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门前,杨筠和宋明廷一左一右地站在施晏微身边。
宋明廷才刚过了四岁生辰没几日,宋珩一见着他,先对着他道了一句迟到的“生辰快乐”,又去问了杨筠的功课,而后便将目光悉数落在施晏微身上,似乎再也不想移开分毫。
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马背上,再将一双儿女送到她的凤辇内,毫不避讳地翻身上马,两手圈住施晏微的腰,高大的身形几乎将她整个人遮住。
宋珩握住缰绳,催马前行。
步辇由人抬着,速度自然不及骑马,两个孩子不多时便被甩在身后。
施晏微这会子万分关心沈镜安的安危,让他骑慢一些,周遭的风声不那样大了,启唇问他:“我阿舅在何处?可还安好?”
宋珩一脸痞笑,贴她更近,没脸没皮地道:“音娘答应待会儿在殿中亲我一下,我再告诉你。”
施晏微顾不得太多,想也没想,随口应下,连连回头看他,催促他快些答话。
适可而止的道理他是懂得的。宋珩得了甜头,怕惹恼了她晚上不给他弄,这才恢复正经,“音娘且安心,他好着呢,现下正在城中驿站歇息休整,明日便让他来见你。”
一路骑行至大业殿,宋珩下了马,抱她进殿,正要让她兑现奖励,施晏微敷衍他:“先去洗洗,有什么话晚上再说不迟。”
宋珩不敢硬逼着她这时候兑奖,只能往她额上落下一吻,而后脚下生风似的往浴房而去。
方才在马上他就,只是因为身穿盔甲,怀中的女郎不曾发觉。
勉强拿手纾解一回。
偏殿。
施晏微与李令仪坐在一处,道是魏国已破,长江以南的魏土如今是赵国的土地,问她可想回去宣州。
李令仪道:“其实回不回去,并无太大的分别,在洛阳的这几年,见你做了这样多的事,我也想了许多,或许我也该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再困囿于公主和李令仪的身份。”
“你想做什么事?”施晏微追问道。
李令仪莞尔一笑,沉吟片刻后柔声回答道:“经商、游历、发明创造。西域诸国,我都想去瞧一瞧,若能做出一番事业,或许还可被你手底下的女官记载在女史中呢。”
施晏微见她笑得开怀,也跟着轻松地笑,拍她马屁似的附和道:“你这样聪慧,必定可以的。”
宋珩出浴回至正殿,遍寻不到她,便往偏殿来寻人,一见着李令仪,人立马就老实了,抱着宋明廷出去,陪他玩了起来。
自打四年前他跪上天佑宫,与李令仪打了个照面后,每每见了她就会心生敬畏之感,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为着什么。
好容易挨到夜里,施晏微回到殿中,宋珩不由分说将人竖抱起来,央着她快些亲他。
施晏微被他缠得不行,蜻蜓点水般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她太敷衍,又晾了他一个下午。宋珩满腹委屈,抱着她往罗汉床上倒。
宋珩跪在她身后,攥她的腰,重邸,凑到她耳畔,嗓音低沉:“白日里在马背上就想这样对你了。”
施晏微在他怀中累到睡着,次日晨起后,身侧却不见他的身影,身上清清爽爽的话,应是他昨夜替她清理的。
用过早膳,宋珩下了朝,沈镜安也被人带至大业殿。
舅甥二人见了面,皆红了眼框。
施晏微扶他坐下,仔细打量着他,五年不见,倒像是过了五十年似的。
他的额上和眼尾添了几道皱纹,再不像八年前初见他时那样意气风发了。
“阿舅可还安好?”施晏微几乎是忍着泪意问出这句话。
沈镜安道:“安好,二娘莫要多心。”
“珍珍去进学了,待到晌午,阿舅便可见到她了。令仪此刻就在偏殿,阿奴也在。阿奴他...”
