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的人目瞪口呆。
首座之人却毫不在意,哈哈大笑:“好好好!好酒好肉好美人,这才是我男儿本色!从前过的那都是什么鸟和尚日子!”
又请弟兄们:“这些都是大家闺秀,今如荡/妇,弟兄们从前玩过吗?快快享用!”
见首座之人都如此说来,下边本已按捺不住的众人,便当下有样学样。
唯有一人劝道:“首领……圣京城中,已经有穷人家开始不支,有流氓开始到处流窜抢劫了。我们还从百姓家中搜取粮食,抢掠女子。我们再这样奢靡下去。恐怕……”
“滚!”
酒气、食物的香气、脂粉气。靡靡的丝竹,飘飞的纱,舞得天旋地转的缎带。通明的灯火。
汇作一片酒池肉林。彻夜歌舞未息。
夜色黑到了极点,终于鱼肚白渐渐扩大。
曙光初露。
城墙下不远的战壕,几步之外,围满了官军。
官军的统帅王子腾正杀气腾腾地注视着这群以极少的人数,损耗了大量他的士兵的“匪军”。
一夜之后,战壕里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
坐着的人,也已经寥寥无几。受着重伤。
她是最后一个还能完好的了。
黎青青走过去,低下头,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在一个个仿佛睡去的女兵士伤痕狰狞的脸上亲吻了一下,又在一个个男兵士满是血迹的的额头上用唇印了一下。
像,亲吻她怀里的基督圣母像那样。
“晚安,好眠。”她笑着说。
然后,她从一位位士兵的遗体旁捡起了枪,捡起仅存的火/药包。分给了还清醒着的每一个人。
她自己——没有枪,她把自己那支枪,让给了剩下的人中,年仅十五岁的那个少年人。
她把火/药包绑在了自己的腰上,拿起了旗帜。
那面旗帜上原本的图案是什么,它原本的颜色是什么。大家早就不记得了。因为战斗到一半的时候,这面旗帜早就被鲜血浸透了,只余下一片红——它变成了一面红旗。
“还有一次冲锋。”她说。
“大概是最后一次。也大概不是最后一次。”
剩下的人,他们跛着脚,拖着手,默默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起来,跟在她身后。
能拿枪的,拿枪。没有了胳膊的,在同伴的帮助下,把火/药包绑在了自己的腰上。
来自天幕的光线仍然是模糊的。
但是那面被战场上带腥味和硝烟的风吹起来的红旗,却被领头的人牢牢握着。在微弱的曙光中,引领着他们的视线。
他们冲向了城墙。
忽然亮透天空的火焰里,
有无数微弱的声音,在唱《自由歌》。
“走吧——走吧,兄弟!
世上从无高贵种
世上从无低贱民
自由要从手中出
帝皇不过一样人
走吧——”
最深沉的黑暗燃尽之前,曙光铺满天际之前,歌声渐渐停止了。
天上的一颗最明亮的星星,掉了下来,拖着长长的尾巴。
第97章 春寒(八)
道旁, 艳红如火,灿灿的木棉花已凋零尽。它的果实炸开,其中的白絮, 正飘飘扬扬于空中。
她身边,全是抛着帽子、鲜花, 夹杂着泰西语, 欢声笑语的人群。
连两边的店家都挂出了“今日酬宾”的横幅。
人们一窝蜂地, 如潮水般往市政府拥去。
她却独一个人,宛如一块生根的磐石, 逆流站在人群中央, 一动不动。
好几次, 险些被挤倒了。
有轻浮男子,见她美貌, 甚至故意蹭上来。
“小姐, 太危险了, 您先跟我回去!”秀英扯着嗓子,努力在震天的欢呼声里叫她听见。
她视若罔闻,伸出手,接了漫天飞舞的白絮。
“这不是冰的。”她喃喃。这不是雪。
为什么我忽然如坠茫茫大雪中?
“小姐!”
五月, 开的最晚的一朵木棉花也已凋谢的时节,圣京大捷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广州。
这一夜, 夜已沉沉。
广州的半边天空却还是亮的。
那是庆祝的烟花和满城的花灯。
窗外, 火把的火光、灯光、焰火, 汇作冲天的光明。空气里尽是硫磺、硝的烟火味,还有人家宰杀牛羊、烤鹅考鸡, 美酒香茶,大摆流水宴席传来的香气。
一整夜, 游街的花灯一列接一列,佛教的观音、道家的王母、基督的圣母,各家的神仙都挤在一起,艳妆浓抹,在巡游的花车上一齐祝贺。
千家万户同放炮仗。灯火通明,锣鼓声震天。
宛如大年夜。
商会更是派了所有驻守广州的自由军的将士,一路骑马绕行广州,举着火把,抛洒代表胜利的鲜花,高唱自由歌。
于是,跟在这些骑士屁股后面的人们,也半带着被快活的空气熏出来的醉意,跟着齐声唱了起来:
“走吧——走吧,兄弟!
