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盖小姐正色道:“第二件,夫人心慈,以前老教租客顺利拖延了食宿费,但是,我们这的经济,实在也不宽裕。您也看到了,我们这是附近最好的房子了,而这房间,更不必我说。所以,每月的食宿费,大约是二枚国王金币。请您千万不要拖欠。老仆我会替夫人来收。”
黛玉道:“此乃应有之意。”
犹豫了片刻,伏盖小姐慢吞吞地说:“还有一话,夫人是绝不会讲的。我却要替夫人讲了。这是从前的教训——小姐,您是一位出奇的,孤身一人的女子。这世上,孤身女子所可从事的行业,实在是教人猜测不出来。您的职业,以什么为生,我们也都毫无所知。只是卡尔斯子爵和我们家素有交情,夫人相信他介绍过来的人,才应承下来了——我们这,不收留无姓者。”
黛玉早已做好听一切难听话的准备。伏盖小姐前半段的话,她虽然有些难堪,却没有什么不解,待听到最后,她才道:“我初来阿巴特,实在不知道什么是无姓者。”
“您也不需要知道。总之,您见到那些没有姓氏的人,穿着长裤的,就提一个心眼,更不要接近,就十全十美了。”伏盖说完,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喃喃地走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林黛玉放下包袱,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光线大刺刺地照进来,照在她带着倦容的脸上。
一片陌生的风景。
直到此刻,她终于有切切实实的落地感——已离故国天涯外。
望了好一会,她才收回略微酸涩的目光,解开包袱,数了一数,便蹙起了眉——望着包袱里仅剩的钱财,她心算过人,不过片刻,根据船上时候听人提过的汇率,算出了仅剩的银两,可兑换的卢士特钱财数量。
三两银子,才能兑换一枚卢士特最大面额的国王金币。
她在海上不幸遭遇海盗,与自由军的卢士特线人失散,毫发无损地活下来已经是万幸,跳海逃生时被救起,身上也只带了一些最便捷的银两。
包袱里零散银子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两多。
而根据伏盖小姐所说,一个月的食宿费是两枚国王金币,也就是六两银子。那么,就算她一个月除去食宿费用之外,衣物用品一概不花用,也顶天支撑五个月左右。
照她一路来看,此处的食宿费用应是附近较贵的了。如果搬到次一等的那些更加陈旧腐败,挂着木牌子,往来人等混杂的屋子里去,恐怕可以省得更多。
只是,叫她去住那等男女混杂的房子,她宁可付这六两银子。
这么一算,林黛玉不由苦笑起来。她童年与少年时代,俱是锦衣玉食,只有嫌弃“铜臭”的。
哪怕是后来跟随叔叔近十年走遍海内,也没有多少为生计所愁之时。
如今来到异国他乡,所面对的第一桩要事,却是钱财的问题。
倒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
正忧愁之际,楼下,咕噜噜来了辆马车,伏盖小姐上来敲门:“林小姐,卡尔斯子爵夫人邀请您去剧院。”
她这才暂且撇开愁绪,下楼去了。
第108章 二
柏纱爱好戏剧。她在停驻阿巴特的几天, 卡尔斯子爵处理家族在阿巴特的生意去了,她闲极无聊,就邀请林黛玉前去观赏戏剧。
一路上, 柏纱正在热情地向黛玉介绍卢士特的剧院。
卢士特的剧院被分为了几种。
最高等剧院,一般只在波拿这些大城市有, 俗称皇家剧院。一次门票就收足足四金(国王金币通常简称为金)。演出水平相对最高。
中等剧院又称绅士剧院, 则要便宜的多, 大约一张门票收三先令。
而一枚国王金币等于十先令。
表演水平,也往往逊色皇家剧院几等。
最下等的市民剧院则一次只收一个便士。
而一枚国王金币大约等于二百四十枚便士。
虽然往往演出的戏剧粗劣, 演员——甚至称不上演员, 往往找些人来做兼职, 演技十分拙劣。
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完全是在辛苦的生活之余, 偶尔可以享受一下的娱乐。
所以。
“无套裤者的聚集地。”柏纱看到途经的市民剧院, 拿扇子遮着下半张脸, 露出些不屑又忌惮的神色:“哼,下等人狂欢之所。”
她不愿意再向友人介绍半句这种粗鄙的地方,只皱着修剪得宜的眉毛:“林,委屈你了。头一回去剧院, 就只能去绅士剧院与第三等级同伍。”她唉声叹气地,为阿巴特这个远离波拿的文化落后的海港城市而深深无奈。再次旧话重提:“倘若你能跟我们去波拿……”
说话间, 马车已经在一座圆拱型的剧院门口停了下来。
车夫拿来了小圆凳。仆人小心低将柏纱搀扶了下去。
林黛玉被搀下来的时候, 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辆私人马车。大部分是两匹马拉的, 车厢也相对朴素。车上下来的男男女女,男的戴冠状帽、戴假发, 穿衬衣,着手套, 穿套裤,扎袜子,拿手杖。
女的穿大裙子,堆发髻,头上,身上,都装饰着各色蕾丝花边,身板挺直,套着手套。
这些人衣着打扮,虽不及柏纱华丽,对比路上包头巾的妇女、穿长裤的百姓,却可算得上是相当得体了。
难怪把中等剧院叫做绅士剧院。
林黛玉此时穿着当初被救极窘迫时,柏纱暂借的衣物。也戴着女用蕾丝帽,把大半面容藏在帽子下,套着一对丝绸手套,除去一部分对她异族面容的好奇目光外,倒并不怎么显眼。
大部分人都在打量着柏纱的四匹马拉的马车,和柏纱本人,窃窃私语:
“贵族?这样一看就是波拿来的勋贵,怎么会来这里?”
