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能采访到宁川肯定是很好玩的,他不想接受采访可能也不单单是因为重视隐私……
我在网络上搜集了能找到的所有的宁川相关的资料,几乎没什么内容,因为一直刷新拍卖纪录,所以最多的都是产业新闻。
不过在搜集了很多资料之后,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内容源头。
宁川虽然自己不接受采访,但是却在另外一个人的采访中被频繁提及。
这个人我很熟悉,是国内法语翻译领域的新星明越,我看过几本他翻译的书。明越大概二十多岁,之前翻译过的几本法国文学小说很受文艺青年的认可,而前年他引进了一本介绍现当代美术流派的书,在那本书的营销活动里,明越接受了很多采访,也频繁地提起宁川的作品,称赞宁川作品的审美层次具有国际标准。
我恰恰看过那本书,明越在后记里感谢的人里第一个就是宁川,还提到一个细节是,明越提起,第一次在法国逛卢浮宫是宁川带他去的,而那个时间按照推断应该至少是十年前。
十年深交的好友,彼此可聊的事情肯定很多。
我兴冲冲打电话给杨峰,说明打算先去找明越,他为难说:“没用的,都知道他俩关系好,可根本没用,也不是没人请过明越牵线,宁川也都拒绝了。”
……刚刚找到的突破口就这么被堵上了,我好一阵子灰心,倒是杨峰又劝我,跟司棋说得差不多:“采不到也没什么,别浪费太多时间。你明天不是就跟兰溪去长白山那边做节目了么?好好收拾行李,路上注意安全了。”
我默默放下电话,连夜又修改了一版采访提纲,写了一封长信,登机之前发给到宁川的邮箱,落地的时候,邮箱里果然没有任何响动,甚至没有一封自动回复的邮件。
去酒店的路上,我又打开笔记本,想了想又写了一封长信,到了酒店连上网直接发给了明越,心说:死马当活马医吧。
这次得到一个自动回复,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之后一个月虽然在出差,但是因为之前查资料也带出了兴趣,我保持着继续看艺术史和艺术批评的习惯,想到什么就又加到采访提纲里,调整得有一些不同就发给他们俩,也不管有没有回复。
就这样,直到念慈他们到达那一天早上,还不到九点,我就被电话吵醒。
杨峰在电话里是少见的焦急:“黄瀛子你赶紧打车过来,宁川这会儿在798傅家新置办的那个美术馆,他给了一下午时间,摄影记者已经赶过来了。”
我揉揉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他同意采访了?”
“还没有,就说你有时间的话就过去聊聊,如果聊得OK就采访。”
我脑袋还迷糊着问:“那、确定是我去采么?”
“不是你是谁?!他亲自打电话给赵缂说凌晨给你回的邮件,但是怕你今天上午看不到。他下周就要去德国,时间不多,所以想尽快联系。”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宿舍床上蹦起来,室友迷迷糊糊问:“瀛子怎么这么早?”
我们一寝室实习都是广告新闻的单位,四只夜猫子,从来是午饭当早饭吃的。
我随便套上一件T恤,在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我可以去见宁川了!”
“能采访了?”
“还没定,就说让我去聊聊。”
室友听我念叨了一个学期这个采访,一个个都醒过来趴在床上指手画脚,“别忘了录音笔!”
“充电了没有?要不要用我的?”
“带上我上个月美术馆看展的票让他签名!”
“对了,你下午不是要接你同学吃饭,你赶得回来么?”
我大叫一声,蹲下来捂住脑袋:“天啊好多事,到底应该先做哪一件?”
对,先给念慈打电话!我抓着手机进了卫生间,咬着牙刷含含糊糊说:“念慈,我这会儿要去采法,不知道棱不棱去接你们……”
“你先刷好牙再慢慢说,牙膏沫可别吞进肚子里。”
我急匆匆漱了口,“念慈,你们怎么过来呀?要不先去住处,等我回来再到饭店?”
“没事呀,你就先去忙,我们在饭店点好菜等你。”念慈习惯性地安排,“手机要拿好,还有录音笔别忘了充电,室内空调大,带一件外套,不然又要一边吸鼻涕一边采访……”
我一句一个指令,整理好了背包,提上球鞋问:“那你们知道到我定的饭店怎么走么?”
“知道呢。”
“又没来过你怎么知道?”
“到了你们学校问了不就知道?总之你别想这些事了,好好去采访,一回来就开饭!”
“好嘞!”
我放了心,跟室友们挥挥手就往外跑,也不敢坐公交车,打了一辆出租车飞快报出美术馆的名字,“师傅,半小时能到么?”
“不好说啊,这到大东边没准要堵车。”
“那您帮帮忙咱们越快越好!”
