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所言皆模棱两可,裴筠庭眉宇皱得更深。
罡风呼啸,吹得裴筠庭鬓角的碎发纷飞,她长睫如蝶翼般轻眨,在脑中不断思索着,极力寻找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趁她出神得半刻,韩文清跨步上前,将裴筠庭逼退半步,背抵在圆柱上。
她瞬间回神,攥起拳头,绷直脊背提醒道:“韩公子,男女授受不亲,你现在已经越界了。”
宫内人多眼杂,一个不慎就会落下话柄。在清誉一类事上,还是女子遭受的非议较多。
若他再敢靠近一寸,裴筠庭便要动手了。
韩文清也知趣地顿住,轻声细语道:“我说过,我很欣赏你,二小姐不妨大胆猜测我的目的,以及我的身份。或许你心中已有八九不离十的答案,韩某十分期待你的回答。依我看,将来我们也许会成为不错的战友,你说呢?”
“……你高看我了。”裴筠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从里面找出什么尚未可知的东西拼凑出最终的答案,却并未意识到在外人看来,他们此刻的姿势有多暧昧,如耳鬓厮磨般,引人遐想。
周遭太过安静,两人无声对峙着,隐秘交锋。
这份互不相让的对峙最终止于燕怀瑾的一句话:
“你们在做什么?!”
裴筠庭千算万算,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察觉自己与韩文清这令人误会的距离后,破天荒在心中暗骂一声。
该死,韩文清是故意的!
眼见目的达成,他收起獠牙,退回原位,一手拂上心口,目光向后望去,小厮意会后立马小跑上前,扶住他羸弱的身子:“三殿下恕罪!我家主子体弱多病,不宜久吹凉风,现在怕是又难受了,若有哪做得不对,还望殿下允主子改日致歉。”
燕怀瑾看都不看他,墨瞳紧盯裴筠庭。
她长睫低垂,望着脚尖,一种无措地感涌上心头。
小厮当燕怀瑾是默认,忙不迭地带走了韩文清。
待人走远,裴筠庭才急忙向他解释:“方才我——”
还未说完,便被他出言打断:“裴绾绾,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不喜欢我就罢了,为何还故意在我面前和别的男子眉来眼去?”
“你非要将我一片真心丢弃在地,尽数碾碎了才肯罢休吗?”
他固执地认为有些东西是专属于自己的,正如他对裴筠庭从一而终的偏爱与纵容。
“裴筠庭,你就只会欺负我。”
事发突然,她尚未来得解释,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不是的燕怀瑾,你听我——”
“够了。”他眸里盛满失落与愠怒,眼角嫣红,不知是气的还是难过的,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裴筠庭被这一眼吓到,想要拉住他的手僵在半空,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裴筠庭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空抓了一把,而后讪讪地垂下手。
“不是的……”
……
乘着马车回到候府后,裴筠庭一直是魂不守舍的模样,眼神呆滞,毫无生气,险些让人以为她在宫内被男狐狸精吸去了三魂七魄。如此持续几个时辰后,几个丫鬟也无能为力,只好任由她将自己关在房内。
斜阳西落,月色随银雾缓缓攀爬而上。
裴筠庭凝望着桌上燕怀瑾送的杯盏出神,看着看着,就无端落下泪来。
她今日原想将深埋已久的顾虑讲清楚,可燕怀瑾这连话都不肯听她说完。
裴筠庭本不想哭,可每一次抬手抹去眼泪后,又有泪源源不断,夺眶而出。
“燕怀瑾……”她孑立于桌前喃喃自语,可被念及名字的那个人,却好似永远不再回头了。
“嗯。”
万籁寂然,有人低声应下她的呼唤。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她蓦然抬首,就见少年逆着月光,倚着窗台,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地望着她,随后翻身一跃,几步便来到跟前,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哭肿的眼:“哭什么,我这不是来认错了吗?”
那一刻的月色太过温柔,谁也不肯先挪开眼。
“裴绾绾,对不起。”他伸手,率先将裴筠庭拥入怀中,“是我不对,往后不会再因为小事与你置气了。午时是我把话说得太重,对不起。”
裴筠庭埋在他肩上,两手环着他的腰,哽咽不已。
这人怎么这样,明明她也有错,偏偏他从不舍得责备她,从小到大,每次都是他先低头道歉。
温璟煦和周思年总调侃燕怀瑾太纵着她。
谁说不是呢。
“别哭了。”他轻拍裴筠庭的后脑勺,半开玩笑道,“让你阿姐和大哥知道,往后指不定要禁止我踏进镇安侯府了。”
他身上带有几分醇香的酒气。
她知道燕怀瑾不胜杯酌,顶多一坛酒就能醉。
闻着鼻尖传来的味道,他应当喝了不少,却仍记得来找她。
“燕怀瑾。”裴筠庭戳戳他的肩膀,“你还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吗?”
他摇摇头。
“那你记得为何要来同我认错吗?”
