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还不知道的是,二十年前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她的梦中现出金灿灿的缥缈雾气,有一空灵女声开解她,还叮嘱她送小煦下山游历。
那动听女声说,唯有天生灵体,方是解开鬼镜的良药,释放万千亡魂。至于重明鸟此世在鬼国已然功德圆满,可随心安度此生。
于是她就顺理成章不再理会小明的唠叨,趾高气昂地懒惰下去。
她料想,那托梦为她指点迷津的人,大抵就是小明心中高不可攀的神明。
一日午后,坐看庭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陆时微刚精心浇完傀儡,这两日她自觉啰嗦了些,今日便没有多念叨,寻了本山下时兴的话本,一整个娇小的身子软绵绵地陷在躺椅里翻看起来。
好巧不巧,这话本中写的故事是以她为蓝本的。
书中写到,有重明神鸟降世,生来肩负拯救人间的使命。在鬼国大举入侵人世的危难之际,神君斩九罗,诛恶鬼,舍身忘死。最终献出一只眼,化为湖水中的封印,效仿创世之神隔绝阴阳两界。
世间安稳,神鸟从此归隐。
而且这故事里,为她添了段荡气回肠的儿女情长,男主人公竟然是一个道士。
那道士性子正直,灵力高深。和她患难与共,同立高山之巅。在危亡之际道士自愿成为殉道者,一腔深情成全她的大义,为封印亡魂而身死。
整个故事写得大气磅礴,颇有些豪迈之气,但她不论怎么读都觉得很是怪异,话本里的人仿佛有一张熟悉的脸。
正在她苦恼要不要为打发时间继续读下去时,小煦兴冲冲的大嗓门自遥远的山下传来,“时微,我回来看你啦!”
她当机立断合上书,笑吟吟地旋风般起身迎接,“乖小煦回来啦,快些上来!”
想来小姑娘在人间游历得甚是畅快,面色红润,身形瘦高,已经再次现出豆蔻少女初长成的风姿。
“不对啊,我上次见到你时,已有大约十岁的模样。怎么又过了几年,只长了这么点。”她边说边比划了下两人身高差,小煦将将赶上她,趁着还未赶超,她恶意地拍了拍小煦的脑袋。
“当然是为了报恩啊。”小煦说得轻描淡写,不客气地占据躺椅,舒舒服服地躺下。
在小煦三言两语的说辞里,她下山后的那些见闻大致明晰。
她率先去了一回太清观,拜见纪轻舟的掌门师父纪云崖,那老头容颜不改,愈发仙风道骨。
纪云崖对徒弟的死讯看得很开,只摸着山羊胡子感叹说是他命中注定躲不开的劫。
原本小煦去时一颗心忐忑得很,满心以为道观或许会想拿走鬼镜,再齐齐上阵研究,想法子救他。
没成想老道士只是定定地观察她几眼,温和地说道:“姑娘累善念以修身,自能感天动地。你是可以救他的人,鬼镜的怨气,该由你消。”
之后再不多说,只齐聚子弟,为鬼镜做了场法事。
面前的小煦苦恼地撑着下巴,转动着手里的镜子,照来照去,“我按你们吩咐的,时不时将善念都送入镜子里,但这镜子简直像个无底洞!再这么递灵力进去,我得矮成什么样啊。”
陆时微细细看了小煦一会,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大约是长开了许多,姿容分外秀美。
“陆小煦啊,你从前说过你可以自由改换容貌可对?你如今这相貌,好像不太一样了啊,你这长不高,是不是还有要维系美貌的缘故?”
“呀,你看出来了?夸我好看啊?那总要有一副好样貌吧,一点点灵力啦。”小煦扭扭捏捏地比了个小手势,乐颠颠地揽镜自照。
她也不多调侃,正色问:“送灵力是发生了什么异常吗?你信中不是说只吸取一部分吗?又在嘴硬?”
“不是不是!”小煦连连摆手,保证道:“前几个月,我是照常在送灵力,突然就感觉流失了好多好多!后来倒又正常了。”
闻言,陆时微一凛,掰着她的身子从上到下查探了一遍,确认无异样后方才松了口气,了然道:“他们真的有救了,小煦呀,你才是小神仙吧。”
鬼镜肆意吸食善念,是在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咦,你也在看这话本?这些日子在街上卖得可红火了!厉害吧。”小煦眼尖,拎起话本,喜滋滋地翻了两页:“霸道神君和小道士,这题目不错吧?”
她阻拦不住,额角抽了抽,问:“你也看了?兴奋个什么劲啊?”
小煦忽然娇羞起来,声音细若蚊呐,“这是我写的,你看作者名字。”
封皮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陆光明。
她愣了愣,疑惑地问:“我说这故事怎么会这么详细又切实,可是为什么没有江予淮的角色啊?男主角是小道士?他知道的话都能气得自己从镜子里爬出来了。”
“民间现在不爱看志怪传奇,写鬼影响话本的销量。”小煦噘噘嘴,不满地瞪大眼道:“我都忍痛割爱把小道士配给你了,你还不满足呀?”
