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批人,将会被提升封号,并得到或者得回自己与封号对应的封地。
而分封的第二个对象,则是被圈走大批公社土地以至于破产的农民。
艾伦昭告天下曰:朕悯农人,终年辛劳,食不裹腹,不得善终。愿分封王土,以安吾民。
如果说,置换令出来的时候,沸腾的只是一部分贵族。那么,艾伦一世的分封令横空出世,如一道雷霆,炸的整个卢士特不得安宁。
日日夜夜,街头巷尾,交头接耳,谈论分封一事。
忠于皇室的官吏和投靠皇室的神教教士,已经到各个乡下去宣传这一件事了。
林黛玉阖门闭户埋头写作,却也听说这个炸了整个卢士特的大消息。
她收了笔,吹干了新作未干的墨痕,将这篇新作送到出版社的一路上,见到了不少衣衫褴褛,操持着外地口音的进城农民,便知这消息大略是确确实实的了。
主编,一位在脸上长着一颗带毛痣的先生连忙出来迎接:“快请进!安娜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
办公室内稿件堆积如山,文员编辑都悄悄抬眼,痴痴地望她。被主编一瞪,才惊醒,缩头继续工作,不时偷眼觑这位有名的女作家。
“我不放心旁人来送。”林黛玉道。
主编没有读出她话外之意,待受宠若惊、毕恭毕敬接了稿子,看了几行,就被吸引了进去。
这篇小说篇幅不算长。等主编一口气读完,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发现林黛玉还安安静静在一旁等着,忙不迭致歉:“抱歉抱歉,女士,我看得入迷了。您写得实在太精彩了。”
“不妨。”她明显在等着主编的回复。
怪不得这位女士竟然亲自来送稿子。
主编从事出版多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篇小说的价值,此时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抖着脸,脸上的痣毛都在发颤,向这位和少东家关系良好,本身又相当有名的女士道:“但是......小姐,这篇小说......我们不敢出版。”
*
艾瑞克公爵在自己的住宅里走来走去,犹如被困的野兽,发出疑惑而愤怒的咆哮:“皇帝是不是疯了?”
同样的质问在现场所有人的心里回荡。
此时,管家来报:“大公殿下到了。”
现场最低也是伯爵的客人们纷纷将视线看向门口。
环佩叮当,香风徐徐,妩媚的女大公飘然而至。
现场没有一个人有心关注她的美貌。
“海瑟薇!陛下?”
海瑟薇轻轻地点了点头。
鸦雀无声。众人失色。
砰。艾瑞克公爵失态得砸了手中捏着的水晶杯:“疯子!只有疯子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慎言,阁下。”海瑟薇蹙眉。
“慎言?”艾瑞克公爵的脸涨得紫红,不断地喘粗气:“一个黄口小儿,当初如果不是靠了我们在国内里应外合,他回得来吗?也敢异想天开!”
他眉毛倒竖,扫视:“你们都甘心?让皇室在领地里插钉子夺权?”
一众素日显赫的大贵族虽则都面色灰败,却不如他这么激动。其中一位侯爵犹豫着道:“要不然呢?”
“在场有皇位继承权的又不止一个两个。”艾瑞克公爵冷笑。
“值得吗?”其余人等尚未发话,海瑟薇冷静地指出:“陛下早已不是当初仓皇回国的陛下了。教会之地,之财,大半在陛下之手,陛下愿意将地分封,是恩德。何况陛下并不是要封地的产出,封地的产出,还是尽归大家自己。陛下他,只是要求分封的土地,由他任命的执政官管理罢了。何必做此冒险?”
她这一翻轻描淡写的形容,在场大部分人听得不自觉点头。
艾伦一世养精蓄锐多年,又抄了神教,早已不是当年空手回国的狼狈年轻人了。
他们都是在卢士特数得上名号的大贵族,只要名下土地能补足应有的面积,享受着封地的产出,便可一辈子纸醉金迷,享尽荣华富贵,继续做人上之人。
反正本来嘛,他们这些人上人,也都是不管领地具体事务的,下等人才劳心劳力管那些鸡鸣狗盗的小事呢。
而今不过是把自己的事务官换成皇室派来的事务官罢了。领地产出,不还是他们享用?
为什么又要为这些低贱的事务官,浪费兵力,担这造反的风险?
海瑟薇不动声色地将他们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对艾瑞克公爵笑道:“您看呢?”
