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北郊樟树坪,想探望得提前申请,等候通知才能去。”
“我知道了,谢谢警察同志。”
月韵还想再看一眼楚润的情况,却被警察拒绝了,只得按照流程签了字办了手续,眼睁睁地看着包括楚润在内的那一群人都被赶上了警车,这期间,又陆续有人发作,那扭曲发抖的样子看上去痛苦至极,而表情却诡异地哭笑着,泪涕四流,人鬼难辨。
警车闪着红蓝警灯,呼啸而去。
月韵呆呆地走出公安局大门,像行尸走肉般穿过街道,失魂落魄地坐在了街边的花坛上。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也不愿意,与楚润的重逢会是在这种地方,本以为应该充满失而复得的喜悦心情,此刻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午夜的大街上,依然灯火通明,沉沉的夜色裹挟着压抑得喘不过气的寂静扑面而来,像一条蛇一样将月韵紧紧缠绕起来。
地上映着被橘黄色路灯拉得长长的影子,身后的草丛中充满蟋蟀的凄切的叫声,忍了许久的眼泪,终还是顺着脸颊轻轻地滑落了下来,滴在手背上,冰凉沁骨。
恍惚间,时间飞溯到了五年多以前,月韵还在传媒大学新闻系念大三,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阴沉的多云天的早上,秋风萧瑟,将落叶吹得满校园都是,甚至飘进了课堂中,她刚把桌子清理干净放下书本准备上课,班辅导员匆匆而来,直接将她和楚润叫了出去,先是一番不知所措语无伦次的铺垫,然后告诉了她们一个刚刚传来的噩耗。
本该今日回到这座城市的父母,乘坐的那趟航班,消失了。
再三确认,辅导员说的的确是消失了,并不是坠毁。
姐妹俩懵了,她们并不知道这“消失”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她们就明白过来,这并不是在拍什么外星人劫持的科幻片,接踵而来的是网络上,电视上,报纸上如平地卷起的狂风般铺天盖地的新闻,全世界都在关注,这一趟在雷达中神秘消失的航班。
各国都陆续派出了搜救队,海陆空全方位搜索,数月过去,却不见任何音讯,甚至连飞机坠毁的残骸都未曾找到过一片。
偌大的飞机,就这样,带着两百多人包括她们的父母在内,无声无息地,去了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父母走得太过突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任何遗物,而在这之后,月韵和楚润迅速地在最短的时间内尝遍了世态炎凉,人间冷暖,也突然理解了人走茶凉的意思。
事故一出,所有的亲戚都对姐妹俩避之唯恐不及,那两年,她们没有钱交学费,连食堂饭卡都充不起,手机欠费到停机,还平白多了很多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债主,纷纷拿着父母生前签下的欠条上门讨债,无论她们是在学校,还是在路上,都要时刻防着尾随盯梢的债主,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父母名下的房产还在按揭,上百万的贷款如一座大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还未走出悲痛的姐妹俩身上。
月韵拒绝了辅导员提出的发动全校募捐的建议,失去了父母,被追债,还要继续还房贷,被周围人同情怜悯,这些都不是最糟糕的,倔强骄傲惯了的她不想连这最后一点点尊严也失去。
而在面对当时还是男友的叶海城一遍又一遍的不厌其烦的询问和关心的时候,月韵仍然要努力显得云淡风轻,努力表现出已经从失去父母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那时,叶海城刚刚签约出道,得到了第一笔签约费,郑重其事地把那张银行卡放到月韵手里,无不骄傲地说:“月韵,你放心,我现在有钱了,我可以养你了,这张卡就交给你了,密码是咱们生日的组合。”
月韵把卡塞回他手里:“刚能挣点钱就学人家土豪搞包养,我才不要!”
“你是不是嫌这钱太少了?月韵,你相信我,公司很重视我,很快我就会挣得越来越多的钱,到时候帮你还了债,咱们还可以在海边买一栋大房子,让你每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月韵瞄他一眼:“瞧你得意的,现在娱乐圈这么好混了吗,有点钱自己省着点花吧,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以前我不会用你的钱,现在也不会,以后如果你大红大紫,我不会因为你有钱就对你死缠烂打,如果你是十八线糊咖,我也不会因为你没钱就嫌弃你的,收好吧……”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种拜金的人,但是月韵你要明白,我想给你的未来,是不要你再为钱发愁,等我们结了婚,连我人都是你的了,钱算什么?所以现在,就当是提前实习了,好吗?”
“叶海城,你大言不惭说什么呢,谁说过要和你结婚啊?”月韵笑道,“你这算是求婚了吗?在我爸妈还生死未卜,而我现在一无所有,连饭卡都充不起的情况下?你可要想好哦,结了婚夫妻不仅有共同财产,还得承担共同债务哦!”
叶海城当即给了月韵一个果断的拥抱:“你还想跑掉吗,你还想和别人结婚吗,你凌月韵舍得放过我这个未来之星,巨大的潜力股?我不信!”