“他们是战友情。”
一个细细的声音突然插入谈话中。
紧接着又是一句,“依我看,江予淮更适合担重明神君佳偶的大任,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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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你怎么还没长熟啊?
水煮鱼:装聋作哑ing
第70章 天作之合
要抢夺神君身边男人的位置这一句比前一句说得更坚决些,陆小煦听得是一清二楚,立刻瞪圆了眼睛。
她环顾一圈,并未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时微,你刚刚捏细嗓子说话了?还是九罗现在变声了?”
于是她神情怪异地看向一脸喜色的陆时微,又低头瞄了眼安详小憩的九罗,将信将疑地问。
九罗自诩是英明神武的凶兽,那必然声音也该是粗犷的。
乍一听到小煦说它变声,气呼呼地从梦中惊醒,它不满地哼唧了一声,蹑手蹑脚地挪了几步,寻机一把顶翻了躺椅。
躺得四仰八叉的小煦是猝不及防,摔得结结实实,半天才摸着屁股站起来。
“噗嗤——”可恶的是还有幸灾乐祸的笑声。
她不可置信地委屈起来,水灵灵的大眼睛我见犹怜,“时微你笑什么?你还嘲笑我啊?揍九罗啊,好坏!”
“不是我。”痴笑半晌的陆时微无奈地捏捏眉心,拧了把九罗的耳朵以示惩戒,继续笑道:“是江予淮被你气醒了。”
“你说什么?那傀儡是开花结果了吗?还会说话的吗?”小煦自顾自地问,探头探脑地在傀儡群中扫了一圈,实在没能察觉有哪只格外有灵性。
她一本正经地又解释一遍:“他真的会说话了,前些日子就说过一回,应当是快醒来了。”
“啊?你不会是发癔症了吧。”小煦费解地摸摸脑袋,疑心她是因一日胜过一日的思念而疯魔了,踌躇着说:
“江予淮他当年不是连原身都舍弃了吗?那可是真真的化成灰了,没有痕迹的。你这种菜一样种傀儡,真的能复活他啊?”
旧事重提,小煦怕她生气,又怂怂地补上一句:“你可别生气哦,前些年我怕你想不开,想陪着你,后来以为你是真的接受现实了,应当也不至于突然疯了吧?”
她了然地浅浅一笑,高深莫测地答道:“既有神身份,能施展些生死人肉白骨的法术,不也是寻常事吗?况且他就算是成灰了,也是属于我的傀儡,我能认得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把他找回来。”
沉浸形形色色的民间话本二十载,近来又无需巧言令色讨好他人,她几乎已经忘了能信口拈来的花哨言语,转头尽学了些霸道语录。
这末尾一句,她自觉说得甚是潇洒,掷地有声地说完话,满意地眯了眯眼,冲着呆滞的小煦嫣然一笑。
苗圃中央的漂亮傀儡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这话说的......我答应了!”小煦猛地一拍椅子,兴致勃勃地说:
“我再写本新的,霸道神君和傀儡山鬼,应当也是很有趣的。江予淮,你可别记我的仇啊,我换男主!你要是答应的话,再说句话来听听。”
一片静默,苗圃里又没了响动。
“兴许他还在蓄力,再等等吧。”
小煦只觉陆时微看向苗圃的眼神,殷殷期盼,颇像个盼儿成龙的慈母。
她跟着鼓励:“快些快些长大,长成时微的好男人!”
得此喜讯,这下她说什么都不肯再下山久居,直说要等江予淮复生,为她提供些写作素材。
一晃又是一月,期间傀儡说过三两次话,火急火燎地呼喊着:“时微,水浇得有些多了,你别给我施肥!”
偶尔会是深情款款地诉说:“傀儡里面冷冷的,一只鬼噢,真的成孤魂野鬼了。如果我能和时微一起睡,想必会温暖好多。”
这招他百试不爽,当晚陆时微便捧着一盆傀儡入睡,第二日天光大亮时,傀儡唇角咧得极开,以至她险些以为是错搬成了仿品。
至于追问他何时能苏醒,是不是需要重塑人身觅得人皮云云,他只说,等。
晚间,房内。
“你从前那文学修养也不怎么样啊?怎地突然转性写起话本来了。”陆时微盘腿坐在摇椅上,慢吞吞地翻看着新寻的话本。
她脚边还堆了厚厚的一打话本,皆是百姓效仿小煦的故事而作。
新意缺缺,大多故事仍是以她为主人公,但巧思花在为她安排了五花八门的爱侣,一个个人物写得甚是生动。
“啧,这本写的我都心动了。高冷神君和少年帝王的双向奔赴,救下的是他的国,为一人而护佑人间盛世太平,太感人了。”她磕着瓜子,沉迷地感叹。
房里地上堆满了揉皱的小纸团,上面写着一个个新鲜的开头,显然都不足以令人满意,故而成了废纸。
“写话本,图财呀。”人间风味,确实好吃。
小煦去游历时怀着一颗替小道士去尝尝百味的心,起初她依靠替人驱邪赚钱,惹出不少麻烦,渐渐觉得同人打交道颇为疲累辛劳。
后来她被茶楼里的说书吸引住,又看了不少风靡的话本,思及亲眼所见所闻,便起了动笔的心思。
“时微,你别看他们写的了,你来帮我想想,这开篇该怎么写你们的相逢?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就那种一见钟情相见恨晚如何?”