他又点点头。
裴筠庭忽然想,眼睛是不是也能喝酒呢?如若不能,为何四目相对时,她亦染了三分醉意。
“对不起,今日不该对你发脾气,不该拂袖而去,留你难过。裴绾绾,我错了。”
“你别讨厌我。”
这回该换她摇头了。
“燕怀瑾,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她呢喃着从他怀中退出,又再次一寸一寸靠近他,直到两人的呼吸交织缠绵。
裴筠庭双手捧起他的脸,青涩地吻着面前的少年郎,她的小竹马。
“燕怀瑾,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及笄那夜你占了我便宜却闭口不谈,今夜我也——”
话音未落,手腕便猛地被人攥住:“裴绾绾,你果然记得!”
风起风止,一切又归于平静。
满室寂静,唯有窗外风拂枝叶,以及屋内唇齿交叠声此起彼伏。
第八十一章 燕怀瑾
皎皎的光晕下,少女目光含羞带怯,捧着燕怀瑾微烫的脸,温柔又虔诚地落下一吻。
藏在心底数十年的姑娘,终于回应了少年人一腔真挚的爱意。
这一吻好似一场猛烈的风暴,将心中多年的恋慕与爱而不得尽数吹散,温热的泪水淌过指缝,他细细回吻,一深一浅描摹着她。
有些人抱憾终身,此生都等不到答案。
有人一吻便拥天下。
唇齿分离,吐气如兰,他们额头相抵,鼻息和周身的空气一般炽热。
“你……从那时起就知道我喜欢你了?”
“也不全是。”她似有些坐立不安,眼神也飘忽不定:“你从未对我说过喜欢,却仍与我暧昧不清,甚至——故我一直当你是鬼迷了心窍,不曾过问缘由。况且,我心下也有顾虑,若你未来登基,后宫自然少不了旁的女子……”
燕怀瑾听出其中的意思了。
他是如今最得势的皇子,也最可能成为未来一统江山,执掌天下的人。
自古有几位君王逃得过美人关,守得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呢?
寥寥无几。
她不想被困隅于一方宫墙内,不想整日巴巴地等着他宠幸自己,更不想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他。
裴筠庭在某些方面就是这般自私的人,自己认定的东西,便要死死抓住。
可她觉得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燕怀瑾会同意吗?圣上会同意吗?皇后娘娘会同意吗?她的“任性”,会不会害了燕怀瑾?
问题一时无解,于是聪明的裴筠庭失了方寸,将自己圈在死胡同中。
燕怀瑾气不打一处来,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在你心中,就这般庸俗不堪?”
“……”
“我自然明白你眼里容不得沙子,若真正爱上谁,定希望这个人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你我朝夕共处数十年,我对你什么心思,你瞧不出来就罢了,竟拿我与那些人作比,你将我当作什么?”
“燕怀瑾……”
晚风微凉,夜空的新月泻下银晖,少年眸中捽冰,尾角湿漉漉的。他是真的有些动怒,向来最会哄他的裴筠庭也哑口无言,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我若不喜欢你,何必处处护着你,何必不辞千里辛劳地赶回来只为求得原谅,何必放下身段去哄一个小姑娘,何必——”
“裴绾绾,我是没亲口说过喜欢你,因为我嘴拙、我别扭、我拧巴、我酸涩。可我做的事,哪件不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心悦你。我从未对哪个小娘子偏心至此,十八年间,唯你一人!”他双手握住裴筠庭的肩,逼迫她正视自己,“裴筠庭,你听好了,我燕怀瑾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我与她年少相知相爱,一生不愿知足。倘若走上那个位置,最终要以失去你为代价,那我宁弃之。没有那个皇位,我照样可以活得幸福,但是没有你的日子,我始终无法想象。”
“往后可不能再因为这种事醋我。”他俯身轻啄,“须知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我知道了。”她羞赧难消,垂下眼睫,“往后不这样了。”
蟾光正浓,庭中如积水空明,华裾寄存寒霜色,露出满庭辉。
“眼下还有个问题困扰我多日,唯你能替我解答。”
“什么?”她疑惑道。
只见他眼尾上挑,笑得不怀好意:“裴绾绾,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裴筠庭双颊泛起浅浅的红晕:“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闻言,燕怀瑾偏头笑了一下,无端沾染几分玩世不恭的痞气,一双眸子却无比透亮,那是少年人独有的清澈:“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此话一出,她脸瞬间红到脖子根。
他明明都瞧见了!偏故意说出来逗她,烦不烦啊!
裴筠庭哪里晓得,燕怀瑾可爱死了她这副模样。
“你想听听我的回答吗?”燕怀瑾眼尾挑星芒,唇齿仿佛蕴藏酒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裴筠庭懂得他的言外之意。
紧接着,他又抛下一声闷雷:“裴绾绾,我都晓得了。那次在姑苏外,不是梦,是你替我解的蛊,对吗?”