月韵把头埋在他怀中,蹭了蹭已然发涩的鼻子,拼命地掩饰着红红的眼眶,她不想这样容易就被感动,可是,真的很想撕掉这么久以来的坚强伪装,痛快地大哭一场。
最终,那天,月韵还是没有哭。
她不愿连叶海城也开始怜悯她,不愿意从此成为叶海城身上锦上添花的挂件,更不愿意,让自己就这样理所当然软弱下去,心安理得地依靠着叶海城成为一个废人,她还有学业尚未完成,还有比她更加脆弱的妹妹需要照顾,又或许是,心中依然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期盼着,只要自己足够坚强,这噩梦般的一切就会快点过去。
第24章 不能承受之痛(2)
那几年里,月韵不曾放过一丝一毫关于搜救的消息,强忍着心中排山倒海的悲痛,与众多失踪乘客家属一起,无数遍地拨打着亲人的电话,无数次地失望地听到“无法接通”“已关机”的冰冷语音,无数次地祈福扣求上苍怜悯,做着各种或是徒劳的努力,最终,直到一年前,航班所属政府无奈地宣布飞机失事,机上所有人员已确定遇难,并暂时中止搜救工作,若有确定线索才将重新启动。
在悲伤痛苦中煎熬了四年的人们最终没有盼来亲人的消息,一时间,群情悲愤。
月韵却平静得出奇,起初的撕心裂肺,拒绝接受现实,到如今,像是已经麻木,慢慢地接受了父母已几乎没有可能生还的事实,但楚润却疯狂地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根本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于是,在那个并不是很寒冷的深秋傍晚,月韵的一句“楚润,我累了,咱能歇歇吗,好好过日子好吗”引燃了姐妹俩之间最严重最激烈的争吵,平日看着柔弱内向的楚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了月韵一掌,月韵的头磕到了茶几的尖角上,她当即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房门开着,夜半的凉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地上有一小滩血,是她额头上流的,此刻已经结了疤。
楚润则不知所踪,只带走了几件简单的衣物,留下了一张字条:我走了,别找我。
从此就这样像父母一样,也消失了。
月韵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寻找楚润,但她就像从这个世上蒸发了一样,而且这一蒸发,便是一年。
然而,上天没并有给她喘息的时间,紧接着就又同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个残酷的玩笑,终是成了那一年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一次整理东西之时,月韵无意抽屉最里面发现了楚润那本上了锁的日记本里夹着厚厚的一沓什么东西,找来钥匙打开,顿时傻了眼。
HCG 检测报告单,B 超报告单,人工流产手术通知单。
日期正是父母出事的第二年,前后不超过三个月时间,楚润竟在月韵完全没有任何察觉的情况下,完成了发现怀孕到人工流产的全过程。
找到楚润那段时间的日记,月韵发现了更加令她崩溃的事实。
5 月 5 日,阴
今天,我想了很久,还是不找他摊牌了,那晚是他喝多了把我当成了姐姐,也是我自己恬不知耻地投怀送抱,在他醒来之前我就走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看着他和姐姐成天地撒狗粮,我表面还是笑呵呵的,我能让他对我负责吗,我不能,因为我不要他恨我……
5 月 10 日,多云
我跟姐姐要了两千块说是要和同学去旅游散心,姐姐没有起疑心,还是跟以前一样对我嘱咐这嘱咐那,帮我收拾行李,其实我知道,自打爸妈出事,她心里比我难受一千倍,一万倍,还要强颜欢笑安慰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信,真的不信,自从知道他喜欢的是姐姐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好过了……
6 月 1 日,小雨
今天是儿童节,我并不是刻意选择这个孩子的节日去告别我的孩子,通知书就是这么通知的,也是天意吧......更讽刺的是,直到上手术台的那一刻,我还在幻想着他能突然出现把我带走,说会对我,对孩子负责,可惜,除了一身的疼痛是真的,其他什么都是假的,他自然是不会出现的,我真的很想问他一句,我这么乖这么懂事,不给你添烦恼和麻烦,我和姐姐明明长着同一张脸孔,是我先喜欢你的,但是为什么你却始终只能看到姐姐呢?
