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顾琢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坐在帝渊身侧旁观学习处理政务,此刻不解发问:“师父怎不叫人把他带来?”
堂堂神主,还要亲自跑一趟。
“嘘!”孩童肉乎乎的指头竖在他唇边,914讳莫如深:“看破不说破。”
顾琢犹是未解,思来想去,疑惑愈深。
914从他怀中站起,踮着脚凑到耳边嘀咕:“昨晚……贞烈……”
“所以,都是借口,只是避开你爹爹罢了。”
小姑娘挥舞着粉拳,激动地落下定论。
顾琢怔愣半晌,恍然大悟,神色复杂地看向怀中幼童,纠结道:“妹妹还小,不要说这些。”
他在凡世读书受教化,虽刚刚成人,心性不全,却十分通晓礼仪规矩。914则恰恰与之相反,读遍数千世界各类文学艺术作品,对各类复杂的情感、人心的隐秘知之甚深,却对平淡的人情世故,基本的礼仪规矩不甚在意。
毕竟,她所喜爱的珍藏无不劲爆夺目,惊世骇俗。
顾一念将二人放在一处,未尝没有相互影响,取长补短的意思,只可惜事与愿违,跌宕起伏的故事总是能轻易地激荡人心,比起取长补短,削长就短似乎更符合他们的状态。
淡蓝色的光点在掌心跳跃,与顾一念极为相似的嫣唇开开合合,陌生的名词,新奇的故事源源不断吐出。
顾琢从面红耳赤、瞠目结舌,到兴致勃勃、欲罢不能,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然后呢?温柔竹马和清冷仙君,白姑娘到底选了哪个?”
“都没选!”914咕嘟咕嘟饮下一杯灵茶,小手一抹嘴唇,继续道:“她外出历练,误入妖族领地,身中情花之毒,跌跌撞撞避入山洞,洞中却沉睡着一只雪白的巨狼!”
“她要被妖狼吃了!”顾琢皱眉道。
“非也。”巴掌大的小脸上浮现出莫名的笑意,914搓搓手,激动道:“白狼惊醒,化为一个俊美无俦的高大男子……”
“够了。”帝渊重重搁笔,叹息道:“小琢,你先出去。”
顾琢猛然回神,面露羞愧,垂着头听话离去。
914后知后觉生出几分惧意,强撑道:“干嘛,我可不是真正的小孩子。”
帝渊眸光微沉,态度却和善。
“阿四姑娘的故事很好,只是小琢情志初生,烦请阿四为他去除一些不适宜的内容。”
914微鼓脸颊,遗憾道:“那岂不是去其精华?”
帝渊探手过来,914下意识闭眼,惊恐抱头。半晌毫无声息,再睁眼却看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掌心向上,空空如也。
“小琢年纪还小,他不能听的,就让我这个做父亲的代劳吧。”帝渊声线温润,满是父爱关怀。
914愣模愣眼,良久也没反应过来,硬是把一双飞扬的狐目瞪成了圆圆的兔子眼。
帝渊横下心,直言:“所有资源,分我一份。”
**
另一厢,顾一念尚不知晓一时的躲懒会为她带来多么惨痛的后果。
念起身动,转瞬来到后山。
顾一念走进沈宜酌的住处,见其修容整鬓,衣带当风,正贴着墙根,在四方小院边缘疾行,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
〔这是不是就叫刻板行为?〕
下意识在识海中与914吐槽,静待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她如今已有了人身,是独立的个体。
按下那片刻的失神,顾一念打断了他的晨练:“来聊聊?”
沈宜酌面色不善,冷哼一声,振袖仰首,将尊臀置在院中石凳上。
顾一念心生无奈,念着他曾收留玉昆仙宗弟子、还赠予她诸多延寿丹药的情分,主动寒暄:“许久不见,你竟成了鬼仙。”
“哼!”
顾一念略感尴尬,强撑开口:“我早就知道,沈宫主是特别的。对了,万象学宫可还好?不知下一任宫主是?”
“哼!”
接连三声冷哼,让顾一念蹙起细眉,心生烦躁。
静默片刻,她直击关键,开门见山道:“你是如何成为鬼仙的,渡劫过程能否详说一番?”
“以及,为何要将我玉山挖成这副模样?”
“哼!”
