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倒是没瞎眼,这鬼君和神君的眼睛倒是都……”窸窸窣窣的悄悄话在群鬼间散开,“鬼君居然有三颗脑袋!好丑的妖怪头……还是神君的翅膀漂亮些。”
“你们又使了什么把戏?”沈临熙俯视着山下,问得轻蔑。
牢狱整个崩塌,江予淮慢悠悠地自废墟中走出,衣襟上沾着丝丝的血迹,面上不染尘埃,讥讽地笑着说:“这一招叫做,捷足先登。”
沈临熙虚张着手,不死心地在空气里探了多下,终于相信已经再无可供他拿取的力量,灰溜溜地退了两步,上下地打量江予淮几眼。
“鬼君,大势已去,还要垂死挣扎吗?”江予淮摸出剑来,似是在比划最适合刺死他的角度,挑衅地笑开。
“我死了,你的傀儡身也会死。我原以为她能下手捅你一剑,大概对你已无情意。但今日一观,你们二人同心协力,很有默契啊。”
沈临熙想到这一层关窍,不显颓势,竟是话语里愈发兴奋起来,“我们打个赌,我赌她舍不得你,要留你命。”
他刻意地抬高了声音,相隔甚远的山下听得一清二楚。
傀儡术可将主仆的性命牵在一处是真,生死与共。
当然不能死,至少不是死在这里。
陆时微几乎是立刻就有了答案,但又想起山鬼对术法多有研究,自入鬼国以来,他替她铺路,应当也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们众志成城,我确实无计可施。”沈临熙迎风而立,闲适地摊开手臂,“那你就杀了我吧,只要你狠得下心。与神君的爱人共死,我也能瞑目。”
随一声清越的啸声,佩剑如闻召唤般飞至她身前,在半空中不安分地晃动着,似是在邀约她去除恶。
她只觉有千钧重的气力压在手上,她不敢承受真正失去他的滋味。
“江予淮,要怎么斩了你同他之间傀儡术的羁绊,你告诉我。”话语声是前所未有的艰涩,她渴盼他能一如既往地教她术法。
沈临熙撩起半边眼皮,哼笑道:“你妄想!本君与他结了死契,岂是你能随手斩断的!”
她身形闪现,骤然生出锐利的兽爪,牢牢地扣上他的脖子,微微用力,厉声道:“那你一定可以解除,解开!”
她手下不留情,掐得他喘不上气来,但他笑得开怀,“你果然在意他!解不开、解不开的!放了我,或是杀了我们,只有这两个选择!”
“不要。”
江予淮静静地站在不远处,黑夜无光,但她依然捕捉到了他做出的口型,和他小心地晃了晃手边小纸人的动作。
见她看到,他又做出以利剑贯穿纸人的手势,冲她肯定地点点头。
是要她放手一搏,杀了沈临熙。
“我偏不选!”
得了他的暗示,陆时微摒弃杂念,陡然催动灵力,幻出火红的羽翼,铺天盖地的傀儡纸人紧随其后,冲杀向沈临熙。
一剑势如破竹,贯穿了他仅存的一只眼。鲜血飞溅,引得傀儡更为激动,加速奔向他,团团环绕,将他按在最底下啮咬。
小煦在山下变着法儿地解释:“啊,这个画面有点血腥,大家也别看了,总之,我们要杀了这假冒的恶鬼,鬼国才能迎来光明!”
众鬼本就不齐心,先前沈临熙以法术变幻出日光,得他们拥护一时,陆小煦反手变出山川湖泊、日月星辰,轻描淡写地击破了他们的幻梦。
如今更是墙倒众人推,兴高采烈地呼喊起来:“我们要投胎!要转世!”
因身上沾着九罗的气息,那两颗头攻击陆时微时分外敷衍。她记着和九罗的约定,特意砍下了属于它的两颗头,用灵力封存起来,也不知还能否替它接上。
沈临熙死得没有一点碎屑余留。
尘埃落定,她如释重负,终于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消耗过度的灵力早已到了濒临崩溃的极限,她一一寻觅看过苏婆婆和小道士他们几个的傀儡,都是心满意足地微笑着。
她再也支撑不住,方一卸力,傀儡们极速地缩小,相熟的几个只来得及朝她小幅度地挥了挥手,终化成了无生息的小纸片。
尚且未能感伤,下一刻,负手而立于山巅的男人吐出一口黑黢黢的血,软软地倒下,整具身体呈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颜色。
“江予淮——你怎么了!”她飞奔向前把他揽在怀里,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消亡的躯体。
江予淮吃力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自矜道:“时微,这次换我骗你了。就当是我送你的大礼吧,好不好?我真的了却所有心愿了,快些超度了我吧,应该足够抵上你想要的功德。”
明明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可此时在她的怀里渺茫得如同一张薄纸,随时就会随风散去。
“你还敢骗我?真的不会原谅你!”泪水潸然,泪珠都是极大颗的,她忿忿道:“这不是只是一个容器吗?你的人皮和原身在哪里?我去给你找回来,只要你能重新穿上,不会有事的!”
