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嫁入侯府,皇后娘娘的赏赐流水般抬进府中,还亲自与获封太子的仁安帝来了一趟,给足了面子。此举同时也意在提醒镇安侯府,林舒虞背后有她这个靠山,叫人不能轻易小瞧了去。
皇后娘娘重情重义,与当今圣上举案齐眉,关系和睦,母族更是几代忠臣,故而地位十分稳固。
儿时裴筠庭因着这层关系常随母亲进宫,皇后娘娘倒也真心疼爱她,甚至替她求了个和燕怀瑾一起在翰林院读书的名额。哪怕再过两年她未必不能凭借自身才学及家世入学,裴筠庭依旧十分感激。
不过她总跟着燕怀瑾在翰林院捣乱,简直就是小刺头,常将院中的夫子先生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又碍于身份不敢责罚,忍无可忍后只能向皇后告状。而仗义的燕怀瑾每回都将她摘得一干二净,独自受罚,现在想来,真是颇对不起皇后娘娘的期盼。
小辈们请过安,便一齐退出。
裴筠庭需得回院子换身衣服再进宫,此刻正与长姐裴瑶笙走在一块。
镇安侯府有三房,其中要数长房子嗣最多。
裴侯爷裴照安与大夫人林舒虞有四个孩子,头一胎便是龙凤胎,分别是裴筠庭的长姐长兄,二哥裴仲寒比她早一年生,裴筠庭则是长房里最小、最受宠的妹妹。
裴照安并无通房或小妾,兄妹几人自小感情就好,手足情深,即便与其他几房关系一般,也从不强求。
听闻小妹又要进宫,大哥裴长枫与二哥裴仲寒皆凑上前来。
裴仲寒是个性子爽朗的,平日最喜欢逗裴筠庭玩,笑道:“说起来,好久没见绾绾进宫了,三殿下竟几天未来找你?真稀奇。”
他口中的好久也不过十几日,近来裴筠庭忙着设想自己的“发家大计”,没空搭理这些;燕怀瑾每日要学骑射,要读书,还要完成圣上安排的任务,加之前几日受了伤,如今哪腾得出时间来看她。
倒不如说心有余而力不足。
裴筠庭想着,却忽略了众人皆对她和燕怀瑾称得上亲密的往来心照不宣。
还未搭腔,裴瑶笙便揶揄着替她回道:“你怎如此关心三殿下?莫不是想做三皇子妃?”
裴仲寒听了这话,假意伸手去抓她,被裴筠庭眼疾手快地拉着躲开后,十分气恼地叉腰:“绾绾怎么老帮着长姐。”继而又转向裴长枫,“大哥……”
裴长枫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摇头,并没有要帮他的意思:“爹娘真是养了三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啊。”
四人相视一笑,其乐融融。
反观二房三房分散着走的几人,便格外打眼些。二房的裴萱隔着一段距离,听他们讨论起宫里和三皇子,眸中晦涩不明,快步走开。
……
燕怀瑾结束晨练和请安,便换下衣裳陪皇后用早膳。然而甫一坐下,就听婧姑姑通传,说裴二小姐来了。
“裴绾绾?这么早来坤宁宫做甚?”燕怀瑾只顾埋头喝燕窝,声音瓮声瓮气。
皇后意味深长地觑他一眼:“前几日受伤,不总抱怨她不来看你?如今人来了,你倒不情愿起来。”
“儿臣没有。”燕怀瑾矢口否认。
他自然不能和母亲说自己昨天已在潇湘馆见过她,两人一块听了场活春宫,他还做了那般难以启齿的旖旎梦境。
“好了,”皇后放下筷子,擦擦嘴,“一会我同绾绾说完话,你正好要同金吾卫首领练剑,让她跟着去瞧瞧,这孩子在剑上的天赋不比你差。”
少顷,裴筠庭跟在婧姑姑身后,款款而来,规规矩矩朝皇后行礼。
无论私下再如何随意,该有的礼数她从不偷懒,一举一动文雅自然,端庄大方。
一礼毕,得到准许后她缓缓起身,发髻上的流苏一晃不晃,宫里的教习姑姑见了都要拍手称好。
燕怀瑾却破天荒的不敢看她,只在裴筠庭行礼时瞥一眼她的发顶,又在她起身后默默收回视线。
不知怎的,耳根有些发烫。
这副模样落在皇后眼底就变得耐人寻味了,自己的儿子,总归能瞧出些什么。她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不动声色道:“淮临还未用完膳,绾绾,先随我到前殿吧,本宫有事交代你。”
无人察觉燕怀瑾望着裴筠庭单薄的背久久出神,亦无人知晓此刻他脑中尽是梦里吻她胎记的场景。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各抱地势,勾心斗角。
在紫禁城中,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红墙绿瓦,不如宫外那般五颜六色、新鲜热闹,看久了,只觉乏味。
裴筠庭错步跟在皇后身边,收回视线,忽然听见她不解地问道:“淮临这小子又和你吵架了?”