艾瑞克公爵的脸色由紫红渐渐转青,盯住她:“败家娘们,女流之辈就是女流之辈。我高看你了!”
随后,他看着那些贵族一脸庆幸赞同的神情,更加寒心:“一群酒囊饭袋,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随即狠狠唾了一口,拂袖而去。
海瑟薇见大贵族们被骂得莫名其妙,安抚了几句,就送他们走了。
等人走光了,她立刻告辞,绕路进皇宫复命,将各人反应一一陈述。
艾伦一世含笑拍拍她的肩膀:“海瑟薇,好样的。”
吐出一口气,海瑟薇带着一些轻蔑,笑道:“不过是一群吃喝玩乐享受傻了的废物点心而已。只有那个艾瑞克麻烦了一些。”
艾伦一世听她言语,忽然叹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家国不幸,君辱臣辱。臣妹有幸,能为皇兄分忧。”
“我们兄妹之间,不说这些套话。”艾伦一世摆摆手,深深望进她的眼底去,“朕对不起你。土地上,你也不能例外。”
“臣妹知道。”艾伦一世的密旨一下来的时候,海瑟薇就第一个主动放弃了自己以后封地的治权。
皇帝却话锋一转:“但是,朕可以给你另一样东西。”
她骤然抬头。
艾伦没有看她,而是背着手走到了窗前,俯视他的帝国:“这是这么多年后,朕的歉意,也是,朕给你们的补偿。”
“朕,绝不食言。”
堂哥还记得......眼眶发热,一股酸气冲上来,百味交杂,海瑟薇低头,垂下睫毛,掩住神色:“臣妹誓死效忠。”
*
奥科特已经为这稿子的事情发了几次的火了,他像一头瘸腿却不减雄风的狮子那样,在编辑室巡逻,撕咬掉一份又一份的稿子:“不合格!废物!垃圾!你们都是从哪些下九流的手里收的稿子?我这里不是回收庸俗的垃圾的地方!”
编辑们被骂得抬不起头。
正这时,门子进来,小心翼翼地报道:“有一位作家来投稿......”
“没空!”奥科特头也不回。
“啊,可是安娜小姐说......”
奥科特愣了愣:“等等,你说谁?”
他铁掌似的握住门子的肩:“快,快把她请进来!不,我亲自去!”
林黛玉在门房处等了片刻,一个头发胡乱梳着,眉毛杂乱浓密,眼神严厉,长着一个鹰钩似的大鼻子,一看就相当不好相处的男人一瘸一拐地出来了。
他的脸上有一种神气,和世俗待人的伦理完全不符合,只认某个世界另一套规则的神气。
林黛玉见了,便料定这是当年特意千里迢迢去往阿巴特,只为当面赞她一声的奥科特.马策拉特。
他就像是克雷梦特曾向她描述过的那样:你一见就知道,他是会为文学与信念而做出大部分不能理解举动的那种人。他自有自己的一套对待世界的规则。
如今一见,便是了。
奥科特看到她,也微微愣了一愣――他之前一直想见她,却不幸错过了,真不知道这位小姐竟然生得这般容貌。
但是,他的注意力,下一刻全然被她手里拿着的稿子吸引走了。
拖着瘸腿,疾步。
下一刻,林黛玉便发现自己手里的稿子被人无礼地夺走了。
奥科特已经抢了她手里的稿子,就那样站在那,全神贯注地开始看。
随后赶到的一位编辑正好见了这一幕,不由尴尬万分,连连向这位有名的作家赔礼:“对不住,对不住,我们主编只是一心......”
林黛玉只是摆摆手,轻轻地“嘘”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讲话。
她颇知一些非常之人,因此对奥科特的行为不但不以为意,甚至有欣赏之色。对于自己此行的来意,更有了几分莫名的信心。
不知道多久,奥科特放下稿子,如梦初醒,长出一口气:“这稿子我要了,你报价。”
对于稿子的内容问题,半个字没有提。
林黛玉便知成了,因笑道:“我信任先生您,因此,请您看着给好了。”
“好。”奥科特说。
一个月后,林黛玉的新小说出炉。
同时,一桩大事在卢士特闹开了。
第138章 三十二
巴顿.亨特是一家小面包店的店主兼职厨师, 出身农民家庭,曾在教会的读经学校里上过学,读过一些书, 认得一些字。
他为人勤俭,只有两个略显奢侈的爱好:看戏和阅读小说。因此是市民剧院和书店的老朋友。
一段时间的辛苦劳作之后, 他照例来到熟悉的书店, 书店正在推出新的小说:《决斗》, 作者安娜.林。
“老板,没有别的新小说吗?”
