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站着的方小叶左右张望几眼,倏地端端正正地跪下,嗓音算不上嘹亮,但说出的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谢过陆姑娘救扶风!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随后她重重的磕了个头。
其余百姓呆愣了一瞬,很快有乖觉的跟着高呼,少数愚笨的几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身边的人强行按着叩首,一时呼喊声响遏行云。
陆时微暗笑,这方小叶倒是反应快,知道她只是想给那男人个教训,不是真心要杀他,便乘势给足了她台阶。
她利落地跳下城楼,召回匕首,眨眼间将锋利的刀刃抵住男人的脖子,脆生生地说:“你是该死。”
本是极高大的男人,做屠户谋生,身上都带着浓郁的血腥味,敢拿刀杀人的手此刻抖得抽筋,上下的肥肉战栗个不停,已是连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今日只宜做善事,我便留你一命。”她收回利器,见男人泄了气瘫软在地,又嘱咐道:“往后你需得日行一善,否则我还会来找你。”
屠户连连点头,当下立誓说自己从此金盆洗手不杀生,转行种田去了。
危机已除,谢过恩人,城中许多处的房子被九罗掀成了废墟,百姓们纷纷拜别归家修葺。
多数人临走时虽面上仍是惊魂未定的,但有些胆大的,不忘又私下和陆时微连声道谢,感念她今日所为。
“天哪,我刚才的样子是不是很恐怖?我放过了他呢。小明,快奖励我些功德吧!”陆时微难得能仗势欺人,不觉喜上眉梢,得寸进尺道:“那家伙做了好事,功德也算给我吧?”
小明倒是意外得和蔼可亲:“这次可以算是你成功救城,毕竟是一力拖延至援兵到来。你为了拔高灵力赊的那些功德,便不计入了。”
没成想真能捞到些好处,她还想废些嘴皮子和系统说三道四时,苏婆婆朝着她左瞧右瞧,攥着她的手不松开,泪水涟涟地说:“这次小时微受大罪了,须得好好歇着。”
自是好一番宽慰,苏婆婆受了不小的惊吓,又慷慨陈词了几句,大感疲累。
苏子衿却是振奋得很,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粘着她,不住地夸:“时微姐姐也太厉害了吧!我能不能也去当剑修?帮姐姐一起把坏蛋打跑!”
“好呀,子衿要快快长大,同我一起修习剑术如何?”她说得柔和,小姑娘得了块大饼后,果不其然乐颠颠地吟唱着歌牵着苏婆婆回家去了。
魅在半空中飘来飘去,似是在找寻什么东西,片刻后重新飘落到城墙脚下,眼中光芒明明灭灭,她不解般偏过了头,凝视着自己光华流转的手指。
只听她疑惑地自言自语:“这一次明明生出好多的怨念,为什么一下子又消失了呢?”
不仅仅是那些怨恨,她的身体竟也在跟着转为透明色。
是要死去了吗?终究是要离开这个满是咒骂声的世界了?
生死一途于魅而言,其实并不是太可怕,反而是她期盼已久了的。
她石破天惊地现身于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充满了怨气,又孑然一身活了许多年,颇为无趣,整日听怨念哭嚎,更是头痛。
但她仍是有些恐惧的。
曾经在她身体里的那些怨灵,携带着的磅礴力量如洪水般抽离流逝。
被生生抽走力量的感觉并不好受,痛楚劈头盖脸地涌上来。魅摇晃着跌坐在地上,眉头紧锁,手按在心口,止不住得疼痛。
这下是真的没法幸灾乐祸了。
有脚步声渐近,两只手分别搭上他两边的肩膀,缓缓注入的灵力,顿感安定舒适许多。
她没有气力回头去看,骨缝里透出的痛感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几乎疑心自己已是入了地狱受刑。
一切感官消亡之时,她早已大汗淋漓,试探着睁开迷蒙的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小手。
纤尘不染,白嫩光滑,是属于孩子的一双小手。
一直在她身后的果然是陆时微和纪轻舟,抛了把雪亮的剑到她面前,照着不甚明晰的剑影,她的的确确看到了自己五六岁时的模样。
方才明明已经长成了豆蔻少女的模样,怎么会又变回了小孩?
魅不适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尝试着感受一番身体里力量的流转。
“没有恨了......一点都没有了,我为什么还会存在呢?”
所有的怨念都已经消散了,耳边没有那些亡灵愤懑的咒骂,也听不到肝肠寸断的哭声,一切都烟消云散。
照理来说,她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她不就是承载人世恨意的容器吗?
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下的心情,她多年苦修积攒的怨气毁于一旦。
销声匿迹得她都寻不到半点踪迹。
“人心的力量,可是远远高于怨念的。”一道极轻快的清朗声音响起,纪轻舟抱臂笑得温和,很是新奇地看着她。
她似懂非懂,疑惑地歪过头,一旁是负伤累累的陆时微,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添上一句:“因为你又得到了信念的力量啊。”
信念?她还是云里雾里的。
陆时微俨然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但一双眼里带着清浅笑意,循循善诱道:“你再好好感受一下,身体里是不是有新的力量了?”
