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付“肥力钱”?
刘大川气得发抖,只是说不出半句话。
这时候,外面进来了刘大石。刘大石都听见了。他知道自个老爹看似老实,实则是个倔脾气,怕他冒犯了贵人,给打一顿,赶紧对着胖财主点头哈腰说:“好,好,老爷慈悲,老爷慈悲。这是驴子拉磨——该有的事!我们愿意交租,我们愿意交租!”
等那个胖财主和他的打手都走了,几个孩子才敢怯怯地挨过去。
“阿爸,爷爷,出了啥事?”三姐问。
刘大川没有说话,只是颤颤巍巍地走过一边,摸着地上的犁耙,老眼里滚起一泡眼泪。
大石劝说:“爹,这是人家的地,那曹地主,要赶我们,我们往哪里去告,那都是判我们的错。我们老老小小的,外面世道又不好。要是连个遮风躲雨的土屋的没有了,可怎么好?这曹地主,算是地主里的好心人,他只收三成租子......爹,这......”
刘大石话还没有说完,他老爹止住他的话,问:“大石,这地,我们住了多久,种了多久?”
刘大石愣了愣:“......五年。”
“曹财主什么时候买的地?”
“......月前。”
“这荒地是我家买种我家种,茶林是我家劈开荒山栽。那他凭啥子霸占我们辛辛苦苦种下的水稻、茶林,赶我们走?如果不走,还要问我们要地、茶林的租子?”
“因为他买了地。这地变成他家的了......”刘大石说到这,似乎愣了,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怎么这样说下去,曹财主霸占他家的茶林和水稻田,问他们要租子,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啦?
可是,他又找不出哪里不对劲来。
最终,大石只能归结于自己穷脑袋瓜子,笨透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看向老爹刘大川,刘大川却也没有答案。
刘大川十几年前,就是因为想不明白这些问题,才和当地的财主做对,抗交租子,被赶出家乡,四处流浪。到了广西,最后才和一个壮家姑娘成了亲,扎根在当地。
刘大石怕老爹因为不服气而闹开来,他们哪里杠得过曹家?又劝道:“爹,不管怎么样,曹老财只收三成租!我们再使点气力,也能攒下银钱来好买牛。说不准还能买几亩田?咱和和气气种田,有啥子不好?”
刘大川看着孙子孙女懵懵懂懂的脸,没吭气,拖着犁耙走出去了,走出去的时候,才对着儿子说:“我前半辈子,当够了人家的佃户!大石,你以为,只收三成租子的地主,就不是地主啦?土地攒在人家手里,就是阖家的命,都攒在人家手里了!”
但是刘大石不想再奔波了。
他上边要养一个老爹,下面还有四个儿女。他一心念念着曹家的“三成租”,“三成租”。似乎把这三个字,当作了救命的稻草。
于是,就做了曹家的佃户。
曹家是和蔼人家。说了是三成的租,就是三成的租。
刘大石就对他老爹、妻子、儿女说:“看,日子也过得下去。”
只有刘四弟和刘三姐,有时候看见爷爷脸上,有时候会因为这话,闪过悲哀的冷笑。
过了一段时间,农忙的时候,忽然,曹家要刘大石带着他儿子去曹家做长工,帮忙做晒谷、祭祀之类的杂活。
刘大石不去。
曹老爷派人来说:“你不去,那就加租。”
刘大石无可奈何,只得和老爹、大郎去了。家里的活就全交给了云娘、大姐。
这一做活,就做到了农忙时节都结束了。
少了两个最大的劳壮,这一年,有不少庄稼、茶树,都坏了收成。
但是这一年的三成租,依旧得一份不少地交。
自此后,平日里,曹财主家就经常派人来叫刘家人去他家做工做杂役——没有报酬。
甚至连小小年纪的三姐、四弟,也得被指派着去喂牲口、煮茶。
又一回,曹家太太喊着要喝茶。曹老爷听了,就派人到茶园里,见到正在采茶的李氏,刘大姐。就从她们手里硬拿去了一担香茶。
而今年收获的香茶,约莫只有六担。
李云娘求道:“老爷,老爷,你行行好!今年还没到交租子的时候,这香茶是我一家拿来维持生计的,你如果拿走了这一担,只是千万要算在租子里呀!”