“我帮忙没用,得别的车给您让路。”
我没心思跟他侃,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重新对提纲,这时候发现邮箱里有一封邮件。
是个不太熟悉的地址,可能是之前联网的时候收到的,标题是英文,但是因为没有下载点不开。
我看着来信的邮箱后缀心里莫名有些焦躁。
那是一所美国大学的邮箱,西岸名校,唯一可以堪比常春藤名校的西岸综合性的大学,而邮箱地址的前缀是jiangyi0809。
蒋翼大三的时候开始在这所学校修习第二学位,这是他时隔三年发来的邮件。
第101章
我神经质地刷新邮件,并无悬念地看着空白的404,车子停了司机师傅跟我说“地方到了”的时候吓了一跳。
我看了一眼后视镜才发现自己眼睛瞪得通红。
“姑娘没事吧?”
“没、没事。”我飞快付了钱,拎着电脑就往美术馆里跑。
摄影师已经到了架好了机器,杨峰慌忙跑过来说:“时间正好!宁川马上就来!”
“有没有网线?我要上网。”
杨峰吓了一跳,“要查什么资料么?”
“……对。”我抓住美术馆的负责人说,“不好意思,我要登录一下邮箱,能否请帮忙给我的电脑连一下网络。”
邮箱打开的一瞬间,我闭了闭眼,才打开看。
那其实,是一封转发的工作邮件。
往来的双方,是蒋翼和美国那家我一直想采访的漫画公司的一位制片人。
邮件的发起人是蒋翼,他似乎之前跟对方在一个特效制作项目里认识并合作,简短寒暄之后,他开门见山表明写信的目的是希望促成一次采访。蒋翼说明了我所在的杂志是国内最好的深度报道媒体平台,并表示我对美国动漫从很小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并了解,此时正值他们的电影进军中国,这个采访一定会让中国观众和合作伙伴更加了解美国的动漫。
对方似乎跟他有很愉快的合作经验,很快回复了邮件表示愿意进一步接触,并直接介绍抄送了公司市场及媒体宣传部门负责人。
最后一封来信是蒋翼的回信,他感谢对方回复,给了对方我的邮箱,介绍双方的抬头。
发给对方之后,他把这封邮件转发给了我。
转发内容空无一字。
我盯着屏幕,牙齿咬住嘴唇。
杨峰在远处叫我:“黄瀛子好了没有?宁老师来了,哎呀你眼睛怎么这么红?”
“没事,最近熬夜……”我合上笔记本电脑,转头定神跟道骨仙风的宁川问了一句好,上前握手说:“谢谢您愿意接受我采访。”
宁川在沙发对面坐下来,“谢谢你愿意来,我之后要去德国住半年,所以只好匆忙间请你来。”
“太荣幸了。”
“我知道你年轻,可没想到年纪竟然这么小。”他看着我突然问,“不过你现在是不是需要喝点什么?”
我心知自己状态不好,下意识说了一句:“能给我一罐冰可乐么?”
“这个确实有,不过没有凉的了,冰箱里只有啤酒。”
“没关系,是可乐就行。”
宁川笑起来,这个笑似乎有一个意思是“果然还是小孩子。”
我没有精力去反驳他的说话,一口带着饱满的二氧化碳的可乐送进嘴里,辣辣地咽下去之后我张口就问:“您这次愿意跟我们聊聊,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杨峰手里的笔掉在地上,慌忙说:“黄瀛子你不是有采访提纲么?她小孩子不太会聊天……”
宁川仍旧是那个微笑,他摆摆手示意没关系,直接回答:“我不是打算跟你们聊聊,是想和你聊聊。”
我第二口可乐差点呛进鼻子。
“毕竟连续两个月都收到你的邮件也很好奇了。”宁川笑:“另外我也有一个问题问你,你为什么在提纲里问了很多跟艺术和油画并不相关的问题?”
“……我觉得你可能不想回答跟艺术和油画相关问题。”
“这么简单?”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尽量明白地表达,“我看了明越关于你的采访,他提起当年留学的时候你带他在欧洲旅行,但是其中只逛了一家美术馆,你跟他说‘画不能站在画框之前看,要走到风景里去看’。他说你们去了好多画家笔下的地方,然后你说之后再回不回美术馆都没关系了。”
他看向我,“你资料搜集得很细致。”
“所以我想,画画只是你的一种表达,你想说的都在画里说了,再去解读也没什么意义了,所以你不是不愿意接受采访,是不喜欢重复表达。”
宁川的笑容里终于有了一点真诚的味道,却不开口。
我于是继续说:“可你一定是个好玩的人,是特别好的采访对象。我看了你全部的画册,其中前年春夏那次的江南主题特别有趣。我把你那次的画作按照时间顺序在地图上标注出来,那是经过精心设计出来的路线,不是很会玩很会生活的人无法这么做。所以这些事情比你的画作更让我好奇,我就问了很多别的问题,怎么旅行,怎么修整院子,怎么伺候小花和小鸟……”
“很聪明,也很勤奋。”宁川神色又有了些微认真,然后说了一句:“不过有一点你猜错了,那次旅行的路线都不是我制定的,那个是明越的作品。”
所以猜错了么?我紧张得捏可乐瓶,这采访不会就这么黄了吧。
宁川微微坐直,又笑:“不过我确实是一个好玩的人。”
有这么夸自己的么……
“关于艺术,我真没什么可说的。如果一定想要了解我,就去看我的画好了。”
“所以?”我战战兢兢问。
“所以,我很愿意和你讲讲,我是怎么玩的。”
采访成了!