世上从无高贵种
世上从无低贱民
自由要从手中出
帝皇不过一样人
走吧——”
金陵那里的圣京守住了,他们的盟友义军得以喘息,企恶裙以巫二儿七五二巴一整里就代表着天险长江守住了。朝廷一时绝腾不出手南下威胁自由军的总部——广州了。
这个自由的,充满着奇异的,代表着新世界的风度的广州,得以暂时免于毁灭的前途了。
在这通宵的狂欢里,几乎没有人记得,随着大胜的捷报而来的,还有是黎副会长的爱女,镇守台州的黎统领,带着所属军队,并义军使者,全军覆没,战死在金陵城下的消息。
一个,小小的,不幸的,消息。
林黛玉止不住地冷,冷到必须升起火盆,才能颤抖着拿起那两封信。
那是两封血书。
一封笔迹,秀美可爱,有纯然之气,正如其人。一封笔迹,中国字写得歪歪扭扭。写下血书之人,分明不熟悉中国之字。
开头秀美可爱的字迹,没有一句是与自己想干的,通篇全是关于林黛玉的文作相关的。
直到戛然而止前,才写了一段:
“只有一章纸…….黎青青这满嘴胡诌的混蛋说只能写最想写的。我答应过你,下一次重逢的时候,要‘细论文’。上一次却把你吓到了,连好好地说句话都不能。你小心眼,我怕你怪我。所以,现在就先把之前的份补上啦。”
血迹暮然在此喷洒模糊了字迹。似乎再也写不下去。
“好啦。你别哭啦。我前面的小张已经倒下去了。我要去补上她的位置了。不说啦。”
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则写道:
“我就知道,袁渡一定骂我了对不对?
袁渡说死后有黄泉,有奈何桥。我说死后没有这些,有天堂。她说这是中国,没有西洋的天堂。可是,我听说黄泉里也还有讨厌的官老爷,还搞王朝那一套的君君臣臣的。真没劲!
林姐姐,你读书比我多。你说人死后去天堂还是去黄泉?”
写到这,笔锋似乎顿了顿,拖了老长一段,才往下,她几乎能想到黎青青写这一段时的挠头抓耳。
“算了。管他是天堂还是黄泉……
就算到了黄泉,那里有讨厌的皇帝大臣的,我就像在这里一样,带着小伙子姑娘们,一枪一个!
哼。官军来了。看在袁渡把最后三包弹药给了我的份上,不和她计较了。
我不敢写信给dad,你帮我转述吧。叫他别难过,我去上帝那了,叫他再生一个。
你,你也再找一个朋友。
你……你如果看到这里,别哭。我最怕你们这些人哭。我自己平生没掉过眼泪,为什么这中国之地的女儿家,反倒这么喜欢哭?”
“为什么都叫我不要哭?”林黛玉喃喃说:“我早就说了,才不哭呢。谁要为你们这些忘八流一滴的泪。”
“小姐……”秀英小心翼翼地:“火盆……”
火盆冒烟了,滚烫的炭和火焰正在熄灭。因为落在里面的泪太汹的缘故。
外面满城的欢歌还在继续,却似乎又远了,影影绰绰。
只有月光孤零零地穿透了纱窗,照在她的脸上。
她说:“把我的稿子取来。我的《南洋女》。”
她凝视了即将完稿的《南洋女》,很久很久。
在接到信前,《南洋女》已经写到了黎青青大破朝廷大军,自由军凯旋而归,黎青青重返台州。
林黛玉一点点地把文稿的后半部分投入到了火中。
外面的炮竹和歌声响了一晚上,火盆燃烧了一晚上。
第二天,她亲自接待了上门的书商,把《南洋女》的稿子交给了他。
书商欣喜若狂,翻阅一遍之后,却迟疑地说:“先生……这书……似乎没有结局。应该还有蛮长一段的呀……”
故事戛然而止北上圣京之时。
眼前的女子,却一字一顿地说:“《南洋女》,不会有结局。”
“永远也不会有了。”
第98章 春寒(九)
八月, 毒辣的太阳光炙烤着大地。
从王子腾包围南京的消息传来,皇城赐连续几个月都免除了宵禁。
凡是这次参与了围困南京的家族,更是人人有赏。
皇家请了几次私家酒席上, 作为贵妃的家眷,又是这次的有功之臣的贾家, 自然不例外, 也在邀请之列。
宝玉作为贾贵妃的亲弟弟, 也被硬拉出来参加酒宴。
对满席的这些禄蠹,他虽则一一应对, 但即使是他的贵妃姊妹端坐玉座, 代行皇后之职, 都不能叫他流露半分笑颜。
耳边听得众人举杯齐贺:“贺圣主雄才!”