曹家的管家说:“怎么?我家老爷夫人允许你们住在曹家的私人土地上种田开荒,而只收三成的租。三成租啊!天底下这样的善人,难道还有?怎么拿一点你们的茶去喝几口,就算抵租子?你们家,也太忘恩负义了一点。你们要是不愿意,告一声老爷,谁还拦着你们走不成?就搬走罢。”
在慈眉善目的管家谴责的眼神里,李云娘愣住了,念着那个“三成租”,“大善人”,又念到了“搬走”,她讪讪的,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从此后,大凡曹家要喝茶,就直接从刘家的茶园拿,而并不算在租子的账上。
这样一年年的,明明只交三成租子,不知道为什么,刘家的年景,却似乎一日赛一日坏起来了。
到最后,从原先的还有一天几顿窝窝头过年还有一点白面,变成了一天几碗清汤水。
大郎因为给曹家白天打草挑水做工,晚上还要推磨,去给一个地主放牛的时候,十三、四岁的小孩子,没有这么多精力。结果打了个盹,放丢了一头牛。
那牛群的主人因此把大郎打得遍体鳞伤,丢回了家。
而刘大川,年纪大了,一次下水田,得了大肚子病,整天只能勉强躺在炕上。
因为总算吃不起盐,大姐也得了大脖子病。渐渐得上不得山砍柴了。
药太贵,盐、茶,不知啥时候起,也都买不起了。总是得向曹家借债。
债,一层层往上滚。
梦里,四弟也总记得,就是那几年,从不供神的刘大石,也开始求神请神婆了。
那是一年的秋末,曹家派人来要租子。还来催债。
刘大石哀求:“老爷,老爷,你是慈悲人,你是善心人!你宽限宽限吧!我家要过冬,几个孩子要吃饭,还要给爹和大郎、大姐看病,我求你,我给你磕头,给你磕头!”
他的头磕得砰砰作响。
几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饿得皮包骨头的几个孩子,跟着一起磕头,步步近前向那一行穿绸的人哀求。
跟着管家来收租的是曹家的一个年轻少爷。
他们刘家这些常年下田的人,即使再怎么搓洗,脚趾甲里,手指甲里,泥垢依旧好像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他们瘦,黑,没有洗牙的盐,最多拿树枝刷一刷。很多人鞋都没有,赤着脚。由于常年和粪便、田地打交道,身上总有一股粪臭。
睡的是破稻草,住的是一下雨就化的土屋,地上都是烂泥。身上的衣衫,居然非常有伤风化,那洞破到,连几个女的都是不知礼数地露这露那的。
唯一值钱的,就是几样农具。
曹少爷头几次来收租,就知道乡下人大多满身是病。
再看这一家人,自然也不例外。
几个跟着下来的管事窃窃私语:“那个老的身上油垢污泥得有一层!那个女的,居然长了个癞头疤!”
几个小的――包括刘四弟在内,因为经常替别人家喂牲口,主人家就叫他们这些省地方的小孩睡在畜生棚里,皮肤上被虫子咬的稀烂,头发黄黄疏疏的。还一个大姐,长了个大脖子。
曹少爷是知书达礼的人,因此把眉皱得更深了。
饱读圣贤书的他,终于叹息着开口:“老丈,我家只收三成租,你都要拖欠。你……你何苦呢?若是你们勤劳一点,不要那么懒,也不至于大家都脸上不好看。”
刘大石张了张嘴,半晌,又闭回去了。
他只是把头磕得更响亮:“少爷,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七口人……”
曹少爷打断了他:“老丈,你看――”他把白白的干净手指一一指点过去,叹息道:“你们家处境困难,怪得了谁?难道怪我家吗?咳,老丈,你自个看看!你家境贫寒,却足有四个孩子!你――你们既然穷,为什么要生得这么多呢?如果不生得这么多,日子恐怕也不会这样艰难了。”
刘大石夫妇呆住了。
半晌,刘大石嗫濡着回答:“可是……生……生娃……成亲了,就会……”
曹少爷不耐烦了,喝道:“那就不要夫妻圆房!还管不住?那就别娶亲!明知穷,养不起,成什么亲!生什么孩子!你们大凡不要想着养自己的孩子,老老实实给我家干活,哪里还会欠下这么多债!”
一室寂静。
刘大石夫妇和下面的几个孩子听得傻了,似乎觉得有道理。
只有一个细细的、不服输的、女孩子的声音清楚响起来:“呸!”
“臭丫头无理!”几个家丁连忙要掌刘三姐的嘴,曹少爷赶紧阻止了他们:“住手!身为男子,怎么能欺凌弱女子?”
