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弟弟,是他唯二的婚生子。他们俩姊弟生来锦衣玉食,奢华无度。更兼父母疼爱,父亲一向爱她才华,待她甚至更比弟弟要优容许多。
大部分时候,他们远离肮脏的城市,居住在奢华的乡下别墅里。
绿茵茵的草地上,弟弟肆意跑马,她坐在阳光光的别墅阁楼下,一面往外看,一面读书,甜蜜地幻想着心上人的面容。
但无忧无虑的少女生涯,终结在老皇帝——她的叔父六十大寿的那一天。
金碧辉煌的舞会上,教宗与叔父联袂而来,刺客却在戴着华丽羽面具的贵族中猛然扑出。行宫外,竟然骤起枪声。
教宗当即挨了一剑,□□打中了她的皇帝叔父。
锦衣华服,身娇体弱的贵族们或转身奔逃,却被人群践踏;或惊声惨叫,被刺客扎透心脏。
鲜血与蛋糕洒了一地,美酒与尸首一处。
天翻地覆的时候,她搂着尚且年幼的弟弟,缩瑟在角落,茫茫然地望着父亲披着盔甲带着侍卫闯入,拥抱了他们一下。
冷冰冰的铁甲贴在娇嫩的肌肤上,父亲甚至顾不得自己的假发掉落,全然露出了一头苍老的白发:“不要出来。”
可是,父亲也再没有回来了。
暴动一起,洪流滚滚,人们杀红了眼,不仅冲入了修道院,也劫走了大贵族们的土地。
父亲战死在护卫皇庭的战斗中,他们与堂哥艾伦一起被送上了马车,匆匆地,逃离故国。
昔日的王子皇孙,变作粗衣布衫,化妆为平民,只为躲过一劫。
昔日仆从如云,在颠婆的逃离路上,却只有几个第三等级出身,不甚忠心的将领领兵护卫。
雁声凄凄,树影惶惶。弟弟年幼,在仓皇逃窜的途中病夭。
少年堂哥痛苦地噗通一声跪在十三岁的她面前:“海瑟薇,我求求你。”
远处,那早就垂涎他久已的好色之徒死死盯着她,猥亵的目光扫遍了她的全身。
她闭上眼睛,抱着弟弟早已冰冷的躯体,流下了一行泪。轻轻地将过去紧守闺训的自己抛弃了。
当夜,一件件脱下代表着贵女身份的华服,没有神圣的婚礼,没有众多亲戚的祝福,走入了将领的帐篷,成了所谓的布朗夫人。
马车骤停。
她冷汗淋漓地醒来,已到了府门前,便有人远远地迎了上来:“夫人,今天来了很多贵客。”
厅堂之中,庸俗的脂粉气弥漫,站满了脸蛋白扑扑的贵族。
他们一见海瑟薇,便叫起来:“阁下!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当年我们请陛下回国,又支持了陛下抄了第一等级,现在陛下搂走了教会的大部分土地契,那什么时候封赏功臣,把我们在晚宴逆流之中损失的土地还给我们,得给我们个准话啊?”
每一个人的眼光之中都酝满了焦虑。
她知道他们的心思。
晚宴逆流之中,说是针对神教的横征暴敛,人民暴动。其实人民在砸毁了修道院之后,早已冲入了贵族领。
不少贵族如丧家之犬一般逃离领地,丢失了大批土地。
后来神教返回卢士特之后,又借机趁火打劫,低价“收购”了一批逃亡贵族的土地。
他们之所以支持皇室对神教下手,无非是为了夺回神教、暴民在晚宴逆流之中抢去的土地而已。
“啪”地摘下手套,丢到沙发上,海瑟薇冰冷地盯了他们一眼:“急什么?这么久都等过来了,还差一时半刻?你们那点子土地,以为皇兄稀罕么?”
被她目光一扫,说话的人不禁脖颈发凉,这才讪讪地想起,眼前的布朗夫人,更是女大公。
要说谁家的土地在晚宴逆流之中损失最大,无过于这位女大公了,以至于除了皇宫赏赐之外,便只能靠丈夫那点可怜的伯爵领度日。
“该封赏的时候,谁的都少不了,你们还是去处理自己领地上的丑事吧。红衣大主教之死,很快就会传到外省去了。陛下对神教动手,可不会只局限于波拿。你们谁在这个当口,和自己领地上的教会勾三搭四,”她停了片刻,冷笑,“想封赏?啐!”