魅略显僵硬地动了动手指,随即闭上眼细细体味,是一股温暖的细流在身体的四肢平和地流淌,整个人随之精神焕发起来。
“真的有新的力量!我不是为了恨意而生而死的吗?竟然还能收到别的力量?”小孩稚嫩的脸上显露出雀跃的神色,又努力抿紧嘴想隐藏情绪,颇为可爱。
“是这样的,你现在可是小福星啦,好好聆听别人的信念吧。”系统是最早发现魅的异状的,连连感叹天生地养的东西就是玄妙,惹得陆时微忍不住要拉她一把。
“你不是天生恶灵,应当只是感知力超凡的灵体。若是能好好收集善念再散于人间,会是一桩大功德。”听了她们一唱一和许久的纪轻舟终于大发慈悲地发话答疑,竭力安抚着魅的不安。
魅圆圆的眼睛大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尚有些迟疑。“大功德?我过往为了加快收集怨恨,促成了不少坏事,居然还可以攒功德吗?”
“上苍自有评判。既然你眼下还活着,就是上天的恩赐和宽容。所以你可得加油,才能快快长大。”纪轻舟一开始还说得一本正经,说到后面终是忍不住调笑起来,抬手想拍拍魅的脑袋。
孩童形态身量偏矮,看不到头顶上方的手,但到底是感知力惊人的灵体。
小道士这一轻佻举动自是惹得她不快地扁扁嘴,灵敏地在贼手落下前偏头躲过,嘴里嘟囔着:“不许拍头,我自然是会快快长大的!”
顿了顿,魅搓了搓手指,扭扭捏捏地开口:“谢谢你们帮了我,真的很感激。”
“这人变小了还知道说谢谢啦,乖啊。你是不是都没有名字?”陆时微见惯了她乖张疏离的模样,见她脸蛋圆圆的又有些别扭的神情,十足可爱,忍不住戳了戳,果然手感极佳。
果不其然,小孩皱了皱眉,但倒是耐性极佳,并不闪躲,反而无所谓地说:“我哪会有什么名字,又没人给我取。”
又期期艾艾地补上一句:“能活下去的话,是不是要有个名字?”
“她都戳你脸了,你怎么不躲开?”纪轻舟不满地嘀咕起来,另两人却是不理睬他,就着取名一事商讨起来。
陆时微的文化水平亦是有限,谈不上引经据典:“你想让我给你取名字?不如叫小煦吧,煦有光明之意。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这么久,你一定也会想活在光里吧。”
“好啊,但姓什么呢?你们不都有姓氏?”魅转了转眼珠,问:“我能和你同姓吗?”
“陆小煦?你觉得如何?”
轻轻地念了一遍刚刚得到的名字,小煦慢慢地微笑了起来,向来无光的眼中闪动着希冀,肯定地点头:“很好!就叫这个名字吧!”
一派和乐融融,江予淮倚在城楼上,远远地望着下方,莫名觉得这画面很是不顺眼。
孤男寡女,中间还夹着个小孩。
伤风败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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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终于可以收个尾啦,撒花花。
第27章 山间朝暮
笑声突兀得休止,笑意盈盈的陆时微闷哼一声,蜷曲着捂住心口,像没有骨头一样软下身子。
纪轻舟眼疾手快,揽住她切脉诊断:“强行逆转灵力,又硬撑了太久,是筋脉寸断之相。”
他拧着眉怒道:“陆时微,你不要命了?”
旋即另一只手腕也被握住,江予淮鬼魅般出现在她身侧,摁住她的手摸了摸。
她看向江予淮,虚弱地问:“那法术叫逆转傀儡……你知道会是付出什么代价吗?是会死吗?”
陆小煦听不明白他们俩的对话,眼巴巴地看着,生怕这刚得的便宜姐姐活不成。
“现在知道要问了,早些时候这么倔怎么不怕死呢?”小明知她难受,犹是言语寒凉得很,看样子是被她的一意孤行气极。
江予淮并不言语,专注地释放出一缕灵力在她的筋脉间游走。
代价这种东西,他早就付出过太多了。
这回守的是他的城,怎么也不该轮到他的傀儡去承受。
“找到了。”他眼睛一亮,指腹使劲按得更紧,探出的灵力慢慢地在虚空中聚拢起来,渐渐地构成了一柱漆黑的雾气。
而陆时微显然不好过,滚烫的皮肤下隐隐翻滚着火红的颜色。随之袭来的是熟悉的头痛,回回谢袅有动静时,都会发作。
系统却是惊喜道:“虽没能把温渺一箭穿心杀死,但你射的那箭,竟消了谢袅不少的执念。也算是歪打正着了。不过他是要做什么?”
江予淮是强行把谢袅散去的执念聚合,口中念念有词,面色凝重。
半空中浮现一个巨大的雾气构筑的傀儡纸人,面容不清,朝着他们的方向长长一拜,之后那雾气尽数化为乌有。
“这是什么法子?”纪轻舟看得目瞪口呆,他对傀儡术毫无了解,问:“这样有什么用?”