曹少爷看了看满屋跪着的人,他文雅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无奈:“唉,罢矣!小人穷生奸诈,总是欺君子以方。这是欺我脸嫩。明明是你们自己的错处,却还要仗着我家积善,拖欠我家的租子、债务。”
刘大石恍惚着面露羞愧,似乎的确是他们的错。喃喃道:“对不起,老爷。对不住,少爷。只是、只是家里老实是半个臭鸡蛋都刮不出来了……你们再宽限几天……”
曹少爷不愉地皱眉了。过了一会,叹着气慢慢踱出了土屋里,到外面,嘱咐了家丁几句。
家丁得了嘱咐,转进屋回来,冷笑道:“放你娘的狗屁!什么一穷二白!真正穷的叮当响那些人家,还有什么心养女儿?早就把臭丫头们溺死了省口粮!真正有心想还债的人,这会,早就卖了女儿还债啦!你们家还不肯卖女儿还老爷的债,就说明你们还有余粮,不肯拿出来!”
刘家人呆若木鸡。
刘大石抖了许多下嘴皮,想不出半个词反驳。
只有刘三姐依旧细细地,不服输地、愤怒地,“呸――!”
家丁被唾沫喷了一脸,大怒,就要打。被进来的曹少爷阻止:“不像话!我方才不是说了,身为大丈夫,不可欺打弱女!”
家丁连忙住手。
于是,但这一年的秋冬,在三成租里,刘家也终于开始卖儿卖女了――刘三姐被卖掉了。
第二年的秋天,在三成租里,先是大郎终于熬不过,冻病,死了。
刘大川的大肚子涨破了,从肚子里爬出许多虫子,也死了。
大姐梗着个大脖子,不想拖累家人,跳水了。
…………
“阿爸、阿妈、阿哥、阿姐——”
一夜梦醒,刘四弟的眼泪把身下的破草席都打湿了。他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过去的那个,四处流浪的小乞儿。
走出草屋,阳光垂落人间,黄土萧疏,满眼都是同样的穷困。
明明都是因为得罪了老爷们,才会被卖。可是阿姐打小就是这么顽固。
被卖了一回逃回来,再卖,再逃,乃至于现在,因为唱这种无法无天的反歌,搞的自己四方漂泊。
他对着朝阳,想起他固执的阿姐,正想叹气,忽然,丁家派人来叫他:“四弟,出大事了!你阿姐那边的寨子,闹民变了!”
第38章 歌仙(十)
赵大人正在断案。忽然外面奔进来一个衙役, 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赵大人勃然色变,不顾案子打到一半,大喝一句:“退堂!”叫满座的官员都随他一起入内堂, 便拂袖而去。
“大人,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一个胆大的官员小心翼翼地问。
赵大人面沉入水, 把一封折子, 往他跟前一丢:“看罢, 桂林的好事!”
官员一目十行扫完全文,吓得一屁股跌回椅子上:“民、民变了?”
赵大人沉声道:“桂林府知府何在!”
一个全身哆嗦得和鹌鹑似的官员站出来:“大、大人, 下官就是......”
赵大人冷笑道:“你治下闹民变, 从桂林府永福县开始闹起, 一直蔓延开来,桂林、乃至广西各地, 都有响应。桂林知府, 却还有功夫在这给本官阿谀奉承。你自己说说, 该当何罪?”
永福县!桂林知府猛地想起,永福县,他收了钱,把归知行派过去了......
嗬!好你个老归, 害人不浅啊!
桂林知府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大人!下官有罪!”
赵大人起身,形容淡淡:“罢了, 本官奉旨巡西南, 都到了这里了, 却恰恰碰上了这遭事。想来,正是本官为上皇效力之时。现在也不用你‘请罪’, 你把头上的乌纱帽先拎着,把永福的情况一一报来, 待本官平息民变,再来与你算总账。”
等赵大人出去了,旁的知府,看桂林知府还是哭丧着脸,有几个关系好的,勉强安慰一句:“老邓,赵大人宽和,既然发了话,那就是叫你将功折罪,还是有希望的。”
邓大人抹一把脸,哭丧道:“诸君!这位赵大人,虽然为人宽和,却是出了名的铁面青天,是个大清官,平生最憎恶那等苛捐杂税、收受贿赂、欺压百姓之人。否则圣人哪里会派他巡游西南?我等好不容易把他哄在省府,断几个纲礼伦常的案子。这回可好,他因这民变的事,下到下边县去了!我倒不怕自个被贬职,就怕我下面的那些混账东西手段太过——怕是要倒大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