“回不去的。”他笑得惨淡,没有一点温度的手掌握紧她的手,感叹道:“我已经舍弃那些东西了。时微,这是达成心愿的代价。我不是教过你吗?只要能付得起代价,万难可破。你看,这次也是一样的。”
她紧紧地回握,摇头道:“不该你付出代价,你凭什么?代价是你会消散吗?我不要,你把我的眼睛给我。”
衣兜里泛起莹莹的光,强挖出的眼珠光华流转,重现生机,随他一个扬手,飞速地住进了她的眼眶里。
“虽然我的灵魂太脏了,不能润泽它们......但我还是悄悄地,放了一些灵力进去,暂时封住了。”谈及此,他得意地笑起来,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独眼的时微,还是没有现在这样好看的。只许你爱看漂亮男人,不许我爱看美人呀?”
玉石从他手心浮出,她不管不顾地伸手欲破,反被他一把抓住,“你可别再想着献祭了。祝向榆已经救过江予淮一回,不要陆时微再救,这不公平。”
点滴时光飞逝,江予淮笑得越来越勉强,唇角是擦不干净的殷红血丝,他费力地几次想要抬手,终于拂过她的眼角拭泪,“你不是本来就想杀我吗?你在哭什么?”
“我现在不想了,我想你活!”
“时微,那天听到小煦说的话,我好高兴,差点就演不下去了。”他漆黑的眼里含着温润的笑意,说:“原来不是我的自我安慰,是你真的舍不得超度我,这回,真无憾了。”
山巅又起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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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刀刀。
第67章 几多憾事
遗憾?
陆时微方才平复下来的瞳孔不自控地泛起红光,她扣住江予淮的手腕,恶狠狠道:“你说无憾?我允许你给我留下遗憾了吗?”
手指按住的地方不会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他全身上下都没有一丝一毫生机尚存的气息。他不止是鬼,还是个空有躯壳的鬼。
他引她杀了沈临熙时,分明口口声声说的是:“我只是暂居于傀儡身中,杀了他,我能脱险。”
竟是以身作局。
沈临熙的赌约是输了,而她何尝不是得到了苦果。
当下所见种种,她即使是个一无所知又迟钝的傻瓜,也该看出自己被他骗得彻头彻尾,他付出的代价远超她的想象。
素日巧舌如簧,见鬼能说出千般鬼话,她却只能执拗地命令:“你都苟延残喘过了几百年了,这么舍不得人世,那就留下啊!”
指缝间流淌的精纯凶悍的灵力奔腾不息地涌向他的身躯,但不多时又如退潮般奔泄流出,他唇色惨白,虚弱地说:“大限已至,没用的。时微,别再耗费灵力了,陪我说说话吧。”
还在山下的陆小煦陡见变故,尚且来不及因沈临熙的惨死而欢呼一场,就着急忙慌地飞上山巅。
她又不敢贴得太近,只能谨慎地伸长了脖子,观望偷听他们的对话。
小煦眼里的陆时微约摸是发了狂的,一遍遍声嘶力竭地低吼着,眼角眉梢都是蒸腾的潮气,她几乎是祈求着说:
“江予淮,你这么聪明,不是可以算无遗策吗?有没有什么其它的办法,你快想想。你既然奉我为主,是我的傀儡,我便不许你死!”
脑中小明犹犹豫豫地说:“他是未入轮回的鬼,在人间拖了太长时间,如果披着人皮到鬼国,很快就会被天道发现,所以才会……”
他说的语焉不详,但她已然听懂言下之意。
想来是江予淮在遇上沈临熙时,为了来鬼国后能够有所筹谋,已经舍弃自己的肉身了。
他深谙傀儡术的绝妙,不会不知道,脱去人皮太久,附身于小小的傀儡身,即使其主千秋万岁,他的死期亦是近在咫尺。
从一开始,他就给自己选了一条死路。
“时微,你没有办法救,已经无计可施。”小明知她心领神会,无需多劝,轻轻叹息。
她无暇分心听小明的丧气话,但最后的四字沉沉地敲击在她的心上,与江予淮气若游丝的说话声奇异地交叠在一起,“无计可施。”
这句话简直是世间最最无情残酷的话语,轻而易举给他单薄的生命下了死刑。
“时微,你是解我心结的人,我们都错了,谎言里也有赤诚和爱意。老天待我真好,我从前以为是神明不眷顾,但我终究已经足够幸运。”
他连眼神都渐渐涣散黯淡,但唇角浅淡柔和的笑意不曾停歇,“向榆是明光,而你是救赎。你们两人属于同一个灵魂,让我再得欢喜,我很满足。”
他们两个都不是从相识就坦诚相待的人,在她蓄意接近下他作壁上观,见她挣扎着成长,在泥泞中站起,终为她斩断情丝。
时至今日,两个冰凉的灵魂早已深深地交缠在一处,一意沉沦。
泪水决堤,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苍山下乍响的骚乱声打断。
而头顶上方,鬼国经久不散的黑夜竟在一点点地褪去,遥远的天际展露出些许的亮光。
