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晏微似乎已经痛得有些说不出话了,只能咬紧牙关,却还是抑制不住那些痛苦的吟声,眼泪亦是不住地从眼眶里往外掉。
不知那同意延续了多久,到后来,施晏微连攥床褥的力气都快耗尽,两手无力地搁在锦被上。
宋珩的情绪完全被她牵动,眼里亦有泪光,只是极力克制着罢了。
牵起她的手包裹在他的掌心里,一遍一又一遍地轻喃:“珍珍还在外头等着你。神官必会赐福于你,佑你平安。”
知道身前的人不是陈让,可他的手掌心足够温暖,感受到他在全心全意地陪着她,安抚她,给予她信心,让她不至独自面对分娩的恐惧……
心中虽然对他无半分动容,亦无法原谅他从前对她犯下的一切过错,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些做法并非全然无用,起码让她在心理这一层面上受到了鼓舞。
“珍珍和令仪,她们心中必定也,挂念着我,我会,平安的。”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随着产婆的一声开了八指,女医忙不迭上前查看,见产妇气力渐弱,开了方子叫人去抓药熬煮。
那药方的药引乃是一味人参。
宋珩让拿最好的使,记挂着她许久没有吃东西,怕饭食难以下咽,问过女医后,道是要吃粥、乳一类的流食方可,遂又叫去尚食局传一碗糖蒸酥酪送来。
待宫人呈了汤药进前,施晏微方开了十指。
深入骨髓的痛意不断袭来,饶是她这会子已经没了多少气力,还是疼得不住落泪,拿巾子擦也不顶用,宋珩见她如此,只觉心如刀绞,恨不能替她承担了这份苦楚去。
宋珩忍着眼泪,先端了那汤药过来,扶她稍稍坐起身子,轻声哄她:“音娘先吃些汤药,待会儿再吃些糖蒸酥酪可好?”
施晏微叫那痛意折磨得难以思考,只是艰难地点头,吃下宋珩喂到嘴边的汤药。
年长些的产婆顺着胎位抚她的肚子,又往下看,皱眉道:“孩子太大,站着生。”
另名产婆也曾助人竖着生过,因问:“吊巾子还是抱腰的好?”
“殿下不比常年劳作的农妇,腿上怕没有那样多的气力,不若两者结合着用,你去取吊巾来,扶殿下握住站好,再抱殿下的腰帮她聚些力。”
那年纪稍轻些的产婆听了,忙去取了一早就备好的吊巾来,往高处悬了,继而去扶施晏微起身。
施晏微肚里还有一个,加上身子发软沉重,使不上力,那产婆扶得费力,郁金忙要上前去帮,宋珩回过神来,抢先一步,叫那产婆让开一些,小心翼翼地扶她战起,两手搭在那悬挂着的巾绳上。
宋珩浑身有的是气力,那产婆索性撒开手,在指导宋珩如何抱她的腰后,从前引导施晏微自己呼气进气。
不多时,那碗参汤亦渐渐发挥效用,聚了些气力。
宋珩高她太多,屈膝太久,不免腿麻,便往床上跪了,如此交替着来,不觉已过了子时。
那年长些的产婆呼道:“殿下再用些力,已经能瞧见孩子的头了。”
施晏微实在累极痛极,似乎快要痛到没有知觉,不知自己究竟用没用上劲,耳边只有产婆的声音。
郁金端了一碗热粥送来,吹了又吹,直至温热,方才送至她唇边。
施晏微断断续续地吃了小半碗,又叫口渴,宫人闻言,忙去倒水端与她喝。
偏殿内,杨筠被秋霜哄睡,待她睡熟后,这才得空往产房里进。
郁金神色紧张地侍立在一旁,看了一圈,却不见圣上的身影,不由心生疑惑,圣上莫不是不忍见殿下这般吃苦受罪,回朝元殿去了?
