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听进了劝告,周应淮神色缓和,复又叮嘱:“此次量刑较重,是为了给妖族一个交代。同为人族,不说徇私,至少在两份刑罚之间给予他一份喘息之机吧。”
周应淮生性温厚,总是要为旁人考虑周全。顾一念耐心听着他的叮嘱,恍惚仍是那个温柔可靠的玉昆仙宗大师兄。年少时的一幕幕飘过眼前,叫她心底泛起丝丝暖意。
随着时间推移,周应淮越说越多,回忆的暖流从汹涌到平静,而后变得僵滞。
“还有……”
〔还有?〕914失声质问,〔当了两千多年的神仙,他怎么越来越啰嗦!〕
914忍无可忍,在她识海中撅着个大腚到处找休眠按钮。
“知道啦,师兄。”顾一念不由莞尔,笑着打断:“师兄,我还要去罚人呢,改日再说呀。”
她矜了矜鼻子,艳色灼人的眸子里满是促狭的笑意,一面说一面伸手将他推出门外,“我可不是采采,你去啰嗦她吧。”
大门在眼前合拢,世界倏忽静了下来。周应淮怔了怔,摇头苦笑,轻叹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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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君,小心。”
闻如许走下石阶,回身抬手,欲要接引。
顾一念神色莫名地扫了他一眼,身形微动,瞬息便闪现到了三尺之外,侧首打量着阵纹繁复的石门,“是这间吧?”
“……”修长的手臂僵在空中,闻如许默了片刻,静静收回,几步跟上,回道:“正是。”
递过密钥,他提醒道:“天宫规矩,为确保秉公执法,行刑结束前星君不得言语,严禁交谈及泄露身份,判词也将由下官代为宣读。”
顾一念点点头,抬手以仙力隐去面容,而后召出法器流光,推门而入。
幽暗的水牢正中,束缚着一位长身如玉的仙人。罪仙黑纱覆面,通身仙力封锁,气息沉寂,双手被链条高高吊起,腰腹之下,皆浸泡在阴冷的若水中。
“……夺仙力三成,剖仙骨一节,即刻行刑。”
顾一念依照规矩,并未言语。静待闻如许宣读之后,便将流光长鞭利落一抖,狠狠甩向罪仙的脊背。
麻衣瞬间撕开一道裂口,鲜红的血液挣开皮肉,沿着鲜明的肌理蜿蜒而下。
他下意识地轻颤,喉间溢出一声轻微的嘶喘,随即便是嗤笑,仿佛早已习惯了疼痛,对此不屑一顾。
顾一念不为所动,再度挥鞭而出,按照自己的步调施刑。狂鞭如雨,将那身素白麻衣撕扯得七零八落,道道伤痕交错在精致如玉的身躯上,惊人地艳丽。
而除却最初的那声轻嘶外,罪仙竟再没发出过任何声响。双手主动向上握紧吊住他的锁链,浑身肌肉紧绷,任凭长鞭加身,鲜血汩汩,也无一丝怯意。
〔真是个硬骨头。〕顾一念有几分心惊,心道真不愧是敢斩妖皇龙尾,烧烤食用的猛士。
〔他身材真好,宿主,你轻点打。〕914本性难移,竟有些为这罪仙可惜。
不必它说,顾一念本也留了余地。
一来有周应淮的叮嘱在前,知晓仙妖二族关系并不简单,如此量刑多半只是为给妖族交代。
二来她熟知妖皇的状况,知晓断尾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或许有损颜面,却不会伤及根本,那么同理,这位罪仙也不应当付出不可挽回的代价。
顾一念精准控制着力道,流光上隐现紫光,一层层剥夺下对方的仙力。麻衣破败,仅余丝缕垂在肩头,罪仙的脊背已被纵横的伤痕布满,惨不忍睹。顾一念手腕一转,最后一鞭避开层叠的伤痕,拍入水下,猝然落定在他的腰间。
罪仙被这意想不到的位置激得战栗,轻喘着向前挺身。水面荡开,竟露出一枝绯色的秋海棠。
〔是他?〕顾一念骇然一惊,握紧手中流光,忽然有些无措。
〔公皙瓒!〕914激动之余,痛心疾首:〔都说了要你轻点打。〕
刹那间的错愕没有逃过闻如许的眼睛,温润的声音发出问询:“星君?”
顾一念谨守规矩,摇了摇头,心中却也松了口气。剖仙骨本是极为痛苦的重刑,恢复重修少说也要数百年,但对象若是公皙瓒,情况便大大不同了。
公皙瓒性情乖张,出身正统医修世家,却不爱传统医术药理,热衷于探索断肢再续、病灶切除一类的外科疗法,胆大妄为,离经叛道。
三百岁那年,他在历练中遭逢大难,脊梁折,经脉断。命悬一线之际,公皙瓒冒险将一株仙品翅叶秋海棠种进体内,枝干为骨,花叶续脉,自此获得了翅叶秋海棠强大的疗愈能力,生生不息,几近不死。
足踏若水,顾一念走近公皙瓒,蹲下身子,一手捏起他的下颚迫使他仰起头来,一手聚起仙力,在他颈后至肩胛处不断摸索。
“哟,还是位仙子?”感受到纤手柔荑,公皙瓒一声轻笑,自恋调侃:“摸哪呢,可是被本仙君的玉体迷住了?”
