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那天窗子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我在小花园角落的凉亭里找到关超,他已经不知道在那里停留了多久。
仍旧是我们小时候经常流连的地方,捉迷藏的时候被抓到,受了伤又躲在这里,只是这次蒋翼和亦非都不在。
我双手撑着就坐上了高高的大理石窗棱。
我长高了,已经不需要蒋翼扶着就可以做到一些事了。
月光下关超手里摆弄着两块石子,侧脸见我来了,眼睛还肿着,却眯着,仍旧是嬉皮笑脸:“我和蒋翼小时候比看谁能从这里扔石子到你家窗户,输了的请可乐,你猜每次都是谁赢?”
我不想说话。
“都是他赢。”他笑:“但是每次也是他请可乐。因为他输不起,我的钱总不够花。”
他又有些出神,“其实,那人也没少给我零花钱,也不知道怎么就是不够花。”
“你不会喝酒了吧?”我闻闻他身上的味道。
“没有。”关超低头闻自己的T恤:“下午郭靖家进货,我去帮忙搬东西来着,有一瓶啤酒洒了,也许弄在衣服上了。”
“怪不得。”我又出神。
关超怔了怔说:“我跟我妈、还有亦菲保证过,这辈子都不喝酒。”
你说话算话,我是知道的。
“可是亦菲应该用不着我保证。”关超说到这突然跳下窗台,从旁边推出自行车,“走,跟我去找亦菲。”
“做什么?”
他不回答,就看着我。
我也不再问。
自行车的后座在夜幕里有些冰凉,男生的T恤如薄薄的鼓,随风发出青稚悉率的声音,一往无前驶往6号楼,不回头。
亦菲、明雨、姗姗还有郭靖他们都住在那里。
夏天的午夜,凉意丝丝缕缕地从地面蒸腾。
我跳下车子,关超自己往前走了几十米,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楼下,不管不顾在深夜里喊了一声:“蓝亦菲!”
这我也没想到的,慌忙跑过去要去捂他的嘴,“你做什么?你这么喊把别人都叫醒了!”
“蓝亦菲!”关超闪躲地喊,却异常坚定:“你出来,我们见一面。”
6号楼的灯一盏盏地亮了,有人气恼又有人看戏。
“喊什么喊?”
“几点了知不知道?”
“这不是关家那小子么?”
“大半夜怎么跑这来找蓝家姑娘啊?”
……
我阻止不过,脸上发烧,可这时候跑了也太不讲义气。犹豫几番,我破罐子破摔在旁边席地而坐。
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亦菲家的灯光可能是那栋楼里最后才亮起来的。
她妈妈那张和亦菲仿佛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美丽脸庞从窗口闪过,没说话,是亦菲的爸爸打开窗,成熟的男人声音冷静。
他说:“关超怎么了?有事么?亦菲睡了,要不明天早上你再来?太晚了别打扰邻居休息。”
关超那个时候,已经在楼下站立了将近十分钟。
仿佛是被夜露侵扰,他微微颤抖,半晌笑了笑:“没事,没事,明天早上,我也不来了。”
他说着后退,又突然转身,冲着亦菲的窗子喊:“亦菲,我找你,想说的话你都知道,但我也不打算说给你听了。可是我想问你,你是不是从来没喜欢过我?你,你到底喜欢谁……”
他到底问出来了。
我心里酸酸的。
亦菲这两年和我们莫名疏远,关超的挽回里面参杂的感情,我们都看得见,可注定无济于事。
亦菲的窗子,不会为了他亮起来。
“我知道你没有,你肯定不会喜欢我。”关超怔怔着说:“我这么糟糕,谁也不会喜欢我。我今天来,只是告诉你,我也不喜欢你。”
“蓝亦菲,我不喜欢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从小到大,我扯你的辫子,讨厌你穿蓝色的裙子,要你帮我包扎伤口,从来都不说一声谢谢,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你那么好,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我只要你记得,要越来越好。还有就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眼泪碎裂着映射着深夜的路灯,关超抹抹眼睛,转身跑进夜色。
他那样急切,不敢回头,仿佛夜色是他逃不开的伤口。
我一个人在楼下坐着发呆,半晌才起身,6号楼的灯已经都熄灭了。
只有一盏还亮着。
站在窗前的姗姗哭得没有声音,她没有说话。
她说不出话。
十七岁你喜欢谁?
