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了冬,天气越发寒凉,凫水的时候,宋珩极怕冷着她,不让她泡太久,擦干水她身上的水后,定要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路抱着她回到寝殿中。
屋里置着三四个炭盆,宋珩定要紧紧抱着,在火边替她擦茶,防止她过了寒气。
这样谨小慎微地来到十二月,施晏微临盆的日子越发近了。
短短数月,天佑宫建成,位于上阳宫的西北角。
建成当日,宋珩前往拜神,参加醮礼。
天佑天佑,宋珩从前从不信神佛之说,如今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建成此座道观,又起了这样的名字,且赶在皇后分娩前建成,此举是为着什么,明眼人皆可瞧出。
为求皇后平安,圣上竟也信起了神仙。
醮礼过后,宋珩询问过李令仪的意愿后,将其迁至天佑宫暂住。
是夜,李令仪对着神像为施晏微祈福。
此后三日,宋珩沐浴斋戒,第四日,身穿玄色龙纹长袍,来至天佑观下,解下御寒用的大氅,一步一叩首,跪上上山的石阶。
寒冬腊月,北风似刀,剜在皮肉上,格外寒凉。
张内侍见后,尤为不解,观中连着数日有道长打醮,圣上又何须做到这个份上。
但因圣上态度坚决,不敢去劝,只在他身后跟着。
许是上天有意考验他的诚心,跪了不到十阶,竟天色大变,开始下起雨来。
那雨里夹杂着风雪,张内侍冻得不行,忙叫人去取伞,劝他改日再来不迟,若是损伤龙体,可怎生是好。
宋珩断然拒绝,又道他未沐浴斋戒,不必随行。
那雨下了不多时,石阶上便聚了不少雨水,宋珩双膝跪地,冰冷的雨水一下又一下地刺在膝上,冰寒彻骨。
雨水沾湿身上的衣物,寒风愈发割人。
没来由地想起在长安城遇刺那日,音娘为了从他身边逃离,也是这般瞒着风雨。
她那时虽披着他的大氅,必定也叫那些雨水沾湿了头发,冻得嘴唇发紫吧。
都怪他那时混账畜.生,明明做了那样多的错事,却不认为自己有错。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至衣襟里,蚀骨的凉意。
宋珩浑身湿透,眼前模糊一片,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团白雾,在这阴冷的天色下,仿佛一只孤独的野兽。
他在心里忏悔从前对她犯下的种种罪过,虔诚祈求天气神明能够降福庇护于她。
耳边风声正紧,如注的雨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心房上。
他盼雨雪能再大些,见证他的诚心。却又害怕雨声太大,掩去他的心声,天上的神明会听不见。
雨还在下,宫人送了伞来,张内侍看着他的身影一高一低,跪上一阶又一阶,连忙追上前去,替他撑伞挡雨。
宋珩再次令他退下,不许他跟着。
张内侍无法,只得退了下去。
石径上布着大小不一的山石,石子的棱角仿佛要刺进皮肉,扎得膝盖生疼,宋珩却好似感觉不到,一阶一阶地扣上去。
膝盖已经麻木,浑身都湿透了,发上全是水珠,衣物贴在身上,冰冷沉重,无法御寒。
鞋子也已湿透,仿佛泡在冷水之中。
张内侍于山下眺望,圣上的身影在雨雪中逐渐变小,雨水顺着石阶流淌下来,汇成一条水流。
宋珩跪到半山腰上,仿若置身在冰窖之中,周遭全是寒气,水珠凝在长睫之上,不由眉眼低垂。
手心和膝盖皆磨破了皮,额上亦然,渗出浅浅的血珠。
山顶上的那座道观越发的近了,宋珩咬紧牙关,恍然间仿佛瞧见了雨幕中着一袭桂子绿的女郎,支撑着他前行。
鲜血从额上和膝盖上磕破的伤口处流出,将雨水和水流染出一抹醒目的红。
刻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凝住,冷,太冷了,钻心的冷,嘴唇发紫轻颤,就连指尖都变得僵硬麻木。
即便如此,他仍是凭着强大的意志力虔诚地跪地扣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观中,李令仪隐隐觉出有人要来,很奇怪的感觉,撑起伞出门,立在檐下。
良久后,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膝上的鲜血被黑色的衣料掩去,额上的血痕清晰可见。
李令仪只在一瞬间便明白过来,他是跪着上来的。
静静看着他那微微摇晃的身形一步一叩来至跟前,接着跪进殿中。
她这会子穿着御寒的衣物,立在风中,尚且觉冷,他淋了这一路的雨上山,必定是冷入骨髓吧。
耳畔全是雨声和风雪声,李令仪并未开口同他说话,只是在门槛外看他。
观中一片寂静,不闻半点人声,供奉着神像的大殿亦如是。
宋珩冻得发抖,饶是他有意克制,这会子还是不住轻颤,嘴里呼出团团白雾,对着满殿的神像,动作艰难地磕下三个响头。
“吾愿折去寿数,望神官赐福吾妻,佑其平安。”宋珩双手合十,虔诚默念。
宋珩转身离去时,外头雨势渐小,转而落起雪来。
大业殿。
杨筠率先发现空中飘起了洁白的雪花。
“阿娘,外面落雪了,我们出去看看可好?”
