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与天道共执万世,对其最为了解的神人,帝渊当仁不让,成为这场破解行动的领路人。
殿门半开,天光斜映进来。
顾琢站在光与影的分界处,沉思良久,在跟着顾一念处理政务与跟着帝渊探索天道之间犹豫,莫名有了一种父母和离,他选择跟谁的荒唐感。
“我已经大几百岁了。”少年抱臂立在当中,沉着道:“小孩子才做选择。”
“所以?”914拉着帝渊的衣角,不耐道:“快点。”
“我跟师父。”顾琢放下双臂,走到顾一念身侧,认真道:“一人一个,都不寂寞。”
914:“……”所以,还是小孩子啊。
吐出小舌做了个鬼脸,914面露不屑,轻哼一声,揣起小手成熟稳重地离去。
临行前,帝渊递过一方雕银小盒,是昨夜顾一念忘在床头之物。
他开启小盒,大手轻抚过光洁莹润的笔身,眼底带着眷恋,和声道:“这是陪伴你最久的神器,有司命神女大半神格与几乎全部的记忆。无论你有任何疑问,我想,它都可以为你解答。”
相顾无言,帝渊错开视线,轻叹一声离去。顾一念蹙眉凝视良久,倏忽阖眼,扣起盒盖将其收入袖中。
还不是时候。
顾一念隐隐有感觉,无论过去还是将来,事情并不如她所想。
禹国陨落,她曾因沈如朽一句“天命如此”燃起逆天而为的决心,将天道视为此生最大的敌人。天意断情,视众生为刍狗,毫无悲悯之心。而它不全的道则却决定了这方世界的规则并不完善,放任其自然演化于众生而言并不公平。
满心不平生出执着的意念,她一路飞升,成仙成神,前世今生的画卷在眼前缓缓展开,顾一念猛然发觉,天道并不如她所想那般冷漠,它亦是这不全之世的受害者,在万劫之中痛苦轮回。
他们都很累了,帝渊曾几度说起:“我们都已尽力。”
顾一念一直都明白他的心意,万劫末世,他只想在最后的时光里与她好好相守。
不顾体面地跑到玉山做她身旁的仙吏,痴缠不舍,与她真真假假的旧情拈酸争宠,即便身份暴露,依然不见收敛。
那是末世前最后的狂欢。
昨夜,他们默契地没有提起,若是她融入天道,却仍未能补全道则,会是怎样。
补全道则,她会成为天道的一部分,在安稳盛世中与她的神人遥相守望。若是十足幸运,或许还能如当初的玄天君一般拥有化身,继续今日未尽的缘分。
道则不全,她的加入会为天道注入新的力量,而后重复如今寂灭重启的老路,徒留帝渊一人在万劫中独自守候。
最为残忍的是,诞生于灵气中的他,不死不灭,连陨落都是奢望。
那一定是极为、极为痛苦的事情,痛苦到让七位神君相继陨落,让玉山神女在不确定能否重生之时,孤注一掷自舍神格,决意打破这种无尽的轮回。
是以,顾一念不敢接收这支玉笔中的记忆,她怕继承那份绝望,怕对天道心生认同,更怕与帝渊万世累积的爱意无限激发她心底的愧疚与不忍,动摇她前行的脚步。
不过,这份犹疑只存在了一瞬,随即便被繁杂的事务与纷至沓来的文书淹没。从坐镇指挥,到四顾奔忙,以神力驱散异象,只用了不足三月的时间。
914仍未寻到天道意识的核心所在,修补代码尚未完成。劫难却不断升级,形势愈发严峻。
三月间,浮空云海妖仙、务虚原散仙先后出动,东天秘境中隐世的大罗金仙也纷纷出山,各方势力代表齐聚天宫,中天仙境前所未有的热闹。
当玄仙也需合力布阵才能吹散雨云,当大罗金仙也无力阻止流火,当神人之力也无法维持半日的平静,所有人都知道,大劫已无力回转,是时候放下通天彻地的神山,令诸仙下界了 。
“神主,我等已做好准备,下界卫道。”
玉山大殿中,东境金仙出言。
这座大殿远不如当初的天宸宫巍峨高耸,贵不可攀,神主虽坐在主位,却与下位诸仙离得很近。
神光淡淡萦绕在身侧,并未遮掩住她的面容。女子眉目如画,艳极生靡,通身风流气韵,没有半点神人的威严。
良久的沉默中,嘈议阵阵,质疑她是否得位不正,是否真的具有神人之力,以及最重要的,是否能沟通天上人间,令诸仙下界。
神人之力,即便是识海中的私语也能声声入耳。
顾一念想,是的,她应当可以。
毕竟,那座通天彻地的神山,本就与她同名,即便神格不再,也可以她一贯的办法强行破之。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寻到它的所在。
摸了摸袖中玉笔,她几不可察地轻叹。
是时候重启那段失落的记忆了。
“诸仙听令,明日午时齐聚玉山,下界卫道。”
第66章 魂入天阙
“念念, 你确定要这样吗?”914背着手走来走去,皱着包子脸,满面焦灼。
“我能行的, 让我再试一次吧。”
顾一念沉默不语,将视线望向远处。914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新婚之夜扫兴的无能丈夫,一次又一次, 徒然要求着更多的机会。
