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黑白无常自知无用,一身灵力皆被掠夺,但愿意以身相祭,纵使是螳臂当车,也不能让鬼国崩陷!”见她仍是犹豫,二鬼相视一眼,决绝地半跪,赌咒般发愿。
那道细微的口子正在一点点地扩大,鬼魂更是躁动不安。
摆在她眼前的,似乎只剩一个办法。
她绝不愿在此刻去做的事情。
但她更不想在当下听到的声音随风而至,温柔且坚定地劝她:
“时微,超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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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来晚了!写着写着就跟预想的不太一样了,所以改了又改,嘤嘤。
第68章 曾经沧海
众鬼齐齐朝上空望去,一线天光里得以窥见的,是晃晃悠悠从山巅飘然而来的江予淮。
他一落地就踉跄了一下,苦恼地皱皱眉,一旁身量不足只到他腰的小煦亦步亦趋地扶着他,生怕一脱手他就跌到。
从前那是半真半假装出可怜样,当下是十足的扶风弱柳了。
“你带他过来做什么?我吩咐的事你现在都不过耳的吗?”
陆时微忙着在指尖蓄力,团团凝聚向不容小觑的裂缝处,试图放缓其崩裂速度,说话口气颇不耐烦。
陆小煦眼巴巴地仰头瞄了眼跑来送死的江予淮,委屈又着急得不得了,“我拦不住他的,真让他自己过来的话,恐怕半路就断气了!”
罪魁祸首平静地看向她,长睫下透出的目光温柔坚定。
现下两人似乎发生了颠倒,往常都是山鬼眉眼间潜藏着戾气,言笑晏晏间作色。她则惯常说佯装天真无邪地说些漂亮话,眼神澄澈得很。
“江予淮,以前我想超度你,你说记性不好,怎么劝说都不行。现在怎地死期将至了,倒是愿意舍身忘我了?谁让你这般高尚了?”
她指骨捏得青筋暴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问。
他忽视话里的讥讽,“时微,我虽不是十分清楚你的修炼法门,但我知道,超度我你可以得功德,会很有用。”他说话都有些吃力,幸亏心脉暂且被护住,吊住一口气。
“你说过,商人平生最爱权衡利弊,我这次能死得其所,你亦功德圆满。这桩生意送到面前,你岂能不做?”
好话被他说尽,他递出腰间的佩剑,眷恋地摸了摸血痕犹在的剑身,“就用它吧,都快熟稔起来了。”
她刚下意识地碰到剑,就周身一凛,猛地推开好远,耍脾气般喝道:“我不要!”
“傀儡先生大义啊!是前些日子蛰伏在冒牌鬼君身边的鬼使大人吧?只待酆都大帝归来,我们定将此事一五一十地上报,为先生下一世轮回谋个顶好的命格。”
黑白无常一腔赤诚地跪了半天也不得承诺,眼下尚且不能完全听懂他们俩的对话,但连蒙带猜勉强明白江予淮身死,神君便能有法子救世。
他们两个为鬼差的时间极长,早就看淡生死一事,况且寻常超度亡魂,也不过是送其再入轮回,重获新生。
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神君顷刻间迸发的怒意施加的威压,险些压得他们趴在地上,而鬼影们纷纷抖抖缩缩得压弯了脊梁。
“你们根本都不懂,胡诌些什么!”她高亢的语调转为低低的,自言自语:“他哪来的下一世呢……”
“唔……”灵力骤然散开,已至山穷水尽。
裂缝没了她的遏制,以不可阻挡的速度扩散开,澎湃的湖水向着鬼国奔涌而来。
“来不及了,动手。”
她的手已经被持久的灵力灼伤,数不清的细小伤痕遍布在手心,还是麻木的。
忽地落入一个宽大的手掌中,还没有能温存摩挲一二,就又被迫握住一冰凉的物件,直直地向前捅去。
江予淮用力之大,携带着义无反顾的坚决,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寸寸刺向自己的心脏处。
她吃惊地瞪大眼,拼命摇头反抗,但竟然非但挣脱不得,残留于指尖的灵力如有生命般附于剑上,将这一剑递得更深更是钻心。
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牵引着她,刺出了这一剑。
“江予淮!你敢对我用傀儡术!”
然而没有人能再轻轻巧巧地笑着回答她。
是切切实实的穿心一剑。
傀儡的心口处飞速渗出一滴滴墨水来,瘦弱的身体随之干瘪下去,甚至眼中的漆黑瞳孔都在一点点消散。
生动鲜活的山鬼最终变成了一张完好的纸片。
是他亲手给自己画的脸,果然精致无二。
这张脸她曾经见过一回,在林中为她挡过一剑,难怪手臂总显得有些许的僵硬。
他消弭得太快,她连一句挽留的话语都没能说出口,眼睛泛起血红的泪滴,扑簌簌地落在傀儡的身体上。
悲恸的色泽直将他雪白的长衫染成了红裳。
她应是万分难过的,江予淮死得悄无声息又心甘情愿,但她知道,天地间都不会再有他的存在,这是世人口中的魂飞魄散。
可她是尝到了永失所爱的滋味。
她还没能悲痛片刻,只听小明喜滋滋道:“诛杀沈临熙,超度江予淮,你有大功德了!”
