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 ——奶油蒸酥【完结】
时间:2024-01-20 23:09:48

  裴容廷打断了她道:“过来。”
  银瓶愣了一愣,低了低头,却还是跪行到了椅旁。
  她怯怯的,不敢抬头,从上往下瞧,浓长的睫毛如同蝴蝶栖在脸颊,轻微翕动翅膀。裴容廷的神色微动,忽然从椅子上挺起了脊背,微微探身,伸手捧起了她的脸。银瓶一怔,莫名想起了昨夜,祁王也曾轻佻地用扇子骨挑起她的下颏。但到底不一样的,裴容廷的动作很轻,瘦长手指冰冷,依次划过她的眉目,她的唇齿。长眉渐渐蹙起来,成为一种微茫的痛苦。
  他的神情好古怪。
  银瓶不解,轻轻叫了一声“老爷”,想说点什么引回他的神思,便试探着问:“老爷您……今天怎的来得这样早?”
  裴容廷终于回神,眉目舒展,“唔”了一声道:“昨儿晚上睡得不踏实,索性今日早些来看你。”
  银瓶忙道:“您昨晚睡得也不好呀!”
  她只是为了没话找话,根本没想别的,况且裴容廷没睡好,是想着她,而银瓶这没心没肺的没睡好,却是因为惦记她的体己。但裴容廷再机关妙算,也想不到这上头,只当银瓶也是为了他夜不能寐,心里倒舒坦起来,弯了弯唇角,自笑了。
  他眼底一丝乌浓笑意,便压倒这满室的夏日光华。
第6章
  门口响起笃笃的敲门声,声音很轻,透着纱门仍能听出小心翼翼。
  银瓶吓了一跳,忙低低问:“是谁?”
  她是这屋子的主人,理应来开这个口,可她问过了,半晌却没听见回音儿。
  倒是裴容廷放开手,直起脊背来,越过她的声音说了一句“进来”,那纱门立即便吱呀一声推了开。银瓶扭头,只见孙妈妈探头探脑走进来,手里捧着只乌漆描金的盒子,见了裴容廷,眉开眼笑道:“大老爷!您带来的首饰都在这儿啦,老身讨您一个示下,是现在就伺候银瓶姑娘梳妆,还是……”
  裴容廷抬了抬下颏道:“就撂在桌子上罢。”
  这虔婆心下了然,连忙点头和腰,忙不迭就要退出去,没口子道:“老身先下去,先下去,裴大人您自便,有什么事儿再吩咐。”裴容廷皱了皱眉,沉着脸儿看向她:“这叫什么话,你们不给姑娘上头梳妆,倒让我自便――难道让我给姑娘梳头不成。”
  “不敢,不敢,可大人您……”孙妈妈被他绕得不知所措,又听裴容廷淡淡道:“你们给姑娘上妆,我在这坐着,碍着你们什么?”
  孙妈妈忙道:“不碍,不碍,只要我们不碍着您就是了!”
  她也算看惯了风月场中的露水情缘,倒少见这般梳头洗脸都不放开的。心里虽纳罕,嘴上倒敷衍得滴水不漏,走过来,搭讪着要给裴容廷续茶,一摸茶壶,却是冰冷的,登时叫道:“哎呀,了不得!怎能给大人吃这冷茶。”
  骂的是银瓶,可余光瞧见裴容廷眯了眯眼,舌头打颤,好歹勒住了马,转而高声对外头喊:“双喜,还不快倒了滚滚的茶来!”