“是吗?方才不是还在下雨吗?”施晏微也很喜欢看雪,搁下手里的账册,反问一句,由宫人扶着起身,一手支腰,一手抚着肚子,迈着小步缓缓朝殿门处走去。
杨筠要郁金抱她,她自个儿开了殿门,再从她怀里离开,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来到檐下,回首去看施晏微,笑着同她说话:“阿娘,你看,这些雪花真的像珍珍的拇指那样大呢。”
施晏微见了,亦是欢喜,眸光落在那些琼花上,不知不觉间来到门框处,正在稍稍抬腿跨过去,忽觉腹中一阵抽痛,立时扶住门框,努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和重心。
她身后的宫人见状,知她大抵是要发动了,忙托住她的腰将她扶好,命人去传太医和产婆进殿。
第82章 分娩
李令仪看着那些飞琼, 没来由地心生不安,想起微微,越发难安, 待宋珩拜过神像、祈福完, 从殿中出来时,拧着眉提醒他道:“这雪下得奇怪, 我这心里不大安稳,许是音娘出了什么事,你快些回去。”
满天雪片飞扬,大如鹅毛。宋珩闻言,几乎是顷刻间变了脸色, 浑身的酸乏和寒凉都抛至脑后, 忙不迭往山下而去。
跪上山极为不易,这会子下山也没好到哪里去, 两条腿因为跪得太久,身上又湿又冷,极难聚力, 几次差点从石阶上跌下去。
源源不断的飞雪落到他的衣上、发上和长睫上, 凝成薄薄的霜。
太冷了,双腿犹如灌铅, 每挪动一步都是那样艰难。
恍然间想起某一日的清晨, 经他磋磨许久的女郎离床后有些奇怪而缓慢的步子, 她那是的腿必定也是酸乏无力的罢。
她一早就吃过不知多少回的苦,他这会子才得以体会一二。
“吾愿折去寿数, 望神官赐福吾妻, 佑其平安。”宋珩下山之时,不断在心中默念这句话。
他心中担忧紧张, 行得很急,较来时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来至山脚下,张内侍已命人备了龙辇,宋珩来不及思考如何回去,就见一个黄门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大口喘着粗气往地上跪了,禀告道:“奴拜见圣上,皇后殿下她,将要分娩了。”
分娩二字传入耳中,宋珩全无喜意,只有担忧和害怕,嫌乘辇太慢,骑上来时的青骓马,朝大业殿疾驰而去。
他身上的衣物本就是湿的,彼时骑在马背上的,那些风雪仿佛更紧了,刀剑刻骨般地落在皮肤上,冻得他嘴唇越发乌紫。
太皇太后那处得了消息,亦是着急忙慌地往大业殿而来。
偏殿中,太皇太后神情凝重地坐在太师椅上,心中不甚宁静,连续不断地拨动手里的佛珠,仍是难以令心绪平复。
她素日里瞧着皇后的胎大,心里早有预设,倘若皇后果真难产,保大保小,当有决断才是。
杨筠在施晏微被扶回床上后便被秋霜抱了出去,她分明在阿娘面上瞧见了痛苦的表情,当时说什么也不肯走,只在秋霜怀里不住挣扎,秋霜耐心同她解释许久,道是她阿娘肚子里的阿弟阿妹很快就要出来了,医师们要在里面帮阿娘将阿弟阿妹放出来,不能让她瞧见。
这样的说辞果然哄住了杨筠,然而随着殿中女郎因为痛苦发出的吟声和哭声,杨筠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只在殿门外守着,隔着门唤了许久的阿娘。
直至宋珩骑马来到此间,杨筠一见着他,再难抑制心间的焦急和害怕,原本兜在眼圈里的泪珠滚落出来,上前欲要抱住宋珩的衣袍,“阿耶,你总算来了,阿娘她要放阿弟阿妹出来,她在哭...”