又是一声冷哼,顾一念面色微愠,沉下声音:“我虽不愿以神人自居,但你应知,神人的手段不是你能应对的。”
沈宜酌一声轻嗤,竟是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修长食指点了点远处院墙,又指了指自己紧紧闭合的双唇,目光愤然。
顾一念:“……”
好像,昨晚下的神术还没解开。
“唔呜悟,唔唔唔唔唔。”
见她终于想起,沈宜酌目露嘲讽,虽无法发声,却有着抑扬顿挫的语气,让顾一念片刻便领会了含义。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顾一念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神人的气势烟消云散,认命般为他解开术法,神色懒懒:“说吧。”
沈宜酌收了讽意,难得正色道:“天门已彻底关闭,我来找通天彻地的太古神器。”
“太古神器?”
顾一念蹙眉,第一时间想起元界那支青玉小笔,很快又轻轻摇头,自我否定了这个答案。那支小笔神力有限,并非她从前常用的神器,更别说是通天彻地这等本领。
“你找太古神器,到我玉山来挖什么?难道不知这山,是一年半前我飞升时新起的吗?”
“新山旧山都是山。万象学宫传承太久,有关于神器的信息早就遗失了大半,我也是没办法。”
沈宜酌摇了摇头,面露无奈:“实不相瞒,你下界住过的那座玉山,已经被我挖空了。”
顾一念:“……?”
额角微跳,她强忍火气,认真问道:“神器与山有关?可有更具体些的信息?”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沈宜酌定定看着她,目露探究:“你已然成神,竟没有寻回从前的记忆吗?”
他语气笃定,明白知晓她前世曾是神人。顾一念猛然一怔,借青玉小笔短暂重归神位时,涌入脑海的记忆被再度翻出,
太古之初,阴阳离分,天地新生。
在那个文明萌芽的部族时代,神与人的关系极近,焚香祷祝,便可上达天听。
中州大地上,一座通天彻底的神山是天下人共同膜拜的圣地。
顾一念凝神思索,在零散的记忆中不断搜寻,终于在凡人口中听到了它的名字——玉山。
第62章 万象学宫
玉山上通玄天, 下接幽冥。太古之时,九位神人轮番在此传道,诞降嘉种, 授民以时,九讲一歇,十年轮回。
创世千年, 人类在神人的教导下开田地、建屋宇,去饥寒、识礼义。千年倏忽而过, 第一百个轮回时, 礼乐文教兴盛,人世繁盛已极, 第一个大一统的帝国诞生。
神女放下青玉小笔,最后整理过千年来为凡人讲学的手书,将这支见证千年创世历程的小笔封存,欣慰道:“人世已定, 现在, 人们可以安心生活了。”
“玉山神女,人皇求见。”
仙侍奉上一份拜帖, 洁白柔韧的纸张上浮花洒金,是人类帝国最新的造物。
纤手展开信纸,神识飞速扫过。帝国初立,最新即位的人皇携贡礼来朝, 感恩神人千年来无私的教导与庇护。
九神欣然应允, 玉山之上,一场神人同乐的盛宴开启, 来自人类帝国丰富而新奇的造物从山脚一路堆到山腰。
“这就是酒?”一片绯色衣摆自海棠琼枝间垂落,繁花掩映间, 传来神君微醺的笑语:“这些人类有点东西,不枉本神君倾力教导了那么多年。”
“最爱躲懒的就是你,也好意思说倾力?”
雪青衣衫的神君立在树下,手中玉简轻敲在树干上,绯色身影与花雨一同落下,花盈满襟,酒液泼了一身。
“公玉瑾!你是不是找打?”
绯衣神君丢开酒杯,飞身扑去,后者身形一闪,云淡风轻地避开。
袍袖高高卷起,他不依不饶,越挫越勇,围绕着海棠花树,与人追打成一团。
一片笑语欢声中,红衣神君拨动琴弦,鹤鸣琴中缓缓流淌出愉悦欢欣的曲调。
人皇陪坐在神女身侧,轻点桌案,和琴而歌。九位神人各不相同的神采与风姿在词曲中跃然而现,启迪灵智,教化万民,予人世无限生机。
“好词。”琴曲落下终章,凌云霄目露欣喜,追问:“这词是人皇所作?”