纳罕间,忽见殿下身后立起一道人影,原来殿下身后还有人托抱着她的腰,且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圣上。
产房中的众人一夜无眠,数名宫人往返其间,不知用了多少盆水。
秋霜乃是宋珩择出伺候施晏微的,如今能在大业殿当差,有这样的体面,皆是受恩于圣上和殿下二人,轻声问过郁金,圣上可用过膳时,郁金摇头,道是她们得殿下关怀,都已轮流吃过些饭食,殿下用了些糖蒸酥酪和肉粥,独圣上还不曾用过什么。
话音落下,秋霜思量一番,壮着胆子上前,叉手施礼,提议道:“圣上许久不曾吃过东西,不若由婢子来帮殿下,圣上吃些东西歇一歇罢。”
宋珩自然不愿在这时候假手于人,何况他这会子满心满眼皆只挂念着怀里的人,哪里顾得上饿不饿,摇头拒绝。
“圣上即便不吃饭食,单喝两口水和粥也是好的。”
一边说,一边递了杯水过去,宋珩单手结果,以极快的速度喝完,秋霜便又低去一碗粥,宋珩怕耽搁事,另只手抱紧施晏微的腰,只敢草草喝上两口。
生产的过程不算顺利,好在并未出现难产的征兆和状况,至黎明破晓时分,天边的第一缕曙光泄出,泛起一片鱼肚白,婴儿的哭声传入耳中。
随之传来的,是下方产婆激动的声音,“恭贺圣上,皇后殿下生了,是个皇子!”
产婆拿剪子剪了脐带,将孩子拿沾了热水的巾子擦干净,再用柔软的绸布包好,先抱与施晏微看。
施晏微不过淡淡扫视一眼,旋即阖上双目,实在没有力气再站着,身子直往下坠,宋珩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唬得他连忙将人安置到床上,唤女医过来。
女医往她身下看了又看,确认没有大出血的迹象,又替她把了把脉,确认无碍后,方道:“殿下只是太累,圣上容她好好睡上一觉,调理几日,自然会慢慢恢复的。”
宋珩全程没有理会产婆口中的那句是个皇子,也没看孩子一眼,只动作轻缓地拿起被子盖在女郎身上,取来小凳子坐在她身边,定要将搭在那被子上方能安心。
产婆观他似乎没有半点看那孩子的心思,不免心生疑惑,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怕外头太冷,冻着孩子,遂将孩子交给郁金,脚下无声地退出产房。
太皇太后听见那道哭声,立时从浅眠中醒过来,这会子已经来到殿门外,与出来报喜的产婆打了个照面。
“如何,是皇子还是公主?”太皇太后神情急切地问她二人道。
圣人的生母去得早,宫中只有皇后和太皇太后,瞧她的穿戴气度和年岁相貌,便知她是太皇太后无疑了。那年纪轻些的产婆没开玩笑地朝人叉手施礼,“回太皇太后的话,皇后殿下生的是个皇子,母子平安。”
太皇太后只在听到生的是个皇子后,旋即握着佛珠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轻轻念叨了一番,后面那句母子平安,她却无任何触动。
二郎虚置六宫,那个女人诞下的孩子,将来必定就是太子无疑了。
太皇太后如此思量一番,才又问道:“皇子在何处?”
那产婆又答:“产房里面,皇后身边的贵人抱着哩。”
太皇太后瞥一眼身后的宫人,让赏她二人各五十贯钱。
她二人得了赏赐,自是下拜谢恩。
一时入了产房,郁金正抱着孩子哄,因杨筠在襁褓中时,她也时常会抱她哄她,故而对于哄孩子,算是小有心得,这才不一会儿,便哄得孩子不哭不闹,只是尚还保持着握脐带的姿势,浅浅睡去了。
太皇太后来至郁金跟前,瞧那孩子生得白白壮壮的,不由心生欢喜,笑眼弯弯地欲要去抱他:“好孩子,让太婆抱抱。”
郁金因着她曾那样对待施晏微和杨筠,心里对这位太皇太后的印象着实不大好,犹豫着要不要将孩子给她抱,然而就在太皇太后的手触上他的那一瞬,襁褓里的小人毫无征兆地啼哭起来。
“乖乖乖,不哭不哭,抱着你呢。”郁金借此机会迈开步子,在屋子里走动起来,再不给太皇太后接近的机会。
太皇太后见状,不禁想起杨氏女初回宫时,她曾做下的事,双眉蹙起,心说:那孩子莫不是只向着他亲娘,不肯亲近她这个太婆吗?