话音未落,小煦又扔飞一团纸,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病急乱投医,问向当下脑子里充斥着无数个爱情故事的陆时微。
“我想想……”她仍专注于手中的书册,只是敷衍,只动用一点点的脑子在思索。
陡然间,安然摆在床头的傀儡忽的怪异扭动起来,连带神色都有些狰狞。窗外风声大作,透过未合拢的窗直直地拍进房内,卷向小傀儡。
她眼观八方,当下抛开手中书迅捷地扑过去用灵力护住抵挡,但傀儡仍是被吹得东倒西歪的,作出万分痛苦的情状。
“江予淮,你怎么了?你告诉我,让我帮你!”她心神大乱,只顾把傀儡遮蔽在怀中,掌心灵力源源不断地递过去。
祸不单行,一月都没有动静的鬼镜陡然从陆小煦怀里掉出来,隆隆震动起来,不知疲倦地在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隐隐有哭嚎的声音透出。
两个人不知所措地对视一眼,都头皮发麻,顿觉大难临头。
陆时微嗫嚅着问:“怎么回事?突生异象,是要活还是要……”
最后一个字音未出声,她就乖觉地闭上嘴咽下,厌弃地摇摇头,呸了两声。
“一定得是活啊。”小煦知她心里所想,默默地祈祷着。
混乱间,有贵客不请自来。
纪云崖三两下叩响房门,宽慰道:“小姑娘别急,时候到了。”
“纪掌门,他们要醒了吗?”小煦本就慌得六神无主,一见老道士,便急急凑上去,抓住救命稻草般问。
“然也。我这次来访,是请小友带着镜子同我回一趟太清观。观内已经摆好阵法,定能化开厉鬼怨气,容他们转世投胎,再世为人。”纪云崖老神在在,理了理胡子。
小煦讶然问:“那纪轻舟也会去投胎?岂不是会不认识我了!”
纪云崖说得含糊:“轻舟那孩子啊,身份特别,不好说。天机不可泄露啊。”
“纪掌门,那我这傀儡,您可知是怎么了吗?我精心养护了数年,不敢有行差踏错之举,不知是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震荡,会有什么事吗?”
陆时微面上已是一层薄薄的冷汗,听闻鬼镜无恙,连忙求助。
“小友你等的机缘啊,也快到了。但你还是更宜留在这山上。”纪云崖瞟了一眼她怀里晃晃悠悠的傀儡,温言说:“会有好结果的。”
于是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只会哭叫的傀儡挨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清晨,傀儡突然没了响动,奇异地脱土而出,飘飘荡荡地浮在半空,周身氤氲着淡金色的光晕。
他说:“时微,后会有期。”
而后小小的傀儡,在她的注视下,一寸寸地化为了灰烬,了无痕迹。
一如二十年前。
陆时微瘫坐在地上,眼眶红红,喃喃道,都是骗子。
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与此同时,鬼国苍山之巅。
日光大盛,天边祥云泛着流动的光彩,为鬼国镀上一层绚丽的色泽。
“恭迎酆都大帝历劫归位!”
方重新睁开眼没多久的十殿阎罗突见异象,着急忙慌地向山顶奔去,而黑白无常早留意到不对劲,忠心耿耿地门口候了三日,此时正张望着殿内的情形。
阔大的阎罗殿正中间有一道虚影时隐时现,时有道道白光划过天际,惊雷阵阵,交织的幽绿色光华间缓缓现出一男子身形。
正是消失多年、几乎名不副实的酆都大帝。
“此次历劫这么久,大帝您的尘缘可都了却了?”
二十年里,黑白无常虽是小吏,但承担着鬼帝的职责,在他们兢兢业业的运作下,轮回道已然井井有条。
如今二鬼一改灰头土脸的情状,穿得是一派庄严肃穆,恭恭敬敬地向男人行礼。
“已了。你们这些年辛苦了,做得很好。”大帝披散着一头墨黑色的长发,眉眼疏离,端是不近人情的清冷模样。
“大帝当年匆匆离去,是九天之上的神明告诉我们,勿心急,只需静候佳音,没想到一晃就是几百年。我们还以为大帝您在二十年前苍山上的战役结束后就能归来。”
黑无常心直口快,几句话就把心里想的抖个干净。
他似是真的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是遇到了些羁绊。本座起先也以为,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左不过几十年便能归来,没想到竟是过了那么久。”
十殿阎罗绝境逢生,终于一路急行赶到,齐齐匍匐在殿前高呼:“恭迎酆都大帝归来!我等办事不力,未能尽守护之责,求大帝责罚!”
“你们被封印数年,已是责罚。能重见天日,便是机缘。”酆都大帝随意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瞥了眼天色,“本座还有事要办,你们先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