长寿数,时间也并不充裕。〕
〔你说的对,我现在就去找他!〕
满意地欣赏着新染的蔻丹,顾一念提起裙摆,笑意盈然地向山上跑去。
“师尊!”
大禹金尊玉贵的长公主,通身的娇纵劲儿,一颦一笑皆染着艳光,肆意灼人。沈如朽顿住话语,应了一声,任由她揽住自己的手臂,好奇凑近:“师尊在做什么?”
水镜中的修士满面愕然,视线死死盯在二人紧贴的手臂上,陷入诡异的沉默。
〔嚯,视频通话。〕
顾一念兴味顿起,指尖左戳戳,右点点,好奇道:“师尊,这镜子怎么没声音?”
“……”水镜那头的修士一阵无言,艰难地唤了声:“沈长老?”
他的声音太过暗哑,饱含着复杂的情绪,将顾一念吓了一跳。沈如朽轻笑出声,抚了抚她的发顶安慰,而后挥手切断联络,道:“改日再议。”
这日之后,流言风向一改,曾经对顾一念口诛笔伐,啧啧叹声的修士们皆哑了声音。
“沈长老他超爱。”当事者回忆起那日,神情复杂,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她只是个凡人。”听者亦是错愕不已,怎么都想不明白,“沈长老真的会爱上一个凡人吗?”
“谁知道呢,不可说,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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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朽当真喜欢她吗?这个问题也是顾一念急切想要知道的。
“师尊喜欢我吗?”
玉昆山上,白衣仙君盘膝抚琴,顾一念倚在他身边,慢慢直起身子,越凑越近。嫣红的唇瓣停留在他脸旁半寸的位置,他没躲,她也没继续下去。
琴音一顿,沈如朽眸色微暗,轻声反问:“你呢?你又为何停下?”
沈如朽转头抬眸,动作间,玉白修面轻蹭过她的唇瓣,鼻尖相碰,视线毫无阻隔的撞在一起,双唇之间仅余一丝间隙。
“我、我也不知道。”躲闪地垂下眼睫,顾一念面颊微热,抽身欲走。
沈如朽定定看着她,清冷的声线中竟隐含诱哄:“念念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一瞬,心跳如擂鼓。顾一念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句空话,他当真允许她做任何事。
在修士大会上公然示爱,在水镜议事时戳对面长老的脸;拔仙草、追灵鹤,将零食话本丢满他的书房……一个失了故国的公主,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因他的纵容而横行无忌,成了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小祖宗,上至各宗长老,下至百家弟子,无一人敢招惹。
她或许是动心了,同时也止不住地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