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白头共老的人不必懂他,甚至不必爱他,两人相敬如宾,一眼到尾,不相互爱慕,百年以后也不相互牵挂。
命运于他的残忍正在于让他今生遇到了最懂他也最爱他的人,叫他如何不牵挂。
他认真寻着话题:“赵大人,你可有什么特长?”
赵鸢挠挠头,心说成婚还要考特长么?
“背书,算么?”
“不算。”
“那你呢?李大人,你有什么特长?”
李凭云道:“太多了。”
如果不读书,他或许会当一个看相的江湖术士,会当郎中,会当乐师,会当侠客,甚至是当和尚。
可三百六十行,只有读书才能为他的白衣正名。
“赵大人可曾听过手埙?”
“不曾。”
李凭云双手交握,以手为乐器,吹出一曲悠扬长调。
后来赵鸢才知道那曲子是他家乡小调,只赠知己。他对她,从来重恩义,亲情缘。
此时她只是满目爱慕地望向他,时抿唇微笑,时沉思,待他吹完,便轻轻靠在他身上,她不会挑话题,便与他十指交握,用十指相扣这个动作告诉他,她愿意等他。
而李凭云始终没有告诉赵鸢,他们第一次相会,并非是在太和县,而是在更早的长安,他自私地希望在赵鸢的回忆里,他们相遇之际,万里晴空,而他们的前途炽如烈日。
天黑了,郑东亲自催促赵鸢离开。
赵鸢隔着囚室的门,向李凭云做了长礼:“李大人,你于寒室守心,我于浊世守节,珍重。”
郑东想,不愧是读书人,道别都如此发人深省。
他没有看到,李凭云在暗中做了一个手势。那个是蜻蜓的手影,是赵鸢和李凭云之间的暗语,除了他们,无人能参透。
赵鸢看到那个手势,会心一笑。
第100章 最后的审判1
赵鸢离开刑部, 孟端阳站在一辆马车前,直面向她。
她的太阳穴跳了跳,弯腰行礼。
孟端阳穿着常服, 表情还是平素的清冷模样, “鸢妹,老师说你在外面玩够了, 该回家了。”
除了裴瑯, 赵鸢在长安没有别的朋友。她顿感无法自立的无奈,父母之命在先, 除了遵从,别无选择。
赵鸢问:“我还能来看他么?”
赵鸢贿赂刑部衙差, 私闯牢狱, 在大理寺门口喊冤,这一桩桩事,让孟端阳已无法再将她看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他不打算骗她:“我已将郑东调去了别的地方, 你不能再来了。”
赵鸢深吸一口气,“好,我跟你回去。”
回到赵府, 赵太傅坐在高堂之上,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家训等待赵鸢。
赵家是大儒之家, 自祖辈起家风严谨, 赵太傅年轻时没少被其毒害, 他因此发誓绝不用家训来规劝自己的儿女。而不加规劝的后果,就是前有谨辞, 后有赵鸢。
赵鸢看向父亲的目光带有嘲讽。
那日女皇面前, 他否认在青云川见过李凭云的瞬间,便失去了赵鸢的敬重。
一个目带嘲讽的女儿, 一个铁面无情的父亲,气氛剑拔弩张。
虽然孟端阳不擅劝说,但也试图从中周旋,“老师,鸢儿私见刑部重犯一事,除了我和几个狱卒,没其它人知道。回来的路上我教训过了她,她已知错。”
赵鸢毫不领情,她反问:“我去见自己的郎君,于你们构造的规矩有罪,于我自己何罪之有?况且,你们不都知道,他是被替公主顶罪的么?”
赵太傅怒道:“住嘴!”
赵鸢讽刺一笑,“好,我住嘴。”
自这一刻起,赵鸢再也没同赵太傅说过话。赵太傅给她下了禁足,她被关在书阁里,只能透过书阁的一扇小窗看向外面的世界。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少年,都是这样度过的。
如果没有李凭云,她的一生都将这样度过,而且她会甘之如饴,无怨无悔,像个傻子一样。
两天后,赵太傅把小甜菜送来陪她。小甜菜原以为赵鸢应当是形销骨立,满身怨气,结果不然,她不但吃好睡好,还有心思看闲书解闷。
“嘿,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看书?”
