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确实成了鬼君的傀儡,你别这么急着舞刀弄剑。鬼君有请,前往苍山一叙。”
沈临熙果然不会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
“我如果说不呢?”她反问。
他状似遗憾地轻叹了声,活络地转了转传闻中僵硬的手腕,好心地提议道:“不想去?不如我抱你去吧?”
是如假包换的江予淮。
他行得飞快,脚下生风,举手投足间可显充盈灵力,没有一丝要死不活的迹象。
“你的灵力又回来了?”哪壶不开偏要提哪壶,陆时微不远不近地跟住他,悄悄勾勾手心潜藏的丝线。
没有一点点的感应。
“承蒙时微厚爱,狠心送我一剑,又夺我修为。好在此举助我又遇到了新的机缘,更胜往昔呀。”他深情款款地回望,似是真的万分感激。
他一定是在记仇。
苍山负雪,是一个极为幽静的地方。沈临熙还挺能给自己挑选了一个风雅之地,
如她所料,并不是千军万马严阵以待。
空寂的山巅厅堂里,沈临熙端坐于高台上,戴着黑色的兜帽,大半张脸都被掩盖在阴影下,一丝不苟地遮住他那只坏掉的眼睛。
不晓得他是否够大度,每天对着一只痛恨的瞎眼,会不会记恨毒的来源?
“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他要记恨也是恨你啊,是你射的箭下的毒。”小明无情地揭穿本质。
领她进门后,江予淮就自觉地站到台下,隐在黑暗里。
大约已经等了许久的沈临熙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是该叫你袅袅,还是时微姑娘呢?”
话语缱绻,却无端听出冷意。
陆时微环视一圈,确定屋里无甚机关,忽然客套地笑起来,“传信的镜子上写的称呼不是神君吗?你既已猜出我的身份,那还是神君听来更高贵些,我也觉得新鲜。况且……”
她刻意地顿了顿,在沈临熙探寻的目光里,回绝道:“你我哪有这么亲近,可以直呼其名?”
“可你骗了我。”沈临熙语调郁郁,开始翻旧账:
“你曾是袅袅,怎会忍心伤我?不过这是什么奇异的法子,怎么会同时存在、死去再活过来?若不是有鬼使大人的提醒,我还不能想到,你们生于一体呢。”
“谢袅已经死了。”她答得淡漠:“她只是本君历劫的一个小插曲。你大费周章邀我来这个地方,究竟想要什么?”
听她岔开话题,沈临熙也不恼,恶意道:“依我之见,你眼下未能回归神位,灵力也不过尔尔吧,为何敢来孤身赴险?”
“不是还有我吗?怎么就是孤身了?”小煦硬是跟了一路,进来后抖抖缩缩的,但还是忍不住驳斥。
“你?你能做什么?倒是鬼国挺适合你修炼的吧?可以去地狱玩玩。”沈临熙不屑,随口说着。
陆小煦知道他说的不是好话,虽怂但硬气:“你自己下地狱去吧!”
人在屋檐下,陆时微当下挡住她,生怕沈临熙提刀就砍,不料他竟是觉得有趣般念了一遍,喃喃地说:“我本就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
这话瞬间点醒了小明,他惊声叫嚷:“他是几百年前从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鬼修!当年他的修炼已至臻境,在鬼国搅弄风云,但应当是被镇压了的啊。”
听着小明陷入百年前的动荡,陆时微无暇多思,回答道:“你如果真的手眼通天,想来早该养好伤出鬼国杀我了。取我性命,手起刀落就能做到,何须这么麻烦引我前来。”
她眯着眼笑起来,“你没有办法离开鬼国,更是有求于我,对吗?”
鬼国与人间有结界相隔,相安无事上万年。
她在湖底找到通道后试了几次发觉,因她本是重生的人,介于鬼魂和活人之间,而小煦则是六道之外的灵体,都能随意穿行不受阻隔。
而九罗是个活生生的大妖怪,无论如何都会被弹开,她就心安理得地把它留在了湖底。也正好可以让它养伤,顺便看守苏婆婆的墓。
“你真是聪慧。”沈临熙颔首,饶有兴致地问:“那你猜到我想要什么了吗?”