顾一念没去理会,指尖确定好位置后,利落地切开,仙力引着一枝海棠破体而出。
“你……!”
公皙瓒悚然一惊,质问尚未出口便感受到枝叶顶端被掐去了一截,禁锢在他下颌的纤手随即松开,那人起身退走。
玉盒中盛着一小段海棠枝,闻如许目露迟疑:“星君,这能行吗?”
刑罚已毕,顾一念亦可开口:“枝叶为骨,骨即枝叶,自然可行。”
公皙瓒声线微沉,冷笑:“你知道的还挺多。”
方才还吊着身子任人欺凌的罪仙忽然发难,双手扯住铁索猛地一挣,劲腰在水下一转,瞬息便来到池边。
他扯去覆面黑纱,同时精准捉住施虐之人的手腕,低声质问:“说,你从何得知?”
顾一念没躲,反是俯身迎近,叫他看清自己的样貌,挑眉反问:“你说呢?”
“……顾一念?”公皙瓒怔了怔,怒气尽消,缓缓松了手,道:“好久不见。”
顾一念若有所思:“不,昨日飞升,我见过你的仙使。”
公皙瓒尴尬轻咳:“那都是之前安排下的。”
“海棠荼蘼,琼楼摘星?”
“……”
“醉饮三千,话人世浮欢?”
“……”
方才还肆意张扬的仙君,一问一无言。
顾一念微挑秀眉,桃花眼中满是促狭,意犹未尽。
公皙瓒瞬间服软:“……别,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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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说了。”公皙瓒扶额,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声音恨恨:“顾一念,你未免太过偏心!”
“你将从前那些道侣个个护得周全,怎的到了我这就满身骂名了?”
公皙瓒一身兜帽长袍,将面孔遮掩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形状姣好,夺目勾魂的狐狸眼。那双眼长睫如飞,忽闪间眸光明灭,将满眼的怒意都生生转做了艳色。
美极,当真美极。美到914日日痛哭流涕恳求她不惜一切,速速攻略,美到素以美艳闻名的顾一念,在他面前都平白淡了几分颜色。若不是他太过美而自知,整日里自我凝视,恐怕这修真界第一美人的位置早就换了人来坐。
“这也不能怪我。”顾一念亦是裹着长袍,掩面低声:“我也挨骂了的。”
“我不管,若不是你半夜闯进我房间,哪有这许多事情?”公皙瓒气急,眼角泛起薄红:“你现在就去澄清!外面都传……”
“外面都传你不行,连夜跑路。”顾一念焦头烂额,无语道:“这种事你要我怎么澄清?”大张旗鼓喊他一夜七次郞吗?
“怎么不能澄清?!就说是你欲求不满,逼走道侣!”
“公皙瓒!你的名声是名声,我的就不是了吗?”
争吵声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公皙瓒?是那个情不堪举,夜半逃家的公皙瓒?”
“嚯,那他旁边……”
视线纷纷集聚,公皙瓒一拍桌案,怒而反击:“顾一念!你喊我名字干什么?”
“果然是顾玉山!听闻前阵山上塌了好大一张床!”
“……”顾一念闭了闭眼,只觉这辈子的脸都要丢尽了。
第9章 海棠荼蘼
事已至此,走为上计。
二人对视一眼,暂且放下争端,默契地卷起遁光跑路。
一遁三千里,直跑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幽谷方才停住。公皙瓒修为不如她,气怒更兼疲惫,恼道:“想做什么和我说就是了,我、我又不是不给,你到底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顾一念微红脸色:“我就是想看看你卸下装扮什么样。”
“休想!”
“……”果然,还是要偷偷才行。
*
入道千余年,公皙瓒是第一个主动送上门的男主。拿稳疯批美人剧本的他从一开始就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自带名帖,亲赴玉山,坦言想要成为下一个飞升之人,不惜一切代价。
“我可没有说过,每任道侣都能成仙。”
顾一念并不反感他的坦诚,只是这样亦正亦邪的疯批系男主实在不好拿捏,一旦攻略失败,于双方而言皆是浪费时间。
“无碍。”公皙瓒扬着下巴,飞扬的狐狸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勾唇道:“修真界容色可与我相比的也就只有你顾玉山了,左右除了你,我也不会选择旁人,试一试又何妨?”
顾一念甚是无语:“我若不想试呢?”
公皙瓒微挑修眉,干脆道:“那更好了,你到底逊色于我,我也免得被你占便宜。”
言毕竟是转身欲走。
“站住!”顾一念心头火起,横生出几分不服输的劲儿来,“这便宜,我还占定了。”
*
公皙瓒华服盛装,宝气珠光,每一根发丝都精心打理过,而后跑来和她说自己容色无双。顾一念自是不服,用尽办法想看清他的本来面目。
“化神修士,为何要不用灵力,凡铁劈柴?”