施晏微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向他介绍宋明廷。
“阿奴是你和他的孩子吧?”沈镜安问。
施晏微眸色微沉,点了点头。
沈镜安沉吟片刻,徐徐开口:“既然是二娘的孩子,待会儿我也该去瞧瞧他。”
话毕,屋中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之中。
施晏微思量再三,终是将李令仪欲要离开洛阳去西域游历经商的事告知于他。
“阿舅对她若还有意,不想让自己将来后悔,此番便是最后的机会。她这一走,阿舅此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横竖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阿舅何妨试着向她坦白你的心意。”
沈镜安静静听她说完,想了许久,收拢手指,轻轻握成拳,低低道出一个好字。
偏殿中,李令仪正陪宋明廷玩石头剪刀布。
施晏微与沈镜安一前一后地迈进殿中,令宫人退下,她自牵起宋明廷的小手,一同出了偏殿。
数年不见,她的相貌瞧着似乎并未发生太多变化,而他却是沧桑不少。
沈镜安颇有几分局促不安地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低低唤了她一声公主。
第87章 离宫(正文完)
李令仪与沈镜安相识多年, 每每与他相处时,只觉得轻松恬淡、心静气和。
“数年不见,你我皆已是不惑之年。如今魏国国破, 你不再是武安侯, 前朝覆灭多年,我也早不是什么宣城公主, 往后你只随音娘唤我令仪就好。”
沈镜安藏于袖中的两手轻轻攥住衣料,一颗心跳动得越发厉害,紧张到手心出汗,试着低低唤了她一声“令仪”。
李令仪冲他璀然一笑,一双莹润柔和的杏眼看向他, 轻轻哎一声。
“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要与我说?”李令仪瞧出他今日的情绪和神情有些不对, 垂眸去看他那握成拳的手,温声问道。
沈镜安扭捏着, 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她的眼睛,手指收得更拢,汗水沾湿衣料, 暗暗为自己打气, 片刻后,徐徐张唇:“我听二娘说, 你欲要往西域去。我这人虽没什么经商的头脑, 口才也算不得好, 可我有的是气力和功夫,可以保护你的。令仪如果不, 嫌弃我, 我想...”
话到这个份上,李令仪自然能听出他待自己的心意, 她此生虽不欲嫁人,却也不免感到动容,想起他在这十几年来为她所做的一切,竟也有些微微的紧张发汗。
“你想做何?”李令仪维持着面上的从容,沉静问道。
沈镜安不觉间红了脸,心脏似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鼓起勇气抬眸看她,直视她的双眼,发自真心地道:“我想与你同去,陪伴你,保护你,照顾你。我不会有任何越矩无礼的行为,你只需将我视为护你周全的侍从即可。你若是觉得不习惯男郎离你太近,我也可以远远地跟着你。”
他的口中并未道出喜欢二字,可字字句句却又无一处不彰显着他埋在心底多年的沉沉爱意。
李令仪没办法去漠视这样一份真挚的感情,却也无法向他承诺什么,沉默良久后,只沉声说道:“我此生都不会嫁人,更遑论生育。我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再难匀出心思去想旁的事。即便你与我同去西域,默默付出,我也未必会对你产生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沈镜安听她说到此处,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表示自己绝无要她回报什么的意思,真心实意地道:“我不在意你喜不喜欢我,也不在意你心里有没有我的位置,我只想陪在你身边,看着你,只要能在身边,我什么都可以。”
即便她不给他半分爱的回应和希望,他的回答却还是这般果决坚定。李令仪显是没有想到他的喜欢和爱会这样纯粹,竟能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终究是不忍耽搁了他,李令仪眸色微沉,语气平平地道:“你的心意我知了。”
“音娘如今是赵国的皇后,你是她的阿舅,宋珩必不会亏待了你,你尚还身强体壮,自可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实在不必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为我做到如此。”