她毫不犹豫地抬手指了指,“是想要我的眼睛。”
说话间,她墨黑色的瞳仁正正对上沈临熙的独眼,那只眼里迸发着炽热的光。
恐怕若是能硬抢,他已经上手抠出来了。
他走下台阶,肆意地将目光停驻在她的脸上,痴迷地说:“是。但我想要的,不仅是你现在的凡眼,还要神眼。”
“丢了。”她说。
“你可以找回来的,神君还没这点本事吗?”他不以为意,绕着她转了个圈,将她看了个仔细。
“我在想办法,但我要先见纪轻舟一面。”
向来骄傲的江予淮都成了为人驱策的傀儡,她忧心那不知变通的小古板的处境。
沈临熙疑惑道:“那傻道士?只会嘴上功夫,打起来没点用处,不堪一击,也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
她不置可否,沈临熙沉吟片刻,变了语气说:“可以允你见他。但你射瞎我一只眼,我得讨回来吧。”
不等她发问,他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口:“鬼使,你说她同你也有切骨之仇。那第二道投名状,就在此举吧。”
沈临熙微微偏头看向静默站立已久的江予淮,笑着示意。
无疑是要江予淮亲自动手,挖出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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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岂曰无衣
大事不妙。
“谨遵吩咐,鬼君大人。”江予淮驯服地点点头,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他直挺挺地立于黑暗中许久,话音刚落,没有一点停顿,调转方向就朝着正中的陆时微走来。
他的面容依然漂亮无暇,也许是有沈临熙替他修补过,是不见一丝丝裂痕的,甚至一个个跳出的小洞也不复存在。
当时只道是寻常。
沈临熙慢腾腾地坐回高处的王座上,支起下巴看好戏,“神君真是心狠,对我能痛下杀手还能说是情有可原。还以为有了新的情郎会珍之爱之,没成想不过月余,就不是恩爱两不疑了?”
他话语里是显而易见的嘲讽,一下下地敲打着她的记忆,“能做出又是捅剑又是吸灵力的举措来,难道神君才是那真正的冷心冷情之人?我自愧弗如呀。”
“人之心意,本就无常。”刻意遗忘在高台上发生过的种种,被他刻意挑起,陆时微不得不勉力凝神,方能不落入情绪的漩涡中。
“时微,你可有难言之隐?我要挖你一眼,你可会悔?”
步步逼近的江予淮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眸子里是沉寂的黑色,明明该是激荡的话语,神情却是如一口死水。
她攥紧手心,木然道:“问心无愧,何须后悔?”
小煦按捺不住,眼见他没有停下的意思,大义凛然地跳出来挡在她身前痛斥:“你要做什么!时微过往待你如何,你是眼盲还是心盲?”
他冷冰冰地复述:“她说了的,全都是骗局而已。”
小煦恨铁不成钢,苦口婆心劝说:“你动动脑子,她夺你的灵力有什么用处?全都是鬼气,她消受不了的,遭受的反噬更多!你从没想过她为什么要做这无甚好处的事情吗?”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贪得无厌。其实从一开始就分明是她居心叵测,想要超度我。结果到头来发现我聪明得很,早早察觉她的计谋,没有上当,就生这么大气要杀我。”
江予淮语带嘲讽,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几句话就气得小煦上气不接下气,他口齿伶俐地回怼:
“我是没有办法恢复记忆,而非不愿为之。她心如蛇蝎,可怕得很。”
“她是为了救你!老道士早都说了,观你的命数,你离被天道发现诛灭是迟早的事。没了鬼道的灵力,你才能活着,你的存在才能不被人发现!我都想明白了,你怎么不蠢死算了!”
陆小煦嘴上没个把门,倾倒般把听来的、看在眼里的事通通甩了出来。
她满心以为,听到这一番忍辱负重又无懈可击的解释,江予淮即使不喜极而泣,至少也得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来。
可他只是怔了一瞬,而后不甘地反问:“我何须她救?有鬼君渡我,我自能扶摇直上,再潇洒万年都不为过!”
“你固执得不可理喻!”话说不通,小煦周身光华大振,重重叠叠金色的光束从她体内源源不断地奔泻而出,照得幽暗的厅堂亮如白昼。
“眼睛何其重要,时微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要被挖眼?你要做恶事,先得过我这关。”
诚然,小煦的修行速度是异于常人的快。
但从守城一役算起,她被散尽怨念到以善念为本源之力修行不过数月,她只能是以卵击石。
“小煦,你对我是不是太好了些?”一直沉默的陆时微竟是欢欣地轻笑起来,一把搂住她。
沈临熙似乎终于看厌了这场小打小闹不入正题的戏码,轻轻巧巧一挥袖袍,小煦就没了踪影。
“不用担心,我伤不了她。只是她太聒噪,让她去个安静些的地方。”
好歹她陆时微善巧言令色,垂死挣扎道:“你要了我这双眼,是想让我靠什么去寻神眼?心灵感应吗?”
然而沈临熙鼻孔出气,老神在在地回答:“我公平得很,你伤我一只眼,我也取走你的一只眼,让你也尝尝成为独眼龙的滋味如何?”
非常不如何。
“如此斤斤计较,怎么成就一番大事业?”她突然昂扬地反驳,又问:“况且你亏欠谢袅良多,这么算哪里公平?”