“我眷恋凡俗,渔樵耕读的生活别有意趣。”
“顾一念……”
“我从前的道侣也是这样做的。”
公皙瓒半信半疑,仔细卷起锦袍袖摆,精心选好角度,让落日熔光半映在他精致的侧颜。举斧下劈的动作不紧不慢,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感,每劈三根,便要观察日光的方向,调整一次位置。
顾一念:“……”First blood。
“土灶大锅,稍富贵些凡人家也没有用这个的。”
“人间烟火气,最暖道侣心。”
“顾一念……”
“我从前的道侣也是这样做的。”
公皙瓒长叹出声,无奈坐到了破败的土灶之前。木柴提前湿过水,烟尘四起,怎么都点不燃。他面不改色,调整角度让自己的面容半掩在尘烟之后,窗棂斜映的日光透过尘烟,为他更添了几分朦胧似幻的美感。
思索片刻,修长的指尖还捻起烟灰,在脸侧为自己加深了轮廓的阴影。
顾一念:“……”Double kill。
“寒冬腊月,为何要破冰入水?”
“冷水白鱼鲜嫩无双,非要半点灵力不用,才能完好无损地保持口感。”
顿了顿,她主动加上:“我从前的道侣也是这样做的。”
公皙瓒皱眉脱下外袍,内衫竟也是剪裁得体、满绣暗纹。除去鞋袜,赤足入水,精准控制的力道只带起了丁点水花。
游水的动作亦是精心设计过的,流畅饱满的肌体在冰水中几度起伏,两尾白鱼便已入手。上岸披衣,每一缕湿发、每一滴水珠的位置都恰到好处地配合着光线,为他增添色彩。
〔他真好看啊,真的。〕914嘶着口水,不住感叹:〔你就认输了吧,毕竟是男主,不丢人。〕
顾一念心中暗叹,几乎就要认下,上前帮他整理衣饰时,却忽然发现下颌处流淌着一道白痕。
“你上妆了?”顾一念讶然。
“自然。”公皙瓒不耐烦道:“不许用灵力,还不许用水粉吗?”
顾一念:“……”好家伙,女明星的素颜也没你这么难得一见。
略略思索,顾一念心生一计。
他们好生过了一段平静安稳的日子,顾一念不再提什么渔樵耕读,与他每日修行游赏,闲话人生。二人皆是放纵不羁的性子,累日相处下来,竟意外地合拍,公皙瓒状态愈发放松,任她丢了水粉,继续以灵力维持容色。
是夜,顾一念伙同914偷闯卧房,悄悄掀起帷幔。锦被之中,公皙瓒面容素净,安然阖眼,不似白日里的艳丽孤傲,竟意外地带着几分清朗的少年气。
〔怎么办,好像更好看了。〕914呜呜直哭,也不知有没有后悔选错宿主。
到底是高阶修士,公皙瓒很快警醒,微眯着眼眸坐起身来,“做什么?”
伴随着他的动作,锦衾滑落,露出其下身着薄纱寝衣的身体。鲛绡半透,领口大敞,仅在腰间松垮地系着一道锦带,胸腹间饱满起伏的肌理一览无余。
“嘶——”顾一念与系统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你……”顾一念艰难措辞:“爱好很特别。”
公皙瓒低头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当即拍床怒斥:“顾一念!”
一番缠斗,房倒屋塌,尤其是那张承载了化神修士盛怒一击的床榻,几乎化作齑粉。
争吵声响了半夜,打斗的法光几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凌晨,公皙瓒扬长而去,修真界风言四起,一吹数百年都未平息。
“唉,那位公皙仙君,不行啊。”
“啧啧,玉山真人果真厉害,连一个不行的道侣都带到飞升了。”
劫云渐消,五色天光映下。公皙瓒笑得肆意,回身拉起她,语气难得温和:“往后没人给你当牛做马了,可收着点性子。”
顾一念晋升合体,心情亦是不错,回敬道:“我从前的道侣都是……”
“旁人不说,我那表兄可不会为你三九寒天下水捞鱼。”公皙瓒挑眉打断,眼中含笑,满是了然。
顾一念微怔:“表兄?”
公皙瓒低声说出她上一任道侣的名字,叫顾一念瞬间红了脸。那些随口而就的瞎话,原来早已被他看破。
公皙君容色无双,骄傲非常。他是离经叛道的世家弃子,是剖骨种花的狂人疯医,世上无人能让他低头。
攻略面板始终显示着一道问号,914坚持认为他只爱自己。
〔极致利己的疯批美人,原文设定不可更改,公皙瓒只会爱他自己。〕
顾一念反驳:〔那可不一定。至少,他不会对着镜子予取予求。〕
句句有回应,事事有着落,再荒唐的想法都能与她一拍即合,陪着她胡天胡地的去闹。公皙瓒的爱,确实拿得出手。
不过,终究还是断在了这里。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爱,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最终的结果总是没什么区别,无论是她还是他们,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