  那边儿应了,不消半刻便有人到了门外。
  银瓶忙起身,才要走过去,却被裴容廷拉住了手腕。
  “不用你去。”他语气低低的,像是两个人的私语,可分明是说给第三个人听。孙妈妈愣了一愣,连忙知趣地走到门外去接茶,故意站住了脚,给他们腾出这满室的寂静。
  银瓶看了一看孙妈的背影,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然而这样一来,那纤细的手臂支出来,更显得他们拉着手儿。她脸上灼烧,只得又往前靠了靠,低声道:“老爷,这、这样不好。”
  他瘦长的玉似的手指在她的手心摩挲,酥酥麻麻的痒,脸上却依旧温煦:“怎的不好?”银瓶低头,嗫嚅道:“一会儿就有人来了,奴现在这样子……况且待会儿梳头,换衣裳,穿穿脱脱的……”
  “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唐突了你,想赶了我走。”窗子半开着,日头打进来,云头雕花的影子放大了,摇曳映在裴容廷脸上,蒙蒙的浅灰,更显出凤目泛点浮光。他挑了挑眉,闲闲道,“那我便走了罢。”
  银瓶懵懂,见裴容廷提袍就要起身,真当自己得罪了他。
  这些日子历尽艰难,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最后一哆嗦,若临走前惹得他不痛快,岂不是功亏一篑!况且这裴容廷生得这美人样子,便是有了什么,还不知是谁占谁的便宜呢。
  情急之中,银瓶也顾不得那许多廉耻,两只手按在裴容廷的一侧肩膀上,不让他起来,又嫌自己力气太小,索性坐在了他腿上――本来是想坐在腿上,尺寸没大掌握好,直接跳进了怀里。
  银瓶听见一声极低沉的,咳嗽一样的闷声。
  是她太沉了吗?
  裴容廷俊逸的长眼睛溢出她从未见过的诧异,眉头拧着,看了她一眼,却随即别过了眼神,沉声道:“你下去。”
  她不!银瓶忙凑到了他耳下,就要表述衷肠,谁知他侧头避开了,显出一段修长的颈项,嗓子更哑了:“听话,快下去!”
  银瓶只道他果然生了气,凑得更近了,甚至把雪白的手臂也勾上去,环住他的颈子,娇声道:“老爷会错了奴的意思,奴的命都是老爷的了,哪里有什么唐突不唐突。您想瞧什么,便瞧――嗳,您这什么东西,好硌人――”
  她以为是他玉带板上的玉饰,下意识往腹下伸手,想板正了它。
  腕子半途被捉住。
  “小东西,不是什么都碰得的。”
  裴容廷略欠了身,声音就在耳边,似乎是咬着牙,格外低沉,低到一定的程度,甚至生出了别样的缱绻。
  银瓶顿了一顿,恍然大悟,登时血往上涌,她一口气打在心口,就要跳下膝头,却被裴容廷拦腰揽住了。
  “小鬼头。”银瓶感到耳后的气息,沉沉的,仿佛是醉了,酒酣耳热,“做了坏事便想跑么。”
  她的脸都涨破了,咬着嘴唇轻轻道:“奴……奴罪该万死,请老爷责罚。”
  “唔,是该罚,不过万死就免了。”他似乎是在整理呼吸,气息洒在她的颈窝里,沉吟了半晌,忽然道,“给我讲讲你从前的事罢。讲得好了,我便饶了你。”
  银瓶愣了一愣,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条件。
  “奴……”银瓶小声道,“奴的从前没有多少故事。”
  “怎么会没有呢,你是哪里的人,从小儿生活在哪儿,又是怎么来了这,都说给我听听。”
  让一个倌人倾诉身世,仿佛注定了是一出苦情戏,莺啼婉转,历历诉说,被兄嫂卖了,被父母卖了,几经流落,许多苦难……然而银瓶只是垂下了眼睛,轻轻道:“回老爷的话,奴不记得了。”
  她没有注意到裴容廷忽然僵住的怀抱。低头瞧着他宽敞的袖子,揽在她肚子上,挺括的乌绿锦缎,上头银黑二色绣出杂宝云纹,针脚细密,手艺上品。银瓶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偷偷抚了一抚,继续说了下去:“奴只记得这三四年的事了,自打有了记忆,便是在这勾栏里。妈妈常说是一百两银子买的我,此外,我也不知道什么了。”
  裴容廷按住银瓶乱动的手,缓缓道:“你可曾想过去寻自己的父母家族么?”