疏雨似是瞧出太皇太后的心事,扶着她的手,温声劝她道:“太皇太后这一晚上没怎么合过眼,还是先回去歇着吧,皇子健健康康的,正好睡呢,太皇太后等天光大亮了再过来瞧他也不迟的。”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心里才好受些,轻叹口气,无奈离了此地。
郁金见太皇太后离去,悬着的心才安定下来,方才她进来时,郁金差点还以为他要来抢走小皇子去徽猷殿里养着。
宋珩显然也是累极,趴在床沿处睡了过去,直至施晏微渴醒,掀动被子,宋珩方才惊醒,忙问她是不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她这会子没有一处是舒服的,尤其是下边,好似都痛得没有了知觉。
“我渴。”
宋珩听后,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你好好歇着,我去给你倒热水送来。”
片刻后,宋珩端了热水进来,吹了一会儿,与她说话:“女医说音娘此番吃罪受累不小,不仅要吃汤药,还要敷药,待会儿我喂你吃过早膳,再向女医悉心学学如何替你敷药。”
施晏微静静听他说完,并未搭话,只由他扶起,徐徐吃着那背水。
喉咙里舒坦了一些,四肢百骸间的不适却又好似加重了,便又往被窝里躺着去了。
宋珩知她这是还难受着,却又不敢轻易触碰她,怕反而加重她的症状。
于是起身离开,叫人唤来女医。
女医开了镇痛的药,叫宋珩出去,她要给产妇换药,宋珩却不避讳,只管杵在女医身后,平声道:“总是要有旁人来换的时候,朕来学就好。”
此话一出,女医回首看了他一眼,目光里似有探究之意,沉默数息后,似是认可了他的诚心,耐心教他该如何做。
这日上晌,宋珩没有早朝和处理国事,待伺候施晏微吃过早膳和汤药,待哄她睡下了,这才匀出一点心思去问孩子的状况。
宋珩略看两眼,便又匆匆离去,径直回到朝元殿,降下大赦天下的圣旨,意在为皇后和孩子积福。
待到午后,太皇太后才刚睡醒,用过膳后,消息传到徽猷殿,无需多想,便知他这是欲要立那孩子为太子,这才如此行事。
不论那孩子的生母是谁,总算是二郎唯一的血脉,是她的曾孙,立为太子亦是情理之中,无可厚非。
太皇太后徐徐吃着一盏茶提神,命疏雨去库房里取来一只纯金雕刻的麒麟和刻有龙纹的金项圈,亲手将麒麟坠于其上,“命人备辇,摆驾大业殿。”
步辇在大业殿前停下,太皇太后由人扶着下了辇,步入正殿,但见孩子正由乳娘抱着,杨筠拿一只布兔子哄他。
施晏微还是没什么精神,歪在床上看杨筠,宋珩便也只将目光杨筠身上,并未去抱那孩子。
第83章 亲蚕礼
太皇太后眼瞧着宋珩待杨筠似乎比他的亲生儿子还亲些, 不由感叹起他对杨氏女的一片真心来。
杨筠瞧着不像是他的骨肉,也不像是施晏微的,而此番她对待两个孩子的不同态度, 亦让太皇太后更为坚定自己的想法, 杨筠必定是她在宫外收养的。
她还是对二郎毫无感情,无法全然真心实意地接受她与二郎的孩子。
太皇太后这边正思忖着, 宋珩已然起身朝她施礼,唤她一声阿婆,只是语气里透着些应付和疏离的意味,再不似从前那样尊敬和重视她。
而他身侧的女郎,没有起身施礼, 甚至都没抬眼看她一下, 只是木讷地跟在宋珩之后唤她一声太皇太后。
因她尚在月中,太皇太后倒也没有同她计较, 只稍稍回头,眼神示意身后的宫人将那坠着金麒麟的金项圈呈上来。
饶是不大手待见,太皇太后还是勉强挤出一抹笑意, 温声道:“二郎喜获麟儿, 老身无甚稀世珍宝送与他,这金项圈是二郎幼时戴过的, 金麒麟乃是老身特意留与曾孙使的, 三郎接连犯下二子, 老身一直不曾将其送出去,如今将它送给二郎的长子最是适合不过。”
话毕, 便要去抱孩子, 未料那孩子就像是天生不喜欢她似的,她还没抱进怀里, 孩子就开始哭。
太皇太后没奈何,只得改为替他去戴那金项圈。
宋珩见了,也不过是淡淡的一句谢太皇太后赏,生分得很。
仔细想想,她与二郎的关系会变成如今这样,似乎脱不开杨氏女的干系。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杨氏一番,发觉她虽才刚生产完,脸上没什么血色,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然而即便如此,亦难掩她的好颜色,颇有几分病西子的模样,倒也难怪二郎还是如此黏她。
太皇太后只一味将宋珩对她的喜爱归为贪恋他的容色,似乎只要这样,就能盼着二郎哪一日能够回头是岸,广纳后宫,为宋赵皇族多多开枝散叶。
太皇太后略坐一会儿,也不好再在他二人跟前碍眼,有模有样得交代大业殿的宫人皇后坐月期间的注意事项后,离开此间。
郁金有些害怕
太皇太后是来抢孩子的,直至她离开前,一颗心都是悬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