江予淮却是勾起唇角笑了笑,一把将陆时微扛上肩头,也没再把她缩小,神神秘秘地说了句:“算是与鬼做交易吧,是你们正道所不齿的,就不告诉你了。”
小道士涨红了脸,还欲争辩。陆时微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伸长脖子贴近江予淮,凑得格外近,同他说:“那告诉我,我想知道。”
热乎乎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边,江予淮有些面热,微不可见地侧了侧,小声地说:“总之你不用担心代价的事情了,剩下的日后再说。好生靠着。”
她确实连一步都走不动了,得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也安安分分趴在他的肩头等着抢救。
“小明,你看出来他做什么了吗?”她不死心,又悄悄询问小百科。
系统支支吾吾地说:“看来那个法术要付出的代价是献祭灵魂,他应该是发现你身体里有消散的执念,用灵力拼合以后蒙混过关了。”
瞒天过海?想来付出的灵力颇多。
但愿他没有发现那执念不是来源于她的。
纪轻舟悠悠拦住他的步伐,自荐说:“江公子请留步,如果要找大夫,这雍州城里再好不过的一个就在你面前了。”
“你会医?”江予淮上下打量他几眼,嗤了一声,面不改色地绕过说:“不必,我也能治好她。”
形容狼狈的小道士挪了挪脚步,大有寸土不让之意,继续劝说:
“陆姑娘受的伤很重,我知你灵力高深,可是你们并非出于同源,人鬼殊途,恐会相斥。既然都是为了她好,还是将她交予在下医治吧。”
语毕他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补上一句:“救死扶伤,我太清观义不容辞。”
其实听到第一句时,江予淮就想甩张神行符一走了之,但思及陆时微不是普通人族,妖族和鬼更难相通。
若是真的发生意外,她恐怕小命难保,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保她无恙。
然而还是犹豫得很,他就是莫名地看不惯这道士。
大抵是因为他总是嚷嚷着要超度自己。
对峙间,肩上扛着的小身板不安地扭了扭,含含糊糊抱怨着:“到底走不走啊,再这么倒挂着我可要吐了。”
“走吧,回山上。”江予淮顺手将她打横抱起,她舒舒服服地换了个姿势窝进他宽厚的臂弯里,
见此情状,纪轻舟讪讪地收回想接过陆时微的手,颇为自然地调转方向牵起满脸错愕的陆小煦。
陆时微痛得几近麻木,但意识清醒,不免啰啰嗦嗦问询起来。
“你是如何做到的?人皮受损得那么严重,怎么能在短时间里恢复如初?”
“你打算怎么处置温渺啊?”
“九罗和沈临熙的事得解决吧?不然后面一定还会出事的。你理理我啊,不说话我可就晕过去了,说不定就活不了了。”
他仍是沉默不语,垂眸瞟了一眼,怀中的姑娘病病歪歪的,而眼里却是神采奕奕,一张嘴滔滔不绝。
“少说些话,你不疲累吗?其余的事一件一件解决。”江予淮属实是个温吞性子,终是嫌她聒噪,使了禁言术。
她没能留意到的是,就在她紧靠一路的,山鬼的心口处,正跳动着一丝丝银白色的光芒。
明明灭灭。
距离扶风郡内妖兽作乱,已过了三日光景。
大功臣陆时微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神情恹恹,鬼哭狼嚎地哀叫着:“真是太痛了太痛了……我悔啊!我就多余逞英雄!”
“陆姑娘,该喝药了。”纪轻舟如同没听到她的大叫,端着药急匆匆地走进房内。
这话每日都要听到几次,落在她耳朵里无异于话本子里的:“大郎,该喝药了。”
反正两个都挺催命的。
药汁的色泽绿幽幽的,闻着就苦。
小道士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医术,开的药方里尽是些苦涩的药引,嘱咐她一日痛饮三大碗,喝得她是苦不堪言。
前两日她因伤得太重,坐都没法坐起来,都是被纪轻舟摁着强灌下去的。
此时见她勉力撑着要坐起,纪轻舟一个箭步上前,给她垫了个软枕,提议道:“你现在还使不上劲,我喂你喝吧。”
小道士难得和颜悦色,于是她就着小勺子吸溜了两口,眉头几乎皱成了个大大的八字。
“好苦好苦,别喂我了。”她咕哝一声,抢过药碗,一口气干了,颇有些壮士断腕的气势。
纪轻舟拿着空空的药碗,神情竟有些茫然。
傍晚,送药的人换成了江予淮。
他一回山上就声称要闭关修炼,连着几日不见鬼影。
陆时微靠在床板上,气若游丝地说:“你怎么来了?大驾光临呀。”
“照顾病患,轮流的事。”江予淮答得简单。
“给我吧,我直接喝。”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接过碗,不料江予淮在她床边坐下,优雅地吹了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