从玉鼎真人及陆时逸口中得知情蛊真相的当下,燕怀瑾就猜到那很有可能不是梦了,而后又经展昭的口述佐证笃定了心中的答案。
他头一回觉得脑子转不过弯来,回宫的路上呆滞许久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
自己所谓的“梦”,竟是真实存在的。
天知道他是如何强装镇定,在裴筠庭面前瞒天过海的。
那阵子他每回与裴筠庭见面便会心跳加速,每晚都睡不安稳,甫一闭眼,记忆中暧昧旖旎的场景便止不住地往外冒,在脑海中生根发芽,愈发清晰。
行也思,坐也思,整整三日,他看不下任何文书与公务,满脑子都是她,还有……
与此同时,裴筠庭抿着唇,仍未答。但事已至此,再否认也无用。
心悦一个人,想与他行男女之事,愿意和他云雨,又非值得被口诛笔伐的错事。
况且燕怀瑾自己也说了,他的意中人从始至终都是她,还笃定地承诺绝不会再有旁人。
世人皆言天家真心难求,可她却仍愿相信,哪怕世殊时异,岁月变迁,她的少年郎会一直为她留存最初的真心。
承乾殿并肩看过的焰火,一起许愿放飞的孔明灯,往来不断的信笺,他挡在身前的背影,以及看向她时噙笑黑亮的眼睛。
过往种种或隐晦或细微的举动,皆骗不得人,作不得假。
那她便姑且信一信吧。
此后哪怕飞蛾扑火,蚍蜉撼树,她也认了。
……
少女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
长久的缄默中,燕怀瑾静静看了她许久,骨节分明的大手攀上她的腰际,顺势一推,两人又凑近一寸:“是不是你?嗯?”
“——是。”
慵懒的笑声在耳畔响起,玄袍与青裙交叠至一处,如诗如画,不似凡间景。二人一路从窗下吻到床前,屋内的东西散落一地,裴筠庭恐动静太大招来人,刚想推开他拾起掉落的东西,却被他拉回去继续。
力量悬殊,她便只好将头仰起,云间漏下的残光里,尘雾持灯,眉目分明。钗环步摇不为风摇,不为人动漾,这里好似无风赴约,所以云一步也不肯走。
少女身材妙曼,横看成岭侧成峰,堪称清艳绝伦。
千万朵芳菲齐绽,不及她美艳半分。
裴筠庭青丝垂落,腰带早在未察觉时就已被解下,二人从最开始的小心翼翼,变为辗转深入的攻城略地。
第八十二章 关风月
裴筠庭双臂柔弱无骨般搭在他肩上,辗转拥吻,愈发迤逦缠绵。
黑暗中亲吻,窥不到全貌,感官却能无限放大。
天昏地暗,本就朦胧的月色被关紧的窗子拢走大半,屋内混沌又蒙昧,一切都随着氛围的深入而变得紊乱不堪。
躺倒在床榻后,燕怀瑾撑起身子,喘息着问道:“清醒着吗?”
她抬眸,桃花眼瑰丽清亮,媚骨天成:“醒着。”
于是他俯下身去,啄吻她。
“燕、燕怀瑾——”她仰起头,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欲语还休,双手抵在他胸前,“白日宣淫,实在有伤风化。”
“嗯。”他全然不顾裴筠庭睁眼说瞎话,反倒十分配合她,“很快便天黑了。”
吻着吻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起身将腕上那串佛珠摘下,搁置一旁。
裴筠庭被亲得七荤八素,瞧见这一幕,不免生出几分疑惑:“怎么了?”
燕怀瑾笑得轻佻:“佛说,非礼勿视。”
“平日人模狗样的,眼下竟这般恬不知耻。”她轻斥道,“孟浪。”
“那你喜欢哪个我?嗯?”
裴筠庭瞪他一眼,却浑然未察自己此刻的眼神究竟是何等的娇嗔。
而他笑意未减,目光温柔又露骨,她自觉招架不住,偏过头去,抿唇不语。
屋内一盏灯都未点起,庭院寂静无声,谁都没来打扰。
二人如置身碧海,飘摇似柳叶,无枝可依。
但一想到这是燕怀瑾,是与她两情相悦的少年郎,心中的满足与雀跃便一同攀上心口。
她自幼渴望外头广袤远阔的山川湖泽,如今却觉得燕京也不错。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只要有他在的那一方天地,就足够好。
指腹摸到腰间的刀疤时,裴筠庭明显瑟缩了一下,同时心底自嘲一笑,自己竟会因此自卑。
未成想下一瞬,燕怀瑾俯身落下一吻:“躲什么?”
二人撞上目光,只见他神色万分认真:“裴绾绾,莫怕,我也有疤。”他拉起裴筠庭的手,覆在肩侧一道凸起的疤痕上,“你看,我们都一样,我怎会因此嫌弃你呢?我高兴还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