可他们分明都知道,不行就是不行。
顾一念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接收玉笔中的记忆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神山已然降下, 正是一年半前,帝渊为她新起的这座玉山。而开启的法门, 就存在于那座令人费解,有诸多解读之法的石碑之中。
“玉山起,万劫同。”沈宜酌敲着石碑,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 洒脱道:“管他同不同, 尽人事罢了。”
飘荡着魂体,他昂首挺胸, 索要回那一对雕银小锹,翩然下界。山脚处的落点,赫然便是万象学宫后方不远处,空置了上万年的平原。
顾一念守候在石碑旁, 目送着诸仙尽数下界, 一一为他们赐下神光护体。神人坐镇中天,不得轻动, 这是她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情。
新识之后,便是旧友。
累月奔忙, 商采采与顾琢愈发坚定了道心,距离主角进度百分之百、天柱生成,只差一线。如今,他们与六位主角分领八方,以中洲玉山为核心,在广袤大地上立起九宫八卦阵,镇住动荡的人间。
这种时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目光相会,一次静默的颔首,便有一位挚友亲朋奔赴向未知的死别生离。
八方阵位逐个亮起,肆虐人间的地动终于和缓了下来。
乾南之位,沈如朽居中盘坐,伏羲琴横于膝上,玉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琴音带起激荡的灵气,将流火隔绝天外。
乾为天,六爻皆盈滴,以健为用,应化无穷。
沈如朽道途坦荡,无论天上地下,皆以高绝的实力走在众人之前,当仁不让镇守此位。
天柱在身后撑起,熟悉的琴音流淌而出,是昨夜曾为她奏过的《天问》。
凡间未尽的师徒之缘在天界重续,于末世中登临神主之位,沈如朽倾力辅佐,为她稳下浮动的人心,亲率众仙践行神旨,如同一位真正的师长,为她铺平前路,一路开拓前行。
当事态终于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镇守各方的仙家纷纷归位,集聚玉山,等待着神人贯通天地,号令诸仙下界卫道。
慷慨激昂者有之,悲戚长叹者有之,唯一不见退缩。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迎难而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退避回让反倒是必死无疑。
众望所归中,唯一迟疑犹豫的,竟是那万劫不灭的神人。
是夜,顾一念轻抚着玉笔,寂然独坐于庭中。
沈如朽身披月华,为她奏了一曲《天问》,曲终余韵中,他神色纵容,温和道:“慷慨赴死固然洒脱,可处位越高,思虑越甚,我们都只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之事。”
他的曲中山河浩大,万物繁盛,四方寰宇,壮丽无极。而创造了一切的天道,正是屡次使人间陷入寂灭的祸魁。
顾一念早就发现,比起虔诚叩问,曲中之意似乎更近于诘问。她唯独不懂,音术高绝,有琴心之名的师尊为何仍旧笃信天命。
“师尊仍信天命吗?”最后一夜,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信。”沈如朽顿了顿,倏忽轻笑,温暖的大手在发顶轻轻揉过,反问:“为何不信?天命,本就是神人与万物生灵共同挣下的。”
圣人法天之用,而非法天之体。他笃信的并非今时封闭天门,视众生于不顾的天道,而是太古之时上承天命,使众生与天地合其德的神人之心。
神人与天道共执,神心犹在,天道便永远不会真正无情。沈如朽相信,天命终究会站在众生这头。
顾一念释然轻笑,终于消泯了最后一丝迟疑。
*
坤北之位,周应淮立剑当中。柔和的仙力荡开,平息北境暴雪,带来丝丝暖融。
坤为地,明柔贤生,厚载万物。
元界之中,他为求天柱,与另一个自己互换三成神魂,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永恒如一的温柔守护便是他性情中不变的底色。
融合了两世守护执念的神魂撑起天柱,人间修士振奋鼓舞,旧时门人欢呼相迎:“是大师兄!”