她怔愣一瞬,细细回想:“没有,他一直都这么别扭,许是娘娘多虑了。”
嘴上这么说,心却不由自主回想起昨日在潇湘馆听见看见的那些事,脸色微变,片刻后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平静如水。
自前殿出来,就见有谁倚在门边,环着双臂,瞧着像在等人。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少年穿着暗红色的内衬,墨色的窄袖外袍,玉冠束发,生得英俊潇洒,风姿俊逸,是多少勋贵世家小姐的春闺梦里人。
她在看燕怀瑾,燕怀瑾也在看她。
巴掌大的脸,五官倒是很会长,桃花眼小琼鼻,他幼时总缠着母亲给自己生个这样的妹妹,次年冬天便遇见了裴筠庭……
眼瞧着她一步步走来,在自己面前站定,燕怀瑾才逐渐回神。
“走吧,带你练剑。”
第四章 一剑寒光露
“走吧,带你练剑。”
裴筠庭愣了愣,随后抬步跟上他:“你伤好全了吗?这就开始练剑。”
“无碍。”他生得高大,与裴筠庭差了一个头有余,步子迈得大,裴筠庭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追着,颇为吃力。张口欲言,前面的人突然转身停下,她便猝不及防直直撞入他怀中。
附近的宫女太监们一个个装眼瞎,该做事的做事,路过的皆懂事地低下头。
燕怀瑾下意识环住她的腰,扶稳后不自然地摸摸鼻子:“方才在想事情,走得快了些,抱歉。”
裴筠庭摇摇头,又拉着他向前几步。身后的银儿、秩儿,展元、展昭立刻明白,两位主子这是要说悄悄话,随即故意放慢步子,给他们足够的说话空间。
二人自小便拉拉扯扯惯了,私下是没什么规矩的,燕怀瑾从不介怀。只是今日才突然发现,小青梅原来一直用这般纤弱白皙的手腕拔剑,还使得那样干净爽利,如此倒也难怪父皇与母亲时常夸赞她。
“怎么了?”他低声问。
“昨日的事……”她皱着眉,“我回去想了想,闯进雅间应当是他们一时情急,走错了。不过那个刘大人,是否与你和周思年最近在查的贪墨案有关系?”