记得那天,窗外雨在下,一颗挨着一颗,月韵的泪水也如窗外那断了线的雨珠,直落进了心里。
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抬首,挣扎着睁开双眼,钻心的痛贯彻心扉。
她没有勇气再看下去,只呆呆地凝望着这一地的狼藉,如看到了自己那颗四分五裂的心,终于在经受千疮百孔之后,碎成了一片片七零八落,再也无法缝补。
一夜之间,她忽地就变得通透了。
刚和叶海城在一起的那会儿,他曾一脸虔诚信誓旦旦地保证,会给她这世上最安全的安全感,言犹在耳,此刻却显得那么的刺耳,像是一种嘲讽,拼命地扎着她的心。
去他狗屁的安全感,从此,这个世上,只有银行卡上的数字和手机的满格电才是最真切的安全感。
月韵以最快的速度与叶海城分了手。
分手那天,艳阳高照,叶海城坐在对面看着月韵一脸的迷惑,难以接受。
月韵想,看起来像是真的不知道,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的演技真不错,不愧天生是吃这碗饭的。
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弄得太过于难堪,月韵并没有点破,面对叶海城的一再追问,最终她也没能说出口,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和明星有什么牵扯,怕被人肉。”
然后也将叶海城的手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扭头的那一刻,眼泪顷刻决堤,这一切,叶海城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了。
然后就是分手后的三部曲,拉黑删除失踪,如果可以,她宁愿把这一段记忆也一并删除清空。
从此,叶海城这个人,就成了只在网上和海报上看到的人。
从此,寻找楚润,就成了月韵生活中,除赚钱之外最重要的一件事。
往事暗沉不可追,所谓最难忘的,就是从来不曾想起,却永远也不会忘记。
这一次,她终于知道以后都去哪里找楚润了,却没有一丝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的喜悦。
月韵擦了擦眼泪,拿起手机,午夜零点三十分,本应该万籁俱寂,心中却喧闹异常。
“喂,玲珑姐……”
“凌月韵?姐在睡美容觉呢,你玩午夜凶铃呢……”吴蓉蓉的声音懒懒的,像是刚从梦中醒来。
“你能来陪陪我吗,我……”月韵哽咽着,使劲地吸了吸鼻子,“我有点难过。”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是吴蓉蓉猛地坐了起来。
“啥也别说了,报位置。”
“我在,市公安局这边。”
“等着,十分钟到。”
挂了电话,泪水早已泛滥成灾。
十分钟后,吴蓉蓉开着一辆白色的跑车呜呜地飞驰而来,看到月韵蜷缩着双腿坐在花坛上,双手抱着腿,头埋在膝盖上。
吴蓉蓉跳下车冲过来:“妞儿,怎么了啊,你这是犯啥事儿了吗?”
月韵抬起脸,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倒是说话啊,老娘深更半夜做着美梦,突然在电话里听到你说在公安局都快吓出心脏病来了啊……”
“我没事,我是……我是来给楚润办手续签字的。”
“凌楚润?她回来了?在哪里?”
“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樟树坪了吧……”
“樟树坪?”吴蓉蓉一头雾水看着月韵,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你能说清楚点吗,这一会儿公安局,一会儿樟树坪的,我这脑子,刚刚从被窝里起来,还没初始化完毕……”
月韵突然抱住吴蓉蓉,大哭起来:“樟树坪,北郊樟树坪,强制戒毒所,我以后只能去那里看楚润了啊……”
“戒毒……所?!”吴蓉蓉足足花了五秒的时间才明白过来,连忙拍着月韵的背,“不哭啊妞儿,不难过啊……”
“我怎么能不难过,一年多了,我找了她一年多,居然是在公安局见到她,你说,她干点啥不好啊,怎么就那么糊涂要去吸毒啊,我该怎么办?”
“妞儿,事情已经这样了,关去戒毒所也好过任由她在外面到处鬼混吧?”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当年我那么粗心……”
“得了哈!”吴蓉蓉严厉地打断她,“都跟你说了八百遍了,你没做错什么,别什么都揽上身,她这样也是她自找的,你能做的就是让她好好戒毒,出来之后重新做人。”
月韵接过吴蓉蓉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眼睛,又抽泣了两声:“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把你叫出来,我没事了,你快回家接着睡美容觉吧。”
吴蓉蓉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再等一会儿,都可以睡回笼觉了,你也知道不好意思了啊,你也知道扰人清梦罪大恶极啊,算了,知道你难过,今儿就不和你计较了,不过以后别再坐在公安局门口哭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失足少女呢……”
月韵忍不住破涕为笑:“这么晚坐在其他地方都不安全,这里对面就是公安局,哪个不知死活的坏蛋流氓敢来?”
“醒目妞儿啊,这么难过的时候都还保存了一份清醒的理智,你可真让姐放心!”吴蓉蓉拉着月韵起了身,“走,今晚姐陪你疯,陪你醉。”
“不睡回笼觉了?”
“睡啥睡,一起去嗨,把这些不愉快统统忘了!”
吴蓉蓉不由分说把月韵塞进跑车,系好安全带,“妞儿,坐稳了,姐带你体验飞一样的感觉!”
油门一踩到底,发动机发出呜呜的轰鸣,在深夜的大街上,如一道白色闪电,呼啸而去。
夜场这种地方,月韵以前从未来过,而今夜,这算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她这才知道,原来夜晚表面沉睡的城市下,还有这么多失眠的男男女女在深夜放飞着自我,
月韵看着不远处那群魔乱舞,感叹道,这现代都市人的压力得有多大啊,这些人谁白天不是衣冠楚楚挤地铁挤公交的社畜,到了夜晚,谁不是在夹缝中寻求着被现实无情鞭打的情绪宣泄口,世上本没有谁更比谁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