“看她的马车。”
女眷则窃窃私语:“你看她的腰,有多细。”
柏纱视若无睹,傲慢地不予理睬,只挽着林黛玉的手,缓步在仆人的引路下步入剧院。
这座戏剧倒是崭新的,用的是石料,风格显得简明典雅许多,不像第八区的建筑那样奢华。
内部分为两层,俱呈围拢的半圆形,中间则是演出的台子,正垂着酒红色的天鹅绒幕布,两旁是舞台灯。显然表演没有开始。
第一层是主场,排了几列,每列十个个座位。
第二层的视野则模糊许多。
柏纱携同伴坐了第一层的主座靠前的位置。劝慰女伴:“这一排的位置我都包下来了。不用担心有第三等级的庸物来干扰。”
在等待演出开始的当口,忽听柏纱问掩唇道:“在朗热夫人那住的怎么样?”她眼睛亮晶晶的,十分关切。
林黛玉为她热诚而心念一动,她应了柏纱的邀请,本来未免也有求助的心思。正略窘迫地,欲坦诚自己的困境,忽听楼上一阵吵闹,打牌声和高谈论阔声传来,还有一些粗鲁的呼喝声。
柏纱便不大开心地嘟着嘴:“第三等级的这些市民、商人、农民、泥腿子!在艺术跟前也如此没有理性!有几了几个臭钱,便来玷污艺术。”她趁丈夫没在时候,便放松许多,又说了一句:“陛下也是,尽纵容他们。”
等抱怨完,才又想起之前的话头,便道:“朗热夫人的住处虽胜在价格便宜,却有些旧了。不过,在阿巴特,也就这样了。安娜,我觉得你住那里委屈了。你改天来波拿,我定再给你找个合适你身份的地方。”
林黛玉怔了一怔,便微微一笑,却再不提半句自己的困窘,只答道:“好。”
泰西的戏剧,与中国之地的戏曲大同小异,都以表演说唱为形式。
黛玉既定了心,便不再言语,专心欣赏起这异国他乡的艺术来。
……
卡尔斯子爵夫妇坐上马车,准备离开阿巴特,前往波拿的时候,一个驿夫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先生,女士!这里有一个给女士的包裹!”
“包裹?给我?”柏纱有些纳闷地拆开了包裹。
却见里面是一沓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女服。正是此前她送给林黛玉的那一套。
上面只有一张纸,用略显生硬,却笔锋遒劲的字迹写道:
“吾友:愿待波拿再晤日。”
……
“伏盖小姐。”新来的女客在接过伏盖小姐送来的晚餐之后,礼貌地询问:“请问哪里有纸笔出售?”
第109章 三
在伏盖小姐的指点下, 林黛玉打算先去了阿巴特的银行,将手头的银子先换成卢士特的货币。再去买纸笔并一概的衣物用品。
她原先是打算步行去的。遭遇了伏盖小姐的反对:“小姐,你是体面人。如果裙子下摆粘上了臭不可闻的臭泥脏水回来, 和那些穿长裤的泥点子沦为一谈,那是绝不可行的!