周思年,大理寺少卿,中书令之子,同时也是燕京有名的世家公子,母亲因难产而亡,故名字取“一弦一柱思华年”之意。其父周崇泰与镇安侯爷乃患难与共的故友,两家算得上世交。
他儿时体弱多病,如扶风弱柳,因此常年闭门不出。两位小阎王在翰林院兴风作浪时,他尚在家中养病,逢年过节也很少出门,故而裴筠庭幼时对他没什么印象。
这位大理寺少卿是个难得的刑狱人才,身子渐好后,立刻在燕京城一鸣惊人,百姓都传他是包青天转世,凭一己之力破掉好几桩疑难的旧案,得朝野称赞,圣上破格提拔他为大理寺少卿。自上任以来恪尽职守,名声越来越响。
鲜有人知,周思年早就是三皇子的人,他的顽疾,也多亏燕怀瑾遍寻名医,仔细调养,虽仍有病根,却几乎与常人无二。
燕怀瑾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就得替自己爹做事,要做事就得用人,所周思年破的那几桩旧案,倒可以说暗藏玄机,背后少不得燕怀瑾的鼎力相助。
一来二去,裴筠庭和他也渐渐熟络,三人英雄所见略同,常聚在一块谈论时事案情。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燕怀瑾一点点头,随即看了眼天色:“今日带你去琼玉阁用膳吧,此处不便多说。到了琼玉阁,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好。”
……
金吾卫首领姜柏延,因剑术颇佳,故被仁安帝任命为三皇子的剑术老师,连带着裴筠庭也能沾点光。
她虽非习武奇才,但从小跟着父亲以及燕怀瑾学了不少工夫,一身轻功和剑术,就是放在男子中,也当为翘楚。
可她作为女子,这身好功夫轻易不能显露,一为来日遇到危险时能保命,二为免去闲言碎语,平日的场合,适当收敛一些即可。
燕怀瑾命人取来自己的两把剑,裴筠庭轻车熟路地接过承影剑——她与这把剑可以说是老朋友了。但现下她也只是看过一眼,便将其收入鞘中,抱着剑立在场边。
眼下不过巳时,天比方才进宫时阴了不少,想来不久就要下雨。猎猎的风吹起燕怀瑾的发尾,他衣袂翩翩,气势如虹,少年英姿,使人目不转睛。
行过礼,两道身影同时动起来。
燕怀瑾攻,姜柏延守。
裴筠庭能看出,二人一开始势均力敌,谁也不落下风,可当姜柏延以退为进,步步紧逼,燕怀瑾便隐隐有不敌的迹象。姜柏延出剑的角度堪称刁钻,出其不意,毕竟真枪实战过,这一招一式,可谓名不虚传。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她如此想着,余光瞥见有人正朝这里来。
竟是宗亲王的嫡女,南平郡主。
裴筠庭颇有些头疼。
对这位郡主吧,她倒说不上讨厌,只是太过难缠,初见她就莫名不喜裴筠庭,没少给她脸色看。
彼时裴筠庭尚且一头雾水,往后渐渐明了,原来南平郡主钦慕三皇子燕怀瑾已久,而裴筠庭与燕怀瑾又是人尽皆知的青梅竹马,坊间关于二人的传闻更是不少,故将她给记恨上了。
她是天子之臣的女儿,南平郡主却是皇室宗亲。二人身份有别,裴筠庭给她行完礼,无意多言,继续看着演练场上墨色的身影。
南平郡主在她身旁停下,屏退跟在身后的一串侍女侍卫,眼神也胶在燕怀瑾身上,一刻不离。
良久,她骄傲道:“殿下的剑术又精进了,我瞧京中世家公子无人能及。”
裴筠庭掀了掀眼皮,懒得应她。
南平郡主今日本就是冲着燕怀瑾来的,路上听说皇后已经先一步召了裴家二小姐,她轻蔑不已,裴筠庭算什么东西,区区一个侯府二小姐,早年沾了她母亲的光才能抢了燕怀瑾青梅竹马的名号,但要妄想嫁给她高高在上的三殿下?做梦!