宋珩一身的水气和寒气,怕过给杨筠,忙避开她,强压着心疼和恐惧的情绪,安慰她道:“珍珍乖,阿耶知了,阿耶身上太冷,你莫要离阿耶太近。”
秋霜闻言,这才瞧出他身上的衣物单薄又奇怪,似乎已经有些结冰,就连发上也全是冰碴和积雪。
“大业殿中还有圣上的衣物,圣上先换身衣裳罢。”
宋珩额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血迹亦已干涸,浑身早冻得麻木,一身狼狈之态,顾不得去答她的话,只问皇后怎么样了。
“产婆和女医说,才刚开了两指不到,约莫还要些时间。”
宋珩欲要进去产房陪着她,怕身上的寒气会过给她,暂且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屋里传出来的声音,按捺住冲进去守着她的心思。
勉强应下秋霜的话,自个儿进了正殿去寻他的衣裳,待将衣物和鞋袜换好,净了面,拿巾子擦完发,步履沉重地踏出殿门。
此时,得张内侍之令的宫人也赶到了此处,呈上大氅、手炉和姜汤。
秋霜怕他着急皇后殿下顾不上他自己的龙体,忙上前语重心长地劝他道:“殿下和皇嗣还要倚仗圣上,万望圣上保重龙体,吃些姜汤暖暖身子。”
宋珩听了,这才接过那碗姜汤饮下,搓手取暖,至恢复知觉后,方去接黄门递来的手炉。
太皇太后在偏殿听见外头的响动,拄着拐杖出门而来,还不及出言唤他随自己去偏殿等候消息,就见几个宫人或跪或挡,不让他往产房里进。
“都给朕让开!”宋珩神情急切,冲着人厉声呵道。
那宫人倒是忠心,不惧性命之忧,冒死也要阻止他,只一味地劝他:“圣上不可,产房污秽,恐会冲撞了龙体,圣上万万不可进去。”
宋珩铁了心要进去,不过略一使力,挣脱开几人的纠缠,大手触上殿门。
正这时,就听太皇太后拔高音量,一声疾呵,“圣上不可!”
“天底下,岂有男郎进产房的道理。圣上心里即便再如何着急,试问这会子进去,又能做何?”
宋珩没有片刻的犹豫,回答说:“皇后将要产下的是朕的孩子,朕不能只在外头守着,朕要进去陪着她。”
太皇太后眼见他失了智发了昏,只怕难以劝动,为着逼退他,竟是出了下策,狠心往他心口上扎刀:“圣上可有想过,她这会子可想见你?”
宋珩闻言,手上的动作果有一瞬的停顿,然而紧接着,他还是推开了门,目光坚定地道:“即便她不想见朕,朕也不能留她自己面对生产这样危险的事。”
话毕,大步迈过门槛。
杨筠见状,也要跟他进去,宋珩蹲下身子,悉心安抚她道:“珍珍还小,有阿耶进去陪着阿娘就好,阿耶向你保证,定会让阿娘平平安安地出来可好?”
宋珩说得情真意切,加之有秋霜也在一旁劝她,杨筠这才肯作罢,红着眼眶点了点头,乖巧懂事地道出一个“好”字来。
床榻上,施晏微两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盆骨张开的痛楚迫得她泪珠与汗珠混在一起,沾湿鬓发,浸湿软枕。
郁金坐在床头的位置替施晏微擦汗,她因没做过接生的事,也不知怎么才能帮她,见她痛至此等模样,一颗心也仿佛揪在了一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宋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往炭盆旁站了一会儿,去了身上的寒气,将手炉搁下,这才敢上前去拿郁金手里的巾帕,极力用平静的语气与人说话:“你先去边上侯着,这里让朕来。”
产婆忙着看施晏微开了几指,加之宋珩不让往来送水和倒水的宫人出声,一时并未察觉到他进来,待听到他自称朕,连忙就要起身下拜。
宋珩挥手示意她们不必起身,吩咐道:“无需行礼,你们只管安心替皇后接生,待皇后平安后,朕定会厚赏你们,保你们的子孙后代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绝口不提皇嗣,只说要皇后平安。产婆立时便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要她们从此刻开始就极力保大。
那口舌伶俐些的产婆为着吉利,还是将产妇腹中的孩子一并提及进来:“民妇必定极力保皇后殿下顺利诞下皇嗣。”
宋珩无心去听她说了什么,接替郁金的位置,拿巾子又替她擦一回汗,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安抚她,“音娘莫怕,我会一直在此处陪着音娘。方才我去了天佑宫,祈求神官赐福于你,佑你平安,音娘定会无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