等这批贵族散了,海瑟薇命令女仆收拾厅堂,坐在椅子上,听到侍女来报:布朗伯爵阁下又喝得醉醺醺,脸上都是唇印地回来了。
她漠然道:“把他抬下去收拾一下吧。”
隐约间,还能听到安德烈酒气冲天的咒骂声:“臭娘们.....婊.子......”
捏紧手中的羽毛笔,目光幽深。她想,快了,快了。她含羞忍耻,熬到重返故国,等待许久的日子,将要重现了。
父亲,弟弟......家族失去的一切,我都会拿回来的。
*
咖啡厅的地下室。
即使在地下,仍能感受到外面游.行队伍所带来的地面震动。
人们高呼着“陛下万岁!”,咖啡厅里,白色的咖啡泡沫彭地撞在一起,工人、学生一起欢歌畅舞:“干杯!为陛下!”如过节一般。
地下室的天花板都微微颤动了,抖下灰尘。
巴德琢磨着艾伦一世颁布的旨意:“他倒是心黑手狠,直接颁旨人可以不通过神使而向神传达自己的虔诚,等于神典上的桎梏废了大半。”
休伯特道:“也算是好事吧。至少少了个神教,自由松快了许多。”
这个消息不算坏,即使是再憎恶皇室的在场中人,谈起它来,也显得轻松写意。
只有一向心地柔软到极点,对世间所有不幸都施以同情,因此和社会各阶层都交好的克雷梦特,谈到大主教的自焚,穷苦教兵的惨重死伤,叹了一声:“何至于此呢?”
欧内斯特扬起眉毛,不赞同地才说了一句:“你忘了小玛佩尔了吗?”
他才摇摇头,不语了。
正室内气氛放松下来之时,一个声音冷酷地指出:
“教会不是好东西,这些贵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门打开了,跨进来一位年纪极轻,大约十八、九模样的年轻男孩子,少年的眉是弯弯的,眉梢天然作低眉小意的幅度,他像是新春的第一片叶子,五官之柔美,娇嫩得能掐出水来。乍一看,有点像克雷梦特。只是他抬起眼睛的时候,却常叫人吓一跳:他的眼神是阴郁锐利的,常燃仇恨之火,似剑如霜;他的面容,是阴沉的,总带复仇之态。
那种毒蛇似的神态,叫这少年的柔美,都化作了一种爬行动物的冰冷滑腻。
他一进来,一听到地下室的人们谈论的话头,便冷笑道:“教会的仪仗出行的时候,远远地,一个农民望见他们,而没有在雨天里倒地叩首行礼。他们就把他捉起来,砍去双手,拔掉舌头,活活烧死。
贵族比起教士,就是什么好东西了吗?
在领地上,人们经过他们的道路,扬起了灰尘,他们都要收一笔尘埃税。看到一个瞎子,他们为了拿他取乐,把他领到悬崖上,骗他眼前是大路,听着掉落的惨叫声下菜。他们领地的法庭、监牢里,塞满了老人、女人、孩子。一个七岁的农奴的孩子,能犯什么罪过,以至于要被判处绞刑?无非是拿了他地里的一个大蒜,裹了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而已!其滥杀无辜,比起教会,更不多让。”
少年沉声道:“这次抄了教会的土地,艾伦大半拿走了,还不是要封赏下去?他们要拿回土地了。人民只会更惨。”
室内一片寂静,好几个出身贵族的青年不自在地避开这少年阴冷的眼光——他们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克雷梦特见此,笑道:“法兰克,你真是,一回来就吓到了大家。你一路过来有没有受刁难?那几个追着你的教会手下呢?”
只要稍低着眉眼,就一副温眉顺眼假象的法兰克杀气腾腾地答道:“没有。死光了。”
“卢斯恩呢?”