  银瓶认真想了一想:“从前想过,现在不想了。何苦来呢,既能卖了我,总也不会是什么好的出身――倘若不是他们卖了我,而是人牙子拐了我去,再相见,我这身子,也不过是给他们蒙羞罢了。倒不如当我死了,好歹留个念想。”
  她说着,眼睛渐渐弯起来,带了点笑,只是笑得有点悲哀――其实也远远说不上悲哀,不过是梦一般的惆怅,打了个呵欠,于白茫茫的混沌中举目张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半晌没有人说话,银瓶回了神,悄悄侧头看过去,觑见裴容廷近在咫尺的侧脸。他正闭着眼睛,巍峨的鼻梁骨与秀挺的眉弓,凤眼合起来,那眼尾也微微挑着,乌浓的睫毛投下一片密密阴影。
  只是眉头拧得厉害。
  她小声道:“老爷,您……还在难受么?”
  “唔,难受得紧,比方才还厉害。”裴容廷吐出一口气,正了正身子,把银瓶拥得更紧了些,合目轻声道,“好孩子,你就这样,莫要动。”
  银瓶愣了一愣,不能理解他的难过,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安静地伏在裴容廷的怀里,一动不动。
  银瓶从未想过自己会招人的心疼――这世上必定有那些金枝玉叶,王孙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只不会是她罢了。就算院里的孙妈妈,小姊妹,身旁的人都不曾真心待过她,这位高高在上,高到三十三层离恨天上的大人,又怎会真的把她这低到尘土里的倌人放在心里?
  她胡思乱想着,竟然睡着了,再睁眼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裴容廷已经不在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屏风后热烟袅袅,正有小丫头往澡盆里倒洗澡水。
  今天算是她的好日子,坐轿子往主人家去,就相当于良家大姑娘的新婚之日,幸运的话,一辈子就这么一天,是该好好打扮起来。银瓶洗了澡,涂脂抹粉,描眉打鬓,多打点胭脂,喜气。正有个老妈妈沾了刨花水给她挽头发,忽然那纱门一闪,袅袅婷婷进来个女人。
  银瓶仔细一瞧,竟然是吴娇儿,手里抱着只小白瓷罐。
  她昨儿大闹了一场,大概才起床。没上妆,脸儿黄黄的,眼窝也凹了些,远不及浓妆时光彩照人,银瓶瞧见,第一眼简直没看出来。
  娇儿叫了一声妹妹,银瓶也忙叫姐姐,但平日里娇儿性子刻薄些,银瓶本就怕她,昨儿又双双同榻,银瓶面皮薄,虽客客气气,请娇儿坐下,叫人给她倒茶,除此之外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还是娇儿先开的口。
  “今日我来寻妹妹,是……”
  看她踌躇的模样,银瓶第一反应便是和昨儿的小姊妹一样,看看有什么便宜好占,因叹气道:“对不住姐姐,我实在没什么可送姐姐留个念想的了。”
  娇儿愣了一愣,道:“银瓶妹妹这说的哪里话,今日我来,是有一事相求,合该我送给妹妹才是。”一壁说着,放下白瓷罐,便打袖子里掏出两支簪子,一支金镶玉的满池娇分心,一支金九凤颠根儿,每只凤嘴儿里都滴溜溜衔着红宝石珠,放在手里递到了银瓶跟前。
  银瓶吓了一跳,忙道:“这不都是姐姐素日常戴的心爱之物!”
  娇儿幽幽叹气:“若不是我珍爱的,也不会拿出来送给妹妹。我才听说买了妹妹的孤老是北京的大官儿,便想着来问问妹妹。说实在的,这原是有些不情之请,妹妹听了,若肯,我自是倾我所有报答,若不肯,也请妹妹不要往心里去。”
  银瓶道:“姐姐请说。”
  娇儿将白瓷罐往银瓶跟前递了一递,抿了抿嘴唇。银瓶不解,轻轻拿起来,仔细看了一番,喃喃道:“这里头盛的什么?倒像痱子粉的罐儿,要不就是澄胭脂膏子的,或是盛的瓜子儿?”
  银瓶自言自语,娇儿那厢脸都青了,顿了一顿,方缓缓开了口。
  “里头是我娘的骨灰。”
第7章
  银瓶吓了个哆嗦,烫了手似的忙又把它放回桌上。
  她对着那瓷罐拜了一拜,方哭笑不得道:“姐姐的娘――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娇儿尖尖的狐狸眼睛垂了下去,低声道:“我是想托妹妹把我娘带到北京,若能寻着从前那徐首辅女儿,就交给她,要是寻不着……”
  “嗳,等会儿。”银瓶越听越糊涂,忙拦住了娇儿的话问,“既是姐姐的娘,怎么要交给别人?”