合纵连横,一统天下,这位人皇依旧挺拔雄壮,却早已不再年轻。已见皱痕的眉眼间有着岁月沉淀而出的精明睿智、雄阔武略,唯独少了些许灵气,不像是能作出这般词句的人。
“非也。”人皇低声震笑,声如金石,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是我的九皇子,他很年轻,才华横溢,非常仰慕诸位神人。”
“对了,这汾花酒也是他所创,这小子爱酒成痴,还为自己取字宜酌。”人皇摇头轻笑,眉宇中盈满宠溺。
“倒是个有趣的人。”
公皙瓒摇晃着酒杯,随口称赞了一句,众神纷纷点头,未再追问。
酒宴过半,人皇新启了一坛酒,为神女与他身侧的神君满上,郑重道:“神女请鉴,芸芸众生,仍有一难未解。”
“何难?”
“身躯孱弱,难敌老病之苦。”
神女微微蹙眉,不解道:“凡人虽弱,却有着无上的创造力,建屋宇避风寒,兴水利调风雨,工程之巨,便是我身边的仙侍也无法轻易完成。”
“至于生老病死,这本就是万物循环的规律,草木有荣枯,山海亦会变迁,人又怎能独独脱身其外?”
“可,总该有个机会的,不是吗?”人皇目光恳切,认真道:“得神人点化者可为仙侍仙吏,拥有凡人无法企及的仙力,居天宫之上,风雨不侵,免于老病之苦,在寿终之年安然坐化,重入轮回。”
“小皇不敢求让所有凡人成仙,至少,神女可以考虑,给那些天赋极佳,勇毅坚定之人一个机会,习仙法,修道心,当他们的能力与心性皆达到神人心中的标准时,便可擢为仙人,升入天宫,伴驾神侧。”
“此外……”人皇微顿片刻,修整的胡须下唇角微翘,有着不加掩饰的圆融精明:“若能随修习进度,适当强健体魄、延长寿命,想必人世也会更加繁盛富足。”
“毕竟,几十年实在太短,许多事要倾尽一生,甚至是几代人来共同完成。”
神女思量片刻,颇感有理。
创世千年,于神人而言只是一个开始,人间却已迭换了二十几代。传承不易,许多技艺与文明都在代际流转间遗失,讲学千年,真正留存人世的却不足十一。
闭目与天道通感问询,片刻后,灼然艳美的眸子睁开,神女轻声道:“可。”
伴随着这声轻语,玉山脚下不远处立起一座学宫,重楼高檐,广厦万间,白玉门楼上悬着一方牌匾,神女最后一次使用那支青玉小笔,落书:万象学宫。
**
“就这些?”沈宜酌掐着小指,轻呼一口气,语气不屑:“我们万象学宫的历史,哪里需要顾掌门来告知?”
“本宫主早就说过,万象学宫从太古传承至今,万劫犹在,你们偏不信。”
顾一念微哽,说不出反驳的话,亦给不出更多的信息。
青玉小笔是她为凡人讲学传道所用,在那之后便被封存,没能记下其后的事情。
这是她第一次完整回顾这段记忆,不出所料,太古九神正是她与帝渊,以及七位主角。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让她有些在意——人皇口中为《九歌》作词,发明酿酒之法的九皇子,表字宜酌,与眼前人同名。
“你姓沈?”顾一念微微蹙眉,努力思索,太古第一个大一统的人类帝国,国号为辰,人皇似乎……姓夏?
“不然呢?”沈宜酌一脸莫名,不明白相识已久的人,怎么忽然质疑起自己的名姓来。
“没什么。”顾一念摇了摇头,暂时按下心中疑惑,回归正题:“太古之初,确实有一座通天彻底的神山,名唤玉山。”
“果然是这儿。”沈宜酌面色一喜,自怀中摸出一柄雕花银锹,便要离开。
顾一念连忙阻拦,快速道:“我记忆不全,不知那神器落在何处。并且,我神职已改,即便寻到也未必能再驱使。”
“神职已改?什么意思?”沈宜酌目露狐疑。
顾一念缓缓道:“玉山神女没有复归神位,如今是我顾一念触怒天道,逆天成神。”
沈宜酌怔愣许久,默默收起雕银小锹,重新坐回石凳上。
一小碟花生,一大壶酒,为二人各自斟满一杯,沈宜酌屈起两指,将瓷碟向她推近几分,劝道:“别光喝,多少吃点。”
“……?”顾一念挥开他欲要拍在自己肩上的手,无语道:“我认真的。神女玉山司命,而我夺天雷之力,掌刑司罚。”
“司命之职,归根结底仍是天道赋予,它如今极为厌弃我,未必能容许我再使用从前的神器。”
沈宜酌垂眸不语,闷声连饮三杯。八面玲珑,名利场上左右逢源之人,第一次感到语塞,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震撼道:“够狠,顾玉山,不愧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