“被盯上了。甩开了再来。”法兰克答道。
他一到来,室内的气氛就冷了三分。没有人敢坐在他身边,也没有人继续讨论神教的事了。
巴德终吐出一口烟,烟雾袅袅:“好了,法兰克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教会的土地,大半都落入了艾伦一世之手,他后续到底有什么动作?我们不能掉以轻心。静观后续吧。”
*
平民欢呼雀跃,贵族们张望焦虑地等待着许诺的土地。
整座城市都浸没在这剧变之中时,艾伦一世却颇有闲情雅致地召见了林黛玉。
除了一些赏赐之外,没有别的,还是宣她去讲中原的历史。
这位泰西之地的青年皇帝,特别感兴趣的人物,是中原的秦皇汉武之类雄才大略的帝皇。
讲得口干舌燥了,她才得已告辞。
出宫之时,她刚刚穿了外城,便见一个宫廷大臣匆匆奔出――她记得这个人,艾伦一世召见她的时候,这位大臣曾经来觐见过,中断了一会召见。
当时侍卫报的职位是军事大臣手下的事务官。
她曾听海瑟薇教她宫廷礼仪时提过一次,这位大臣虽然出身第三等级,位卑,却深得艾伦宠幸,大权在握,军队里很说得上话。
等终于登上了宫门外的马车之时,摇摇只听山呼海啸。
她愣了霎时,凝神侧耳。只听见满城在喊:“陛下万岁!”
便忽然想起,之前在宫里,艾伦一世闲聊之时,笑着问她:“秦始皇一统天下之时,岁数几何?”
......真是个奇怪的皇帝。
难道他有效秦皇汉武之志?
想了片刻,便摇摇头:
可是,泰西之地,分裂才是传统。卢士特也不例外。千年沿袭。
当初秦皇一统六国,也多系了秦国不知道几代人几百年的铺垫。
光凭一人之志,可奈何?
第133章 二十七
春雷激荡之后, 绵绵的雨,沉沉的云,都散开了。春色漫波拿, 粉红深红浅红,各色花卉争先嗅着春意。
连续狂欢了大约一周, 外省或者刚刚开始, 或者正在经历狂暴的风雨, 波拿人的生活却好似荡平了的湖面,虽有涟漪余波, 却平静下来了。
人们有太多深沉的喜悦, 埋在心底, 要与家人在宁静夜晚,算着将有余禄的账本, 享用着难得丰盛的晚餐, 靠着温暖的炉火旁, 细细地私语。
这是一种仰望未来有了亮色的心态。
唯一能泄露出这在平静湖面下持久的震荡的,是街头巷尾的报纸。
仿佛解了封嘴的禁锢,一夜之间,这些小报上的新闻, 劲爆了许多,以至于近乎肆无忌惮。
雷霆停歇, 雨后的芬芳里, 波拿人也终于有了闲情逸致去剧院了。
皇家剧院的墙上除去《社会修道院》外, 便
贴着《海港之都》的大幅海报。
三三两两的观众,从剧院散出来, 嘀嘀咕咕:“我怎么觉得没这么好看啊?讲一群水手、小市民、暴发户,通过远航发家, 与当地的强盗战斗,赶走野兽,辛勤建设了一座海边城镇的故事,很好看吗?”
报纸上也夸得勉强。
林黛玉对此却不大在意。
她走到哪里,都有人尊敬地叫道:“安娜女士!”在阿巴特写过的所有戏剧,都被热情的戏迷搬到了波拿。包括她专门为阿巴特写的《海港之都》。
她早已知道这出戏在波拿的结局。
《海港之都》,虽然系她为一座城市专门写成,寄托了感激之情。但要论水准,是不如前面几部杂糅百家,取中原之精华的作品的。更不必提故事上的趣味,对于阿巴特以外的人来说,不是很高。
所以,待人们开始尝鲜的兴致过去之后,这出戏必定会冷落下去。
但是,她写这出戏,本来为的也不是名利。
欧内斯特找上门来的时候,她正依在窗前托腮静静地眺望远处。
“安娜,你在看什么?”
她却没有回头,只是怔怔地,眼睛有一点儿湿润。
欧内斯特伸长了脖子,顺着她看的方向,只看到一片片尖尖的屋顶,高远的天云。
那是东方的方向。
“你想家了?”欧内斯特挠着头,“也是,你孤身一人来了这里这么久,你家人肯定很想你......”
“我没有家。”林黛玉说,“我家中七人,祖父祖母,爹妈叔伯兄弟,而今在世的,只我一人了。”
欧内斯特一惊,连忙道歉:“呸,我这臭嘴,你......”
“没关系。”她笑了笑,显得很平静,“人世无常,我父母、兄弟,祖父母,早在我童年时代,就一一去世了。十多年了,心湖早平,只道是生来亲缘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