“先生, 现在卖的最火的就是这一本了。”
“你知道的, 我不喜欢女才子, 女作家。”
老板面露为难,赔笑:“最近确实没什么新的小说, 您知道, 大多畅销的小说作家, 都是第二等级的座上宾,或者干脆就是第二等级中人。您懂,您懂,沸沸扬扬的现在。”
波拿人喜欢谈论政治。
当一个人表现得很懂政治的时候, 总是受人尊敬的。
巴顿装作毫不意外的样子,严肃地答道:“噢!我当然懂!”
“您真是一位懂政治的绅士。那您更应该看看这本<决斗>了, ”老板说, “虽然, 这是一位女作家,但是我觉得, 最近没有比她写得更能戳中人的了。”
巴顿飘飘然。掏钱。
在路上,他回过神来, 开始懊悔,嘟嘟地抱怨自己:“这个软耳朵。这个软耳朵。”
近日面粉涨得厉害,手头实在不宽裕,买书更得精挑细捡。
买了这一本,他喜欢的作家出新作的时候,他可就买不起了。
回到低矮的小面包店里,那扇发霉的木门一推开,潮湿的难闻味混着面包的香味扑来,他老婆在狭窄阴暗的过道尽头尖着嗓子骂他,声音像爪子挠在墙上一样:“狗东西!你又跑去买那些啥用没有的玩意了!”
咯吱咯吱,蹬蹬蹬。大脚板重重踩过木质地板,气势汹汹。
他想到这个出身杀猪匠家庭,体重足以媲美母猪的婆娘,提着菜刀气势汹汹奔来的样子,吓破了胆,连忙蹿进面包房,赶走学徒:“走走走,我来。”
等他婆娘拎着菜刀冲进来,看到他正儿八经揉着面粉,才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上上下下像打量一块猪肉那样:“别叫我搜出来什么没用的东西。”
砰。门关上门了。
他停下了揉面粉的动作。
“你懂什么......”声音渐渐低下。
面粉间只有一个方形的小窗户,外边是时常悬挂着的几条腊肉,昏暗的光线一如既往带着风干的肉味熏进来。
一如既往。
他神色麻木着揉面粉的动作渐渐停下了。他嗅到了怀里那本小说《决斗》,它是新印出的,还散发着墨香。
和面粉,熏干的肉味,略有发霉的老房子味,都截然不同。
再怎么样。这也是一本小说。他想。
他翻开第一页,脸上的肌肉从僵硬,呆板,世俗的梗着,而悄然柔软了下来。变得纯洁,放松,天真。
借着昏暗的光线,似乎隔绝了老婆、学徒吵吵嚷嚷声音的一扇门板,他悄然读着:“这一年,有两个一起长大的兄弟成年了。他们的父亲不是同一位父亲,母亲不是同一位母亲,但他们的心,总是挨在一块......”
他的老婆玛丽冲进来的时候,他还犹自沉浸在小说当中,没有觉察天色渐渐暗下来,而他阅读小说的时候需要越来越靠近字。
“当家的!”玛丽嚷嚷:“出事了!”
她冲进来之后忽然顿住脚步,狐疑地瞪着丈夫:“你干嘛子?”
巴顿揉了柔红眼睛,惊慌失措地解释:“面、面粉进眼睛了。”
玛丽不大相信,围着他转了一圈,决定稍后再收拾他:“快快快,我爹来了,出大事了!”
“岳、岳父?”巴顿溜圆了眼,嘴巴微张,紧张得搓了搓手,两脚战战,缩着脖子,跟在妻子身后,见到了老丈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丈人一如当年的体格粗壮,站在那,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疤痕斜过半边脸,声如雷吼。
巴顿见了他,似见了猫的小鼠:“您、您来了......”
“女婿!把店门关上!”老丈人一开口,却不是雷霆,而是极低的,在他彪悍一生里从未有过的颤抖的老人软弱的气声:“我的店遭了殃......”
妻子如遭雷劈:“爹,你的店不是在最繁华的那一段吗!”
下一刻,她说不出话来了。
踏踏踏。
踏踏踏。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夜色笼下。马蹄声,震得街道两边的房子都在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