一个月后,《玩家宁川》成为当期封面报道,当周热销十万册。
第102章
采访宁川是我做深度稿件的开始,也是极高的起点,那篇访谈后来被众多媒体转载,我因此成为文艺类采访最年轻却也最出名的记者。
然而那时候我还一无所知。
整个采访宁川都非常投入,人也非常谦和友好。他带我们走遍了这所他投入大量心血的美术馆,又给我看他在云南和杭州郊区以及福建山里园子的照片和视频,他笑:“我的很多朋友,画画的,喜欢叫自己艺术家,也这么叫我。可是我有时候觉得我就是一个喜欢花花草草的人,也许也可以当个建筑设计师。不过我无法真正去务农,如果真的让我去完全自己做农活儿,我可能也做不好,所以我还是很中国文人的,悠然见南山可以,采菊东篱下也可以,但是南山肯定是别人在打理,菊花种好了我只管去采摘,这么一想,又想要批判自己。”
太坦诚的对话了,我自己都想不到。
然而这样密度很大的对话也非常累,我要理解并迅速消化他传递的信息,做出反应,抛出更多的问题。
结束的时候,宁川在我们进门的客厅准备了一罐冰可乐,递给我笑:“辛苦了,请你喝可乐。”
可乐放在冰箱一个下午,带着水雾。这个人真的很周到。
冰凉的,冲冲的,是我从小就最喜欢的味道。
我灌了一口可乐,说了谢谢,跟宁川还有同事们告别。
拎着半罐可乐和笔记本电脑的包,我从798出来站在繁华喧闹的街口。
夏至已过,七点半钟,天色灰蓝,霓虹初上。往来都是素不相识的人,我不在意他们,也没有人为我停留。
喝完了可乐,我把铁皮罐扔在旁边的垃圾箱里,低头翻了翻钱包,里面还有十七块钱和一张公交卡。
打车的钱不够,坐地铁又太远……
我一边往地铁站走,一边伸手招出租车。走路不太努力,叫车也不太努力。
这一下午说了太多话,此刻才想起来除了两罐可乐,从早起我就什么东西都没吃过。胃、胸腔和头脑都是空的,仿佛一个大号的熟过劲的西瓜,晃晃荡荡带着水声行走在路上。
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呢?
我采访了业内公认不可能采访到的人,还有最想念的朋友在学校等我回去团聚,拿到了一直想要的采访对象的联络方式,好像都很顺利,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什么让我这么消沉,这么疲惫,这么茫然呢……
是什么呢?
怎么想不起来?
为什么心里这么空啊?
空白得好像一封转发的邮件,明明是发给我的,却一个写给我的字都没有。
怎么会这么空呢?
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有呢?
既然写给我,为什么连个字都不写给我?
那我要回复这封邮件么?
回复?
不回复?
如果在走到地铁站之前就打到车,就回复,如果没有,就不回复……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我应该更努力一些找出租车,还是更努力地走向地铁……
可其实根本就没有钱坐车,不过到了饭店可以叫念慈出来付钱,坐地铁的话,是真的太累了,似乎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我正在迷糊,突然听到有人呼喊我的名字:“黄瀛子!”
熟悉清甜的女孩子的声音,亲密又活泼。
迷迷糊糊抬头,马路对面,白色的裙摆,纤细的双手向我摆动,方明雨站在邹航的车前冲着我笑:“还不快点过来。”
邹航摇下车窗,“快点,这里不好停车。”
我恍惚之间回到了这个夏天的北京,魂魄回到了身体里。
明雨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拉我的手:“一下子就找到你了,真好。”
是啊,真好,真好。
真好,你来接我了真好。
真好,想不明白的事情可以暂时不去想了真好。
邹航前三部片子的片酬都上交给了两位医学家父母。事实证明医学家的眼光非常长远且科学。确定邹航要来北京上大学之后,他们就拿出一笔钱在北京买了两套房子,小一点的靠近学校做了精装修,邹航自己住,大一点的暂时用不上就租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