  娇儿叹气,依旧是她娇脆尖细的小嗓子,却是与平日撒娇吃醋时完全不同的凄凉语气:“说来,话长了。前头时我娘在北京,给徐府的小姐做过奶娘。后来那徐首辅坏了事,我娘为了护着那小姐,给抄家的兵砍死了。这些年我辗转流落,没个落脚处,尸首带不走,只能挫骨烧成了灰儿。”
  日光筛进窗格子,苏州的样式,横斜交错,冰裂纹一样。娇儿偏过头对着,眯了眯细长的眼,神情竟很平静。
  勾栏院里听不见哭声,再满肚子委屈,脸上也不得不百媚生娇。心酸无处可诉,天长日久,仿佛已经成了落满灰的故纸堆,连自己也成了书页里的人物,再回想总是隔着一层。
  银瓶听着,却不知不觉已经红了眼圈儿。
  为什么呀!明明类似的故事她也听过几回,可都不像现在,心里针扎着一样的痛。
  别人的苦难,却都像扎在自己身上似的。
  银瓶正恍惚,娇儿看了一眼那梳头的妈妈,复又低下头,疲惫地冷笑道:“如今我也二十大几了,不是自己个儿咒自己个儿,咱们这风月里讨饭吃的,有几个能得好下场?――妹妹是逃出来了,可我伸着脖儿还能挣几年?到明日填完这业罐子咽了气,妈妈都未见得肯施舍一块棺材板子。与其叫娘跟我受这个罪,倒不如寻个机会,把它送回京城。若徐小姐还在世,就交给她,日后好歹有个地方埋;若没有,随手倒在护城河里,也比跟着我干净――”
  “姐姐,快别这么说!姐姐有孝心,娘姨都在天上看着呐。”银瓶不忍再听下去,忙伸手摇了摇娇儿的膝盖。她想了一想,面露难色道,“可是我不认得那徐小姐,要往哪里寻去?姐姐方才说什么徐首辅,可是他的官衔,不知他全名叫什么?”
  娇儿愣了一愣,低低惊道:“妹妹竟没听过徐道仁?当年天南地北的,谁不知响当当内阁首辅,就连皇爷还得叫他一声父相。我那娘奶的,便是他唯一的女儿,那会儿北京多少名门闺秀,有哪个比得上徐小姐贵重……”
  这似乎是什么禁忌话题,她声音越来越低,很快止住了。
  银瓶一脸茫然,皱着眉把她的话消化了一下道:“我记性不大好,也不知是生了场大病还是怎的,四五年前的事儿一概不记得了。姐姐说了我就知道了――徐道仁是罢!我回头再慢慢打听着。”
  娇儿性子虽尖刻,却极会察言观色,知道银瓶是心善面软的人,最禁不住两句软话,为了逼出银瓶一句保证,索性提着裙子跪下,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我天性争强好胜些,妹妹来了这几年,生得好,又年轻,我看在眼里,油蒙了心的,前前后后不知拈了多少酸醋。今日,今日我破着脸儿来求妹妹,妹妹若应了,便是佛祖的心肠,来世我变牛变马――”
  银瓶果然吃这一套,吓了一跳,忙不迭捞她起来:“姐姐快别这么着!从前的事儿,提它做什么。我也是没娘的人,能体会姐姐这份儿苦心。姐姐放心罢,只要我能,一准儿给你办到了。”
  听了这话,娇儿哽出一口气,千恩万谢着起了身。她闭了闭眼,把白瓷罐摆在银瓶妆台上,往后退两步,咚地跪下又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随即起身,头也不回便往外走,泪珠子终于没忍住,断了线似的往下滚。
  银瓶忙叫了一声姐姐,也要起身,却被攥着她头发的梳头妈妈按住了肩膀,逼着坐了回去。
  “哎哟哦!”老妈妈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皱着眉,嘟囔着发出不赞成的声音,“姑娘一动,辫子又得重新扎!”
  一错神儿,娇儿已经掀开帘子离开了。竹帘的影子打在水银镜上,摇摇摆摆,仿佛水波,连带着那镜子也仿佛晃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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