有大师兄在,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
正东,一株遮天蔽日的海棠花树落地生根,稳住崩裂的水土,重聚山石。
离为火,主光明绚丽。
繁花琼枝之间,绯色身影仰卧其中,单手玩弄着一团乳色光晕,随手丢向身后,天柱拔地而起。
飞扬的狐目中满是兴味,公皙瓒轻摇玉扇,勾唇道:“最后一战,本仙君陪你们好好玩玩。”
*
正西,清亮长吟响起,银白龙影绕柱盘旋,一啸定风波。
坎为水,平生多险陷,然诚行终至。从狼狈逃家到一代妖皇,岑厌之一生迈过无数险阻,归来却仍是个不足千岁的小龙。
升级流男主从不畏惧苦难,所谓大劫,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他将一如既往,踏平一切苦难,自深渊险地龙腾而出。
“莫欺少年穷。”
*
东北,黑云压城,漫天墨色浓卷。
欢欣的琴音响起,清灵之气荡开肆虐的凶兽,红衣仙君端坐抚琴,一曲《九歌》道不尽上古神人相得的盛世喜乐。
震为雷,吉顺中略见波折。
凌云霄少时罹难成孤,幸得师门相护,被顾一念一路送至飞升,平顺的道途中育生了骄扬张狂的个性。这份骄狂自有其依据,他足够优秀,也从来不畏惧承担责任。
元界中另一个自己于危难中守住凌氏,护佑一方城民。得天柱、补琴曲,上仙凌云霄所图更大。
鹤鸣琴音传千里,九歌、天问遥相和,破开层云,直达九霄。一线天光映下,红衣如烧,照见眸中的坚定。
“再奏九歌,荣复太古。”
*
西南,公玉瑾缓缓展开长卷,墨色字迹在身周起伏飘摇。
巽为风,和风容与,相随不息。
出身文道世家的翩翩公子,多智近妖,算无遗策,春风般温润谦和的表象下,是能够破开冰雪的锐利。
“平生第一次,无计可施。”
伴随着一声轻叹,天柱巍然高起,墨迹绕柱盘旋,磅礴仙力毫无保留地释出,瞬息驱散毒瘴。
百计尽出,唯余一法——
“道归黄老,返璞归真。”
*
西北,水波中带着清新的木叶香气,止息风沙,滋润黄漠。
艮为山,主沉稳,止其所欲。
商采采猜测,若由上古神人布阵,这个位置大概会属于那个总是沉默,却分外可靠的谢将军。
她没有与他们一样传奇的过往,这一生却也同样精彩。年少困于情爱,最初由钦羡、怨妒而踏出的脚步,在数千年的岁月里意外走出了属于自己的道途。
破开最后一丝关隘,巍峨高柱在身后拔起。
薇草柔却韧,不必依附于任何人,她自是巨树,自是高山,是撑天的柱石。
“要做大女主。”
*
东南,草木零落,兽死水枯,死气席卷大地。
顾琢坐镇阵中,灵气涌动,仙力暴涨,少年人的身形不住拉长,面容褪去青涩,有了锋锐的轮廓。
兑为泽,主喜乐,人情和合。
他生而至贱,却有着泼天的运道,被前后两位神主共同抚养长大。
成长于关爱中的妖鬼,狭隘的心中牢牢记下那一点温暖,执意停在少年时,不假思索地去追随、去维护。那山谷中温馨和睦的小家却终归无法再回来,他们越走越高,为着三人之外的存在殚精竭虑,付出一切。
顾琢也曾有过困惑,可除却下意识地乖巧顺从,期待着事定人回,并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他从无知无觉的妖鬼最终成人,天宫一年初尝喜乐,元界历险再品悲忧。如今,山河破碎,众生飘零,那双墨色的眼瞳终于不再向上追随长辈的身影,而是以一位上仙的慈悲观照人世,映见众生的喜悲。
强烈的念头在心间盘旋。
要做众生灯塔,将曾经从神人处获得的关爱、品到的喜悦,尽数传给世间。
要众生喜乐,要天下大安。
也只有当天下大安之时,万家灯火中才会亮起属于他的那盏。
一道天柱自身后拔起,荡开的仙力中蕴含勃勃生机。
“转死为生,像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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