借着黯淡的光,薄薄地覆在江予淮惨白的面容上,他回忆着说:“我骗了你,你假扮新娘上山时,就已经很漂亮。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山了。”
“那你想不想再看我穿一回嫁衣?”她病假乱投医,邀约道:“撑下去,直到乱子过去,能再见我。”
“想啊。可我真的好累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概真的累极,眨眼的速度越来越缓。
“小煦,你看好他,我强行护住了他的心脉,能拖一会是一会。”陆时微直觉情况不对劲,当机立断嘱咐。
偷偷在旁当了好久木桩子的小煦呆呆地跑过来,也学着她的样子蹲下,她无限眷恋地摸了摸他的发顶,轻声道:“你拼死助我除了沈临熙,鬼国便不能再出什么事了,我去看看。”
“好,万事小心。”
小煦小心翼翼地接过江予淮的大半身体,若至宝般捧着,念念有词着说:“你怎么净做这种事,骗我帮你去布局,你出事了可怎么办啊。”
说着说着,她圆圆的眼睛里泪珠成线般坠下,又不敢落到江予淮身上,只能用灵力在半空抹个干净,而眼里还是湿漉漉的。
“江予淮,你虽然总让我吃剩饭,还凶巴巴的,但我也舍不得你死。”
“你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探查过了,臭道士他的气息不见了!你们都走了,我们得有多孤独啊……”
山脚。
“敢叫日月换新天!我们又能重见太阳了,你们快看,那里有缝隙,是通往人间的!”不知是哪只鬼细声细气地叫嚣鼓动着,大批大批的鬼魂一窝蜂地向他指的方向挤去。
而鬼魂中有两只衣裳破烂的鬼钻出来,厉声制止:“你们都停下!鬼国和人间的结界已破,湖水倒灌,再过去会灰飞烟灭!”
热切盼望光明的鬼魂自是听不进他们的话,几乎要把他们踩倒。
“停下,停下啊——”那两鬼呼喊得破了音,做着繁复的手势,但在旁的鬼看来颇为可笑滑稽,如同在学仙人施法,但显然没有半点效用。
“救命!水灾!啊——”
推推搡搡间,率先行至边缘的鬼迫不及待地触碰上缝隙,但猛地被一股巨力扑倒,而后是灌没头顶涌入五官的水。
鬼魂分明五感衰弱,但那鬼呛咳着,哀叫着,很快没了声息。
如他一般的,还有一同接近的上百只鬼魂,消失于须臾。
此刻,上空隐有半个巨日。
赤红的鸟踏风而来,双翼一振,舒展得将中邪一般的鬼挡住,喝止道:“止步!”
她化回人形,冷冷望去,那些前行的鬼魂,眼中茫然,似乎是被光亮不住吸引。
“方才是何人在劝阻,现身!”她留意到不寻常的动静,立时追问。
那两只被挤压得晕头转向的鬼爬出来,灰头土脸地答道:“禀神君,我们是酆都大帝身边的侍从,世人称我们为黑白无常。大帝消失数百年,前些年,在十殿阎罗操持下,鬼国尚能正常运转。”
回话间,衣衫不整的黑白无常小心瞟一眼她的神色,见她一脸了然,接着说:“但想来神君在人间也发觉了,天下灵气莫名其妙地流失,加之鬼国至宝鬼镜也一并丢失,轮回道出了差错,我们只能忙于建设,让鬼魂暂且安居。”
她听得认真,眼睛一亮摸出怀中镜子问:“这是鬼镜吗?有何用?方才你们说到的十殿阎罗去什么地方了?”
黑白无常瞥了眼,神色阴晴不定,斟酌着说:“观其形制,应当是的。我们只知鬼镜可封印万鬼。十殿阎罗被那恶鬼沈临熙关押,您在牢狱中闹的那一场,应是把他们封进去了。”
她心惊肉跳,合着不是只有人间的冤魂和小道士入了鬼镜,连十殿阎罗都被关进去了?这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她强行定了定心神,佯装困惑地瞟二鬼一眼,咕哝着问:“说起来,你们大帝不会是坐化了吧?就不能推选个新的鬼帝吗?也不看看都乱成什么样了,恶鬼都能自封为鬼君了。”
“神君慎言。天意如此,是对鬼国考验。如今想来是因少了十殿阎罗的加持,这结界破了,不知神君想到办法重新封印了吗?”
那白无常回话时语气谦卑,给她出难题倒是毫不客气。
封印结界,无非是以灵力。
陆时微悄悄运转着体内的灵力,猛然发觉,在她不知疲倦地消耗下,周身灵力已至枯竭,如不是一口气强撑着,她大约已经倒下了。
“其实有一个办法……”小明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她一口否决,“你想都不要想。”
鬼魂被她震慑了半晌,又蠢蠢欲动起来,想借此破开摇摇欲坠的结界。
人间一旦和鬼国相通,后果不堪设想,这个道理她懂。
但所珍爱的人都已离去,其实她有一瞬间,是很想干脆将一切毁灭,尽数夷为平地。
真正的神明,未曾现世。而她一个半吊子,现在的真身半像雉鸡半像重明鸟,活脱脱一个四不像,灵力亦是衰竭,竟要承担救世主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