关超:我不喜欢蓝亦菲,从来没有喜欢过,以后也不会喜欢。
第91章
关超北上参加了一所航天院校的本科提前录取,因为特别优秀的身体素质,很幸运地被最后一名录取。
学校全军事化管理,提前两周开学。
我特意从奶奶家跑出来到车站送他,亦菲没有出现。
关超的父亲佝偻着,提着行李。他转天也要前往非洲,再三再四地争取晚几天走,给关超送行,但是也无法陪他去学校。
关超上车之前迟疑了片刻,但到底也没回头去拥抱他。
车子开启的时候,姗姗在我肩头痛哭出声。
关超看着我们,疲惫地笑笑,挥了挥手。
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说:“都保重。”
那一年,关超离家的时候,其实有很多话,没有跟父亲说。
他几次张口,但是到底不能出声。
他们交谈得太少,为彼此做的事情,给对方的伤害,都那么难以启齿。
可是关超很想告诉他:你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他想说:我知道,中考的时候,航天城的子弟校规模小,人数少,本来是没有体育特招生名额的。当年是你拉下唯一还剩下的面子,去求当了分管生活的副厂长,那是已经十几年不说话的同学,你逼得他没办法,到市里又给咱们厂争取了个体育特招名额。我才上了九中。
他也想说:我去了九中,你就戒了酒,回了车队,三年送我上下学,一次都没有落下,我都知道。你从前是个糟糕的爸爸,可那时候你是真的想做好。我知道。
他还想说:我知道,也许如果能行的话,你也想当个好家长,好爸爸。也许你只是那时候没有这个能力,也许是你那时候也不懂事。不过都过去了,你为我做的,错的,对的,伤害的,爱护的,都过去了。你从前打我,你说对不起,今天我都原谅你。
还有,还有……
你是爱我的,我也都知道。
可是我爱不爱你,我要晚一点才告诉你,我现在还太小,曾经受过的伤害还没能痊愈,此时此刻,我说不出口。
还没有分开的时候,我们以为每日的相聚都是理所当然,然而想不到说再见的时候,有时候就是好久不会再见。
五年啊,五年。
等你回来,就真的老了。
可是不要紧,等你回来,我也就真的长大了。
关超这一走,就是三年,假期从未回过家。
这个人从小到大第一次开始专心学习,最多联系的时候都是让我帮他从北京的图书馆影印专业相关的资料。
除此之外,就是节假日会有短信,偶尔会打来电话,生日礼物倒是一年也没落下。
大三那年暑假,我跟着导师接了一个渡假景区的宣传,去往关超上大学的城市。
炎炎夏日也有冰泉流淌的地方,关超开车带着朝鲜族的女朋友来接我。
他肩背更加挺拔,简单的黑色T恤,迷彩服的裤子紧紧束着小腿,比高中的时候结实了些,别的却没有丝毫变化。
身边的女孩子眼睛笑起来像新月,手指细白得像新葱,皮肤柔嫩得像新雪。
我们在烤肉馆,用紫苏叶卷着辣白菜和五花肉吃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关超得意洋洋地说:“我们毕了业就结婚。”
我差点咬到手指头。
“日子定了,明年四月份。”女孩子用力点点头。
“那你们还没毕业呢!”
“本来也想等等,至少等我爸回来的。不过她妈老早之前给她算了命,大仙说她过了22岁三年内不能完婚,明年她21,过了法定年龄我们就结。我爸也让我们快点,赶早不赶晚。”关超哈哈哈嘲笑我:“你怎么这么大了还这点出息啊,哈喇子别掉汤里。她跟我一起回厂里,我问了金老师,学校还招音乐老师,她面试都过了。”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
“我过年回去让郭靖帮我找人装修了房子,再过两年,我爸也该回去了,到时候什么都是现成的,就不用他操心了。”
我突然眼圈有点红。
关超笑了笑,跟我说:“瀛子,我要回家了。”
关超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从航天城走出去,最终又走回来的。
唯一一个。
其他的,我们所有人,在高中毕业的那一刻,便已经四散分离。
这一次,不再是三天五天的不见,有的人,分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不再是中考之后的分班,还有温暖的手把我们联结在一起。
这一次,即使明雨再撒娇请求,明雨妈妈再舍不得,我们再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分离,也无能为力了。
爸爸妈妈能给我们的庇佑就这样看到了边界。
我们都长大了,必须平静接受这样的分离,即使我们不想,不愿意,也唯有接受。
好在高中三年,我们都没有白过。
明雨融化误解、蒋翼看轻输赢、念慈开始去爱,郭靖放下被爱,邹航有了梦想,关超学会原谅……
成长的最后一课叫别离。
这是黄瀛子的课题。
我们全部人都要修学,只是黄瀛子尤其难过。
不管哭闹或者不愿,我在那个时候清楚地知道,自己终将和我的航天城,我的家属院,我出生至此不成曾分离的小伙伴,我始终被包裹着的晶莹甜蜜的糖衣剥离,一个人启程。
我那么舍不得,还有一点害怕。
可小孩子总归要变成大人。
而当分离之后,我们才会明白,这样的无可奈何也许才是生活的常态。
明雨妈妈送我们的时候说:“想要重聚,之后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可有时候,有的人也就是那样走远了,再不可回头。
大学毕业之后三年,开始流行微信,我们后来有了一个子弟的群,不知是谁把亦菲拉进群里,然而她始终没有加过我们好友,有人主动去加也没有得到通过。
高中三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亦菲就这么决定离开我们,我很多年都不曾知道。
最后一次见亦菲,是大一下学年,作为交换生的庄远从美国假期返校办手续,我们接机回来在东三环吃了个铜锅涮肉。
第92章
那年的夏天,火烧云每天都镶嵌在天边。
邹航的助理开他的保姆车顺路接我,之后送我们去接机。可车才把我们送到机场就被邹公子撵走了。
我不乐意,“一会儿咱们再让车送我们回市区嘛!”