赵鸢道:“不然呢?我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你要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许老爷就放你自由了。”
赵鸢摇了摇头,“我爹他认为我年少无知,认为我不识大体,看不起我阅历浅,看不起我年轻气盛,我若照你说的做,他只会更看不起我。”
小甜菜不解道:“可是,你们是父女,老爷一定是为你好的。”
赵鸢看向窗外的一道道瓦片,“如今是我看不起他。”
“...这两日,孟侍郎带了几位年轻公子过来,我长了个心眼儿,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似乎是在谈论你的婚事。”
赵鸢目光失焦:“好啊,他敢逼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小甜菜真怕她做傻事,跑上去抱住她的腰,“赵大人,你别跳,李大人那么厉害,他一定不会有事,他一定会来娶你。”
巨大的迷雾笼罩了赵鸢。
长安四通八达,道路千百,没有一条是属于她的。
小甜菜走后,她重拾笔墨,借着蜡烛的微光,写下一封长达千字的申诉状。
一封不够,她便写一千封,一万封,写到长安人人都知道李凭云的冤屈!
这样笔墨不停地写了两天,赵鸢终于病倒了。一场高烧将她烧得不省人事,梁国郡主得知她病了,立刻从青云川赶回长安。
赵鸢能下床行走,已过了三日,这日长安下着绵绵细雨,辉煌的城池被烟雨笼罩,一片灰青色,万物寂无声。
赵鸢甚至想不起来她与李凭云分别了几日。
她连鞋都来不及穿,穿着单衣就冲出门。走廊里,一人长身玉立,赵鸢高兴地大喊:“李大人!”
那人缓缓回身,露出面容,赵鸢脸上的欣喜逐渐消散。
“裴瑯?你来做什么?”
看到赵鸢这样子,裴瑯心中内疚,若当初他没有退婚的心思,赵鸢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他故作轻松说:“听说你前几日在大理寺门口伸冤,被你爹抓回来了,我来看看笑话。”
赵鸢了解裴瑯,如果不是有紧要的事,他不会主动上门拜访。
“是啊,好笑么?”
“鸢妹,你要告的人,是九五之尊,是让你参加科举,让你入朝为官的陛下,你不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么?”
赵鸢嫉恶如仇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的女儿杀人,陛下与之同谋,我爹,孟先生,你,你们都知道内情,你们都是包庇犯!”
“你啊,真是读书读坏了。鸢妹,睁眼看看真实的世道吧,先有君,而后有臣民,而后才有规矩,才有律法,才有书。这世道,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赵鸢知道自己是个书呆子,她只是不甘心,为什么他们是俎上鱼肉?因为他们年轻么?因为他们是女子,是贱民么?
赵鸢不想在这个时候接受说教,她强颜欢笑,“你今日不必当值么?特地来教训我?”
裴瑯欲言又止,低头看到她光着的脚,“进屋吧。”
赵鸢仰首:“我已与李凭云有约,你是外人,我不便与你共处一室。”
裴瑯不禁苦笑起来。
赵鸢啊赵鸢。
赵鸢啊赵鸢。
你真傻。
“今日我来和赵太傅商议你我的婚事,沮渠那边,我会尽量平衡,不会让你受委屈。”
赵鸢当自己是在做梦,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发觉没有痛感,看来的确是梦,于是她僵直地转身朝屋里走去,试图回到床上继续安睡。
“鸢妹!三日后李凭云就要处决了,你明知陛下要他死,还敢去大理寺伸冤,他亲口求我娶你,这是唯一能救你的办法。”
赵鸢面无表情地回头,“那就让陛下杀了我,死于她私念的人,不多我一个。”
“你还不明白吗!你父亲也好,李凭云也好,还有我,我们都在想方设法地保住你,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赵鸢发出连连冷笑声,而后笑声戛然而止,她箭步冲到裴瑯面前,“不是定的秋后行刑么?为何变成了三日后?”
李凭云千叮万嘱,不必让她知道太多。
三天时间很快,她睡两觉,吃几顿饭,就过去了。而后花个一年半载忘掉他,她也不过二十岁,正当人生好时节。
裴瑯打算照李凭云的话做的,只要狠心一时,就能帮赵鸢一辈子。
可是...