望见场边裴筠庭看着燕怀瑾的眼神,南平如鲠在喉。
所以她走过去,就是为了给裴筠庭添堵:“你别跟着殿下了,我要与他一同用膳,裴二小姐早些回去吧。”
言下之意是,燕怀瑾今日被她占了,裴筠庭休想凑上来插一脚,早些滚蛋。
此刻场上胜负已分,燕怀瑾笑着作揖:“将军好身手,我输得心服口服。”
姜柏延谦虚回礼:“殿下也不遑多让,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超过我。”
二人收鞘,一同朝场外走去。
南平郡主见到燕怀瑾过来,眼睛都亮了,方才还轻蔑刻薄的脸,现下立马换了副面孔:“三殿下,南平今天好不容易随父亲进宫,你可要陪我玩儿。”
燕怀瑾脚步一顿,随即看向面无表情的裴筠庭,未置一词。
姜柏延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油条,见气氛不对,便带着他的金吾卫先行告辞。
燕怀瑾把剑收起,对演练场边的侍卫道:“你们也退下吧,不必守在这。”
“三殿下,”南平郡主嘟嘟嘴,看模样倒是纯真可爱,“你为何不理我呀,可是南平做错了什么?”
他一噎,无奈道:“……你既难得进宫一趟,就去坤宁宫陪我母后说说话吧,她平日闲得很。”
“那你和南平一块去嘛,待在这儿有什么好的。”
“……”
燕怀瑾头疼不已,又瞥了眼站在身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裴筠庭,莫名有些恼,随即赌气似的应承下来。
南平郡主自然是欢欣雀跃,凑到燕怀瑾身边叽叽喳喳说起了话,二人朝坤宁宫方向走去。
走前展昭展元还不忘偷瞄脸色不甚好的裴筠庭,四目相对,心道主子与裴二小姐往后要么大吵一架,要么他又得翻了墙去哄人。
裴筠庭才不承认自己心中有气呢。
可不知道为何,看到他们走在一起的背影,就是不舒服,心中暗骂燕怀瑾这厮左右逢源,真不是个好东西!日后哪家姑娘要嫁了他,真是倒大霉!
她满腔怒气没地撒,便自顾在场中舞剑,不许人靠近。
虽然今日没有换上轻便的短装,仍穿着广袖的淡紫色纱裙,可舞起剑来却是别样的风姿。少女表情冷冽,一式一剑,气势磅礴,凌厉的刀锋迎着东风,嗡嗡作响。
场外忽有人提着剑走来——是去而复返的燕怀瑾。
他目光灼灼,笑道:“裴绾绾,敢不敢与我过一招?”
裴筠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作势要收剑,他见状哈哈大笑,提剑袭来,并未手下留情。
展昭二人也是使劲仰头望场里看,还与银儿轶儿打赌,这局定是自家殿下赢。
都说男女实力悬殊,可裴筠庭却丝毫不落下风,与燕怀瑾打得那叫一个有来有回。
她的招数向来秉承干净利落的原则,颇有大家风范,燕怀瑾怀揣着旁的心思,开始还不假辞色,全力以赴,过了几招后,便换了打法,只守不攻,裴筠庭的招式全都像打在一团棉花上,气得她反手收剑,直接飞身一脚。
他薄唇一勾,眼中笑意更浓,侧身退步躲开,又伸手去拦裴筠庭的腰,一使力,便顺手将她揽入怀中。
展昭展元眼睛都直了,还能这样?
她微喘着气,未来得及羞恼,就攥拳打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打了几拳顿觉手疼,燕怀瑾见状松开她:“真生气啦?”
裴筠庭冷哼一声,并不搭理他,转身就走。燕怀瑾在原地低低一笑,抬脚跟上她,一手背在身后,漫不经心道:“一起去琼玉阁用膳吧,我请客。”
见她不答,自顾勾唇,跟在身后,一路上了她的马车。
第五章 画船听雨眠
燕怀瑾乘上裴筠庭的马车,一齐朝燕京最繁华的街道驶去。
越过关山门,就能远远瞧见琼玉阁的楼身。
琼玉阁本是燕怀瑾名下的铺子,却鲜有人知晓。
那是他十岁生辰那日,连同其他赏赐一起送到手上的。裴筠庭得知此事时,还感叹自己抱了个大腿,以后若碰上什么事,也不至于担心会被饿死。
然而“大腿”本人正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眉头微皱,似在思索。裴筠庭心中闷气未消,匆匆瞥过一眼便移开视线。
掀开帘子的一角,窥见燕京街头繁华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