邹公子刚拍了一个杂志收工,刚刚洗掉头发上的发胶,垂在额前很是柔顺,浅色T恤,牛仔裤,脸上也算清爽。
这一年爆红的大明星慢条斯理跟我说:“弄那么个车来接送庄远没准以为我跟他示威呢,犯不上。我一会儿打车咱们回去。”
我翻白眼,这人的脑回路真是走向奇异,不过他也可能是让方明雨逼得疯了。
高考之后,这俩人分隔两地,也不耽误他们分分合合打打闹闹了一年。邹航只要不在戏上或者不上课就往上海跑,只可惜到现在连个男朋友的名分也没有,也是可怜。
我啧啧两声:“庄远才不在乎你开什么车。”
大明星笑眯眯道:“我自己在乎。”
说话间已经有人似乎认出了邹航,我很嫌弃:“离我远一点,别再被报纸写成你绯闻女友。”
邹航爆红的这一年,粉丝的狂热让人心惊,几乎每次出现在公共场合都会引起围观。最气人的是因为同样身在北京,所以经常聚会,我出现在粉丝拍摄的照片里的次数过多,曾经被报道过是某“圈外女友”,在学校收获了无数白眼问候,反而是正牌女友方明雨毫发无伤。
眼见着机场的人群聚集越来越多,风暴中心的邹公子压低了帽子,现场炫技表演了一段“我不是明星我就是很帅你们眼神不好你们都认错了”。
很逼真,也很二。
等庄远从接机口出来的时候,人流已经有些聚集了。邹航的粉丝会似乎得到了消息,网上已经有了他在机场的照片。
庄远推着行李出来的时候人群中竟然有人小小呼喊了一声。
他看到我们笑起来:“没等很久吧。”
长大了的庄远脸孔白皙,嘴唇通红,眼瞳漆黑,双眼皮深深陷进眼眶里,头发微微有些自来卷,湿漉漉的时候,是嘴巴抹了吸血鬼色的地狱使者李栋旭。这会儿穿着简单的冷色衬衫,牛仔裤,跟一身温暖的邹航站在一起,仿佛是路西法和加百列,难怪引起围观。
我们都意识到了可能会引起骚乱,各自缩缩脖子想要尽快撤退。邹航帮庄远推箱子就要往停车场走,庄远拦住说:“咱们到出发层吧,亦菲打车过来接咱们。”
那是我上了大学之后很少的几次见到亦菲。
大一上半年的时候,我们还结伴往返家里和北京,尤其是第一次。庄远当时已经早一点回到北京的家里,所以从车站接我们之后,挨个给我们送到学校,但没在亦菲的学校停留。
她不让,说:“你先去送瀛子吧,我自己收拾就行。”
我很听安排地让庄远送到了寝室。
他帮我买好日用品,铺了床,挂了蚊帐,还被新室友误认为是我男朋友,之后才在楼下用我新办的饭卡在食堂吃了一顿饭,两个人总共花了九块七毛钱。
庄远那时候还答应之后每周都来我们学校请我吃饭,那一学期也真就从未爽约,结果转年下学期,这个人就被选进了交换生,跑到美国东岸去了。
那之后就更少见亦菲,乍一见的时候,她变得我几乎认不出来,可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变化。
那是美丽的年轻女性,海蓝色贴身的长裙,细高跟的鞋子,卷曲的长发,金属穗子的耳环,淡淡的妆容。
变化的是越发精致美丽,不变的是亦菲永远都在越来越美丽。
相比之下,我身上是薄薄的Over Size柠檬色卫衣,破洞的牛仔裤,脏球鞋,刚刚剪过不久的齐耳短发,被棒球帽压住,因为熬夜赶稿所黑眼圈显得没精打采,两条细瘦的手臂被长长的袖子遮到苍白的指尖,本来就不算凸凹的身材被挡住,如果不是有一米六五的身高,看起来就像是个没发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