“你引我重返人间时说过,攒满功德,即可再入轮回。所以我现在是可以立地成神?”
她漠然地在自己浑身上下都扫过一遍,并不能感受到任何不同寻常的征兆。
小明支支吾吾起来,“轮回道已乱,什么时候能变回神还不好说……”
对于小明的不靠谱,她早有预料,眼下异常的心平气和,只喃喃道:
“看来今后真得做个半瞎了。”
人间曾有一风靡各地的话本故事,传闻中人间和鬼国是没有界限的,因而两处皆处动荡。而后创世之神以眼化为湖水,隔绝阴阳两界,自此相安无事万载。
世人感念于创世之神舍身取义的壮举,在各地都修建庙宇,歌颂其丰功伟绩,流芳百世。
神明虽不现世,但永远活在人们的想象和憧憬中。
“诛杀恶鬼,超度山鬼。我今生功德已满,富余的千数,尽换取灵力,献出神眼,以固结界!”
陆时微慢慢地把傀儡收拢在怀里,纤弱的身影漂浮至半空,在众鬼好奇的瞻仰中,终于以一位神君的姿态,大义凛然地封住了结界。
她亦献出了一只眼。
从此鬼国也有了太阳。
人间三月,乍暖还寒。鬼国虽是有了日光普照,但终归是借来的,不似人间温暖和煦。
因功德散尽,她始终不能回归神位,加上失了一只眼,只能滞留在凡世。
小明在她逼迫下,仍铁骨铮铮坚持称是她的使命尚未完成,不得往生。
但她很快就没了和他计较讨价还价的兴趣,只说:“好啊,那我就安安分分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吧。”
小明当然听不得这话,无异于陪着她虚度光阴,急急以利诱之:“你不想早点有办法救江予淮?神的力量,和妖是天差地别。我知你伤悲,但还是应早日振作,再累功德。”
该提议被她一口否决。
其实一方面是江予淮惨烈又决绝的赴死让她颓然,无心超度亡魂,总是不自觉地垂泪,为此伤怀。
再有她在鬼国做出石破天惊的救世举动,小明竟倒打一耙秋后算账,说她先前封住十方阎罗,耽误了不少事,一日不能放出他们,功德便滚雪球似的越欠越多。
她也不是不懂筹谋,不久前有意在人间散播自己的美名,借着纪轻舟师傅所掌道观的宣扬,的确有不少地方林立起重明神君的庙宇,香火颇旺。
按理说,受人供奉,自是不愁功德。
刻薄的小明又道:“虽然我们能承认你,但在天道那边,你还是小雉鸡陆时微啊,别想歪门邪道了,不如重操旧业吧?”
她恨恨道:“你不想让我攒满就直说!我看我也根本不是什么重明鸟,大概是欠了天上神明钱或命或情吧?这么能折磨我!我不干了。”
被鬼差强留了一月,她实在不能再在鬼国住下去,趁夜偷偷摸摸奔逃出走,住回了扶风山巅,过上孤寡老人闲时养花饮酒的养老生活。
自他们离开后,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竟渐渐消融,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青翠颜色来。
小煦嘴上不说损伤,但终归是伤了元气,本想跟着她同住,但她理由颇多,苦口婆心劝小煦多多游历,才能多涨灵力。不然还要顶着个小矮子的面孔混迹在她身边,她看不惯。
她还哄小煦说,纪轻舟以自身魂魄镇守镜中亡魂,小煦又是累善念修行的灵体,兴许带在身边,既可感化鬼魂,还能让他重见天日。
说完以后她自己都嫌夸张,她根本想不出放十殿阎罗出镜的方法,只盼他们自求多福。
不料小煦立即当真,捧住镜子,念念有词:“那我一定加倍努力,好好修习,放你出来!”
哭哭啼啼下,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地背着小包袱下了山,结果很快就乐不思蜀。
起初她每日送来传信,记述所见风情,后来日子渐长,偶尔才传来只言片语,惹得陆时微牵肠挂肚。
也不全然是孤身一人,还有九罗陪她。
那日在缝隙的边缘处,有一只奇形怪状的小妖怪,茫然地大睁着眼,不大不小的身子几乎塞住了缝隙。
是在湖底养伤的九罗,竟是趁着这回的意外被卷到了鬼国。
“九罗!沈临熙已死,我把你的头抢回来了,你还能接上吗?”陆时微晃了晃变出的包裹,硕大无比。
“嗷——”九罗见到离别自己多日的脑袋,兴奋地长啸一声,也顾不上周遭诡异的混乱,热切地一股脑扑向她。
只见一体型不小的小兽扑腾来,她灵巧地闪开些,将包裹着的头颅抛向半空,任它一口叼住。
于是一人一兽在山巅各司其职,她修身养性,九罗醉心于给自己安回脑袋,一晃就已过了二十年。
“别人是种花修身养性,你还种上傀儡了?”小明劝不动她,又遭她厌弃,只能偶尔出来蹦跶两句。
她在湖边开辟了一方田地,除中心一颗参天古树外,其余一处处,皆种满了顾盼神飞的小纸人。
这些纸人的脸一张张颇为相像,且一排排看去,有愈来愈栩栩如生的趋势,可见画主苦练不辍,工笔细描日益精湛。
古树下埋的是祝向榆的尸骨。
如此想来,也算得上是死能同衾。
午后困乏,陆时微支着下巴,照例舀了一瓢水,仙人洒露水般用手指头挥洒出几滴晶莹的水滴,懒懒散散地唠叨:
“有我灵力滋养着,说不定一朝成熟,长出好多小傀儡,左一个小白脸,右一个美男子。届时啊,我就不会想念那糟糠老鬼了,只会苦恼该临幸哪只才好。”
“呀,我才离去多久,时微竟已经移情别恋至这个程度了?真叫人寒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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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时微:摆摊卖傀儡噜!