而王贾薛史四家,更是将“小儿辈大破贼”日日地挂在嘴边, 列公牌前, 贾母更是谢了不知几次祖宗。流水席从街头摆到街尾, 银子如流水一般花出去。
京都的闲人酒足饭饱之余,都以蹭了四家的流水席说嘴,数着席面上的菜色,更笑称“如今是瘦了的骆驼又胖回来了, 呵,出手又富足起来了”。
天下间, 随着这个消息, 从北到南, 由西至东,似乎都卷起了一阵醉醺醺的喜气。甚至被围困的圣京各个府邸, 也日日欢宴,歌舞达旦。
圣京行宫中, 各个高级将领的府邸间,大摆阔绰。整个南京的大鱼大肉,鸡鸭牛羊,珍馐,俱流入此间。
满大街都是喝的醉醺醺,喜笑颜开的义军将士,骑在马上,一手搂着女人,横冲直撞,抢掠无忌。
仿佛黎青青的援军全军覆灭于南京城门的事情未曾发生,仿佛围困在外的几十万朝廷大军不复存在。
南方,更是自围困圣京的朝廷大军退去的消息传到,广州府足足有几个月的时间,一府之地,都沉浸在喜气中。
大凡是商会旗下的店铺,必然买卖搭送一捧鲜花,一杯香茶,叫做“自由茶”。
商会联盟更是豪爽,一掷千金,为所有参加自由军的军人的家属,都送上了不菲的额外嘉奖。
连此几月间,在广州港口停泊的船只,都可以少收半成的租赁费用。
若说这几个月间,天下最不高兴的,大概只有潇湘君子的读者吧。
潇湘君子的新作《南洋女》以铅印刻印出来了。刻本精妙,字迹整齐,精彩绝伦。
但当人们读至兴致最高点的时候,故事却戛然而止,徒留无限遐想。
虽则故事经过潇湘君子几个月的删改,停留在“拔军北上驰援圣京”这里,仍旧称的上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世人却爱大团圆。
“哎,好个巾帼奇女!好个跌宕起伏的人生。为什么潇湘先生却不往下写呢?停在李青拔军北上驰援圣京这里,教人平白地不痛快!明明我们自由军大胜了呀?正好此书出来,搏个彩头,岂不妙哉?”
茶楼酒肆里到处是这样的言论。
林黛玉头扎白绫,正祭拜衣冠冢回来,视若罔闻地走过街道。
走过黎公馆的时候,她停下了步伐,仰望那高高的牌匾、奢华的大门,两列石狮子。
正停步间,一顶小轿子正从黎公馆侧门被抬出。一个婆子颐指气使指挥雇佣的轿夫:
“小心点,姨奶奶正怀了金宝贝,你们要是跌着了奶奶,有你们的苦头吃!”
她便无法忍受地快步走开了。近乎落荒而逃。
黎青青牺牲不到一个月,已经荣升商会联盟总部的副会长的黎玉郎,家业早已益发扩张,已不限南洋之地。而黎青青母族虽则在南洋颇有权势,也不过仅限南洋而已。
何况黎青青作为独女,她一死,还守着南洋的亲戚关系,恐怕已不适合。家大业大,更不能缺继承之人。
黎副会长守了半个月的灵堂,便又纳了一位姨太太。
……青青素性精明,恐怕也早已料到这般情景。才将那封遗书不托亲父,反托于她。
她却没有办法面对,更没有办法原谅。
为什么,人可以冷静冷酷至此?
回到落脚处,秀英来告:“小姐,老爷找你呢。”
“叔叔。”
“青青给你的血书呢?”林若山直截了当地问。他在广州久居高位,眉宇间早不复曾经的风流浪子情态,在严肃之时,便增加了一丝上位者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