他倒是怔了一瞬,而后泛起一抹苦笑,“那是真的扯平过的。”
她福至心灵,脑海中疑似有小小火花迸发,数根缠绕拧巴的线解开,拼合成一张完整的画卷。
“沈临熙,你做过梁郁吗?”她问。
眸光闪动,他似有触动,但很快平复了神色,“前尘往事,不值得记住。”
她意外觉得有些快慰,仿佛那些亏欠谢袅的背叛,祝向榆也算讨要过。
毕竟梁郁是死于一针封喉。
前尘中梁郁在阴谋算计里爱上过祝向榆,被她哄骗后失了分寸被杀死。
而谢袅坏了脑子瞧上沈临熙,结果遭了爱情上的背叛,筋疲力尽下被一剑捅死。
天道昭昭,因果轮回,确实有趣。
小明突兀插话,“你别忙着感慨了,我猜你们两个人都不一定在命簿里。一个是误入轮回的神明,还有一个是逃出地狱的恶鬼,谁敢写你们的命格啊。”
“那还能有这样的交集?别说我们俩是天生的孽缘吧?”她无语问苍天。
“说不定还真是。”
她看向一步步走近的山鬼,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声,“那我宁愿和他是吧。”
江予淮又惺惺作态起来,柔声问:“时微,你怕不怕?”
“怕了你能有办法帮我逃吗?”她平静地问。
他不答话,只坚决地摇摇头。
她突然笑起来,似是为了要让沈临熙听得清楚些,高声道:
“江予淮,看来我们之间的情意,不是断在高台上,而是止于今日的一刀。你既然不信我是为留你一命用心良苦,那就动手吧!”
“但你以后千万别落到我手上。”她露出一个寒气凛冽的笑,“我也有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精彩!快快动手!”沈临熙伸长了脖子,掌心动了动,催促着他速速下手。
山鬼手心现出一抹幽绿的浮光,一柄剑从他手里一寸寸长出,是没有任何长处的、平平无奇的一把剑。
但陆时微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我的剑。”
他纠正说:“是你想用来杀我的剑,这剑普通,没多少灵性,想来我现在用它杀你都不会受阻。我悉心珍藏,唯恐自己忘了当日的屈辱。”
再无多言,所有聚积的光束直直刺向她的左眼。
负隅顽抗也是无用,她只觉得刀刻斧凿也不过如此,一只眼牵动着太多的感官,痛得她低声哀嚎。
赤红色的鲜血汩汩而出,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上,绽开一朵朵火红的烈焰。
沈临熙抚掌大笑,“好啊!足慰平生!”
撂下这一句,他便施施然离开。
“我演得好吗?”
一个小小声音倏地出现在江予淮的脑海里。
陆时微在斩断傀儡术羁绊时,留下一道缝隙,她反客为主,可以牵动江予淮的神思。
在那时是为了防他没了灵力真被哪个不知名的人超度了,至少有着傀儡术,一荣俱荣,他还能仰她鼻息,苟延残喘地活。
此时倒是起了大作用,鬼国遍布沈临熙的眼线,用傀儡间的神识传话,是最安全的。
可还是很痛吧。
他的眼睛湿漉漉地看向她,如同清晨朦胧的雾气,她终于从这双波澜不起的眼里看到了担忧和伤感。
他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动了动嘴唇。
看来他说的话会被沈临熙知道。
对峙时,江予淮反复问她可有悔、怕不怕,都是举着一只手臂的,由此她才留意到,幽暗中他下垂的左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纸人糖人。
一如他在幻境里做出的糖人。
他说过的,只要愿意付出代价,诸事可成。
那他眼下成为傀儡,是否也算是付出的一种代价?
时不我待,绝不能被沈临熙察觉出不对劲来,她决心配合。
小明大为震惊,“你愿意信他?你就不怕是他借机报复?”
她回得浑不在意,“肉身而已,真出了什么事,再说吧。”
“我的眼睛……你要怎么办?”说一点也不担心,那是假的。
我做好了假眼。真的你收好,用灵力养护,还能装回去。
江予淮小心地嘱咐她,又不敢多留,替她擦干净了血痕,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厅堂。
沈临熙虽恨她入骨,但到底是盼着她寻回眼珠,故而践行承诺的速度很快。
鬼国的牢狱无人把守,飘飘荡荡的皆是魂魄。
陆时微总觉来鬼国几日,见到的鬼魂大有不同。
能在街上闲逛嬉笑的,和活人差别不大,保有神智,应当是死了太久,不得不长久在鬼国生活。
而有些,就譬如她眼下在狱中见到的鬼,一个比一个生得凶恶,说是青面獠牙都不为过。也掺杂不少妖族,只会横冲直撞,龇牙咧嘴地恐吓她。
“小明,这些算不算恶鬼?你看他们虽没有摸得着的实体,但是比起我们在街上看到的鬼,好像要实很多啊,总有种很快会修出形来的预感。”
修鬼道者,若要行走在人世,倚仗的是一张人皮。
而恶鬼作恶多端,靠作恶吞吃活人也是一条化形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