林黛玉这才想起阿巴特大街上时不时的菜叶、污水坑、烂泥, 还有一些处理随意的……恭桶。
之前坐柏纱家的私人马车时, 她便闻有异味。如果要自己走过去, 难免如其他走路回来的人一样,裤子上溅着泥点。
而想稍微体面整洁一些, 则必须得坐马车。
在伏盖小姐的强烈建议下, 她也放弃了公共马车——一辆马车里挤十二个人, 马车顶上都还要坐人——人和人全都挤在一起——这是不分男女老少的。
最后,她无可奈何地向伏盖小姐借了十二便士, 坐出租的两轮马车, 先去了银行, 换了一笔钱——有国王金币、先令(银的),和一些便士。装在银行赠送的箱子里,又去了文具店,买了一大沓的纸并一枝上边是鹅毛, 笔尖是金属的沾水笔、一瓶墨水。
前前后后大约花费了二先令八便士。光是两轮马车的前后费用,就足足花了二十四便士。(其中还有几枚便士, 她看得出来, 是那车夫欺负她异域人士, 又是独身的女性,漫天要价的钱。)
纸笔并墨水, 则花了八便士。
这些尚可。到购置衣物时,大约把她看做体面人物的缘故(坐要价较贵的出租马车, 衣物,朗热太太暂借),热情的文具店店员告诉她的女用服饰店,她一进去,礼貌的伙计就向她推销了一堆“据说连波拿都正当时”的时髦款式。
一整套装扮齐全。
带假花、绸缎、蕾丝的大帽子、薄纱的白色披肩,泡泡袖的粉红低领上衣、印花的印度布衬裙、带有饰边绢花的大红天鹅绒套裙。
伙计夸口说:“女士,您甚至不必再跑一套帽子店、鞋店——总之,什么都用!一位时髦女士所需要的一切,我们这里都能订到!”
林黛玉道:“这……”
“女士?您难道以为我在撒谎?”伙计立刻用带着炫耀与热情的不悦,叫了一声,就跑进来一个年轻的学徒,捧出来了胸衣、鲸骨裙撑、还有洛可可风的鞋子、装饰脖颈的领巾、还有一顶假发。
“女士,找不出比我们便宜的了!您看这丝绸,这天鹅绒,这印花布,还有这款式,定制只要八国王金币!”
正这时,进来了两个青年,都穿着有色天鹅绒外套,黑缎马裤,纯色无绣花的丝绸马甲,袖扣褶边的衬衫,系着领巾。都没有戴帽子。
看起来就像是出身第三等级,家境富裕的大学生。
一个外貌微胖,眉眼犀利,十分高大健壮,仿佛拔刀的武士。褐色头发,绿眼睛,穿着华丽一些。系两条领巾,佩戴一大一小两个金色怀表。
另一个朴素些,卷卷的栗色头发自然地垂在白净秀气的脸颊旁,棕色的大眼睛笑眯眯的,燕子似的眉毛,举止跳脱天真,显得有些幼稚。
两个人一进来,就听见店里那位穿着体面、东方面孔的小姐,正低声说:“不用了。我只要一套成衣,最里边挂的那套黑色外套,白色衬裙,青色上衣的。”
“那一套。小姐。那一套十先令。”伙计冷冷地说。
那位小姐平静地回答:“就把这一套包起来,另外,再订做一身差不多的。”
“哇哦。”栗色卷发的白净青年和同伴互相看了一眼。
栗色卷发的青年走上去,与伙计攀谈:“我们要为一位亲爱的女士订做一套衣服。”
那外貌微胖、眉眼犀利的青年却落后一步,他生的高大,举止却温吞。正好与这位小姐错身而过。
“女士。”
错身而过的刹那,她听见有个压低了的温和声音:“右转过两条街,有个服装店,专卖成衣。价格公道。”
……
女住客有些吃力地提着一大堆包裹回来的时候,伏盖小姐忙过来帮忙搬到她屋子里去,听见林黛玉略带自嘲地低语一句:“‘长安居不易’。”
再问意思,这位东方的小姐,却只是笑笑,不肯解释了。
此后几天,除了早餐、午餐时间,几乎看不见这位小姐下楼。
伏盖小姐送晚餐上去的时候,那扇房间的门是半开着的,她肥胖的身躯轻轻地闪进去。
这间屋子迎来新的主人之后,便添了不一样的色彩。
桃木的华丽梳妆台上,没有一点儿脂粉、香水的踪影。
只有纸。墨水、笔。
宽大的实木衣柜里更不见当下洛可可风范的粉红、嫩绿的各色蓬蓬裙。仅有的几件衣服,全都是以青色、灰色、黑色、白色做底子的朴素常装。
衣柜的下层更是没有任何装饰品摆放 ,被充作了书柜,只有一叠的书。
伏盖小姐进来的时候,房间的主人还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见伏盖小姐进来,她忙停下笔,接过了餐盘。又叫住伏盖小姐:“请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