赵鸢哀切地看着他,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裴瑯,你别骗我,行吗?”
裴瑯一手紧紧攥着佩剑,一手砸向柱子。
“御史台有人写了一篇问罪书讨伐李凭云,陈国公在朝会上带头逼陛下尽快处死李凭云。”
御史台的人是陈国公的鹰犬,当初国子监之乱,御史中丞唐茂清被当场砸死,想必鹰犬虽亡,爪牙犹在,他们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人心啊,怎么可以坏成这样。
“得罪陈国公的是我,是我...”
裴瑯喃喃道:“鸢妹,声讨李凭云的不是陈国公的人,是高程。”
赵鸢错愕地抬起头:“高程?”
“他这篇声讨李凭云的文章写得文采斐然,陛下爱才,已将他从御史台调入了礼部,难得你爹和陈国公同时赏识他,他此次不是平调,而是升迁,礼部郎中,专门负责明年科举。”
赵鸢寸步难行,雨声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感觉自己成为了一只离岸的小舟,岸上狂风乱炸,摧屋倒檐,而她被这阵风越推越远,既安全,又孤独。
赵鸢拭去自己脸庞的泪水:“我不嫁你,我的婚事,陛下说了不算,我爹娘说了不算,李凭云说了更不算。”
“鸢妹,别任性。”
一些人的成长需要历经数年,一些人的成长只需要一瞬间。
赵鸢用笑容粉饰一切:“你和沮渠公主已有婚约,事关两国邦交,你想让我做平妻还是做妾?”
裴瑯哽咽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鸢妹,咱们一起长大的,你不信我吗?”
赵鸢摇头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了。”
不过是一个转瞬,赵鸢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她冷静地说:“你若想帮我,就让我见高程一面。”
“你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别憋着自己...我帮你。”
赵鸢笑意浓深,“天还没塌下来,有什么好哭的?”
裴瑯今日请了一整天假,中午盯着赵鸢吃饱饭,便带她去了御史台的官舍。
高程早晨接到了告身书,半月后将于礼部上任,白天,他在御史台进行交接事宜。
他在朝廷无权无势,没有任何靠山,无人能预料到他的未来,他不敢窃喜,只敢忐忑。他是御史台年纪最小的官吏,按例,调迁之前,年长的官吏应该给他办一场送行宴。
但今日御史台里等待高程的只有一个个冷眼。
试问朝廷有谁不知道李凭云对他的恩情?他写问罪书,声讨李凭云,恩将仇报,路边乞丐都要唾弃他一口,更别说这些清高的士大夫们了。
高程交接完后,膳堂只剩两个冷硬的馒头了。他包起那两张馒头,默默走回官舍。
御史台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官舍分布在长安四处,高程没有背景,他被分配在距离御史台最远的官舍。
打伞回到官舍,馒头刚好吃完。
官舍门口,赵鸢掌着伞,一席青衣立于马车旁边。
高程是个早慧的孩子,终究是个孩子,见到赵鸢,不觉哽咽起来。
赵鸢柔声道:“受委屈了吧。”
高程突然扔掉伞,跪在细雨中,大哭道:“鸢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哥会被提前行刑,我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写的,我不知道!”
他泪眼看向赵鸢:“鸢姐,云哥要怎么办?”
赵鸢举着伞走到他跟前,替他遮住雨。
“不要自责,明日你照常去礼部任职,如今礼部由我父亲掌管,有我在,你不用怕。”
高程哭着问:“那云哥呢?”
没了李凭云的他们,就像失去母亲的小兽,而他们要面对的,是吃人的权利场。
“高程。”赵鸢的手放在高程肩头,“是谁教唆你写那封问罪书的?”
高程咬紧后槽牙,沉默地摇头。
“陈国公么?”赵鸢试探道,“你若是贪图富贵之人,那便是我当初看走了眼,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她又说:“陛下么?李凭云杀周禄一案,没有翻案的可能,她不急着除去李凭云。而朝里看不惯李凭云的权贵大臣,不在少数...到底是谁呢?”
“鸢姐,我不能说。”
“切。”赵鸢嗤笑,“有什么不能说?李凭云让你守口如瓶,你就以为我不知道是他教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