一只小白脸,一只小绿茶,再来一只吃醋精。
第69章 庭前花开
那柔柔的话语声颇为轻佻,挟着些许无可奈何的笑意,徐徐递入了陆时微的耳朵里。
她猛地一抖,瓢里大半的水都打翻在了身上,浑不在意地擦了擦水痕,她不可置信的眼神立时在数量众多的傀儡中梭巡起来,试图寻觅到声响的来源。
随风摇曳的薄薄纸片们面上笑得开怀,摇摇晃晃,没再起动静。
“江予淮,刚刚是你在说话吗?”她不死心,颤抖着声音开口问,眼睛一刻不离最中心的一只傀儡。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寂寂的风声。
傀儡乃是以主人的精魂制成,融于其中经久不散,即使身死魂消,亦有可能有一缕魂留于世间。
她就是借此微乎其微的可能抱着丁点儿的念想,妥帖收拢江予淮亲手绘制的傀儡,种在他住了数百年的山巅,以期日久天长,重聚魂魄。
至于其它环绕着的仿品傀儡,皆是她的寄情之作。
每日闲来无事,便动手画上几笔,它们生着相同的容貌,只在眉毛的上扬角度、眼睛是否狭长、唇角的上翘幅度几个细枝末节的地方有着微妙的不同。
如此反复尝试改造上百次后,她不得不由衷承认,仍是他起初的脸最入她法眼,清俊舒朗,如清风明月。
兴许是看习惯了。
经年累月,她从未忘记那张好看的面容。
仍是不得回应,她垂下头,看上去有些失落,轻声困惑道:“是我听岔了吗?已经思念成疾到恍惚的地步了?”
在她脚旁安分趴着的九罗突然拱了拱她,小心地叼着她的衣服,朝着苗圃的方向拧了拧脖子,示意它也听到了他人的说话声。
凶兽九罗,历经几场战役后,它的修为被伤得太狠,甚是低弱。
因而它拖拖拉拉二十年都还没能把头安回去,好在作为独苗的头倒是日渐养出了能口吐人言的本事来,有了进益。
只是更多时候它惫懒得很,直称说人话不易,偏爱用上肢体动作。
她欣慰地拍拍九罗金贵的独头,又用心多照拂中心的傀儡几滴露水,喃喃说:“看来不是做梦,他终会有醒来的那一天。”
自此,陆时微一反常态,收敛起懒懒散散的情态,每日殷勤地照料着小纸片们,雨露均沾地洒水。
而后常一人适意坐在苗圃旁念念叨叨,美其名曰,陪伴。
“死鬼,都消失这么多年了,就只同我说一句话?能不能多说几句......”
“江予淮,我现在和你说话,你应当能听见吧?是不是可想和我说上两句了?顶好再哭一个我看看。”
似是呼应她的要求,晶莹的露水垂挂在傀儡的眼下,正像是饱满的泪珠。
她探长胳膊,轻佻地在傀儡的面上抚过,得意道:“今非昔比啦,我可不是那低眉顺眼的小傀儡了,以后都得你听我的,是我把你从土里种出来的。”
思及此,她畅想一番翻身做主的场面,禁不住吃吃地笑起来,笑尽兴了开始掏心掏肺。
“小时候我只想自己能过得好,后来觉得能再加上几个在意的人就好。你一开始对我那么凶,谁能想到我还会同你有这样的牵绊......亏大了,为了点功德把自己搭进去了。”
“小明总劝我去超度亡魂,但是啊,我自从把一只眼睛彻底献祭之后,好像看鬼道的眼跟着受了损伤,不太能看到死气了。”
这一句她说得极小声,近乎于碎碎念。
这桩事她一直都瞒着小明,不愿让他有嚼舌的机会。
自从她随心所欲不务正业后,小明百无聊赖地常常陷于沉眠,尤其在她与傀儡推心置腹时,它最不爱听,定是在歇息的。
追根溯源,陆时微对于小煦是放心的,她其实时时牵挂着鬼镜,盼着镜中的人能有个好好的来世,由小煦带在身边倒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