沈镜安静静听她说完,目光益发坚定,“沈某并无家业,无甚可继承的,无需繁育子嗣。男女婚嫁,也不是人生在世一定要去做的事。沈某既然选择了此路,必定无怨无悔,只盼令仪莫要嫌我,许我与你同去。”
殿外忽而吹起一阵风来,那风儿透过窗子吹了进来,拂动他二人的衣摆,送来夏花的清香,沈镜安嗅着那些花香,心脏狂跳不止,紧张到了极点,强迫自己镇定一些,默默等待她的答案。
一息又一息,时间的流逝好似变得极为缓慢,沈镜安攥着衣料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如此循环往复不知多少回后,耳畔响起熟悉的声调,她只道出一个“好”字来。
李令仪答应他前,在心中纠结许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分析利弊、得出论断的,只觉得她在说出好字的时候,心情极为放松。
这一瞬,沈镜安高兴到跟个孩童似的,似乎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内心的喜悦,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面上的喜悦却是怎么掩藏不住分毫,兴奋到有些语无伦次,“谢,令仪,谢谢你。”
他笑得那样阳光灿烂,李令仪也跟着生出一抹淡淡的喜悦,浅笑着道:“你既要与我和望晴同去,通关文牒上怕就要写你我三人的名字了,只是不知要多少日才能办下来。音娘那处,你可定要提前说与她知晓,莫要让她着急忙慌地来送行。”
沈镜安听了,忙不迭点头应下,想到自己如今囊中空空,又是一阵窘迫。
然,他心中所忧,宋珩一早就替他想到了,特意命人将他在汴州和杭州的田宅契书都好好收着的,金银钱物亦未动一分,且还添了好些。
宋珩给沈镜安安排的住处离大业殿不远,不行小半刻钟可至,临近晌午时分,宫人特来询问他二人午膳要用什么菜。
沈镜安让她先点了,他才又点两道她喜欢的菜。
晌午,施晏微与他们在一处用膳。
宋明廷乖乖地坐在椅子上,自己盛饭。
施晏微从来不让宫人伺候吃饭,今日亦然。
目光一会儿落在李令仪身上,一会儿落在沈镜安身上。令仪瞧着还好,阿舅那副欲盖弥彰的模样,反而更让人生疑。
“阿舅可要去西域?”施晏微饮下一口茶汤,状似不经意地问。
沈镜安盛饭的手稍稍一顿,望晴向他投去探究的目光。
公主昨儿夜里才同她说了将要还俗,往西域去经商和游历的事。
李令仪淡淡扫视施晏微和望晴一眼,平声道:“他是担心我和望晴二人会有危险,正好又无甚事做,也想去西域,这才会如此决定。”
施晏微闻听此言,衷心为沈镜安感到高兴,同时也替李令仪和望晴能有他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的保护感到安心和踏实。
“如此也好,阿舅不愿在朝中为官,此去西域,有了事做,还可护你们周全,我也能安心些。”施晏微说话间,露出一抹发自真心的笑意来。
是夜,宋珩批完折子,过了一更天,方捧着那方用和氏璧雕刻而成传国玉玺往大业殿来。
沈镜安下晌陪着宋明廷玩了一会儿,由宫人引着回了住处。
李令仪倒是还留在大业殿里,与杨筠宿在一处,杨筠新学了诗赋,背给李令仪听过后,又去正殿寻施晏微。
父女两同时找上门来,施晏微不得不停止工作,先与宋珩听她被诗,哄她走了,这才得以独处。
宋珩抱施晏微坐在自己腿上,将传国玉玺双手奉给她,接着开始替她揉肩。
此番若非他将从魏国夺来的传国玉玺送到手中,施晏微差点都要忘了数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曾同她说过,将来要将此物拿与她把玩。
想起课堂上老师曾说传国玉玺失传于五代十国,不由将其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但见其下刻着八个她不认识的字体,应是未经简化的秦小篆。
看了一会儿,渐渐没了兴致,便将其搁在一边。
宋珩没再看那玉玺一眼,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观她今日的心情不错,主动同他说话:“我阿舅不欲留在洛阳为官,欲要同令仪一起去西域。”
宋珩听她说完,正确分析了她对此事的态度后,旋即点头附和,“去西域也好,自可长不少见识,我虽四处征战多年,现下又贵为帝王,却不曾去过西域。这样算来,倒是你阿舅和令仪更自在些。”
他很自然地随她称呼李令仪为令仪,仿佛李令仪是他的好友,与他很熟似的。
施晏微无端想起什么,忽喃喃低语道:“西域虽好,我还是更想去锦官城一些。那儿有我喜欢的地方,有我爱吃的东西。”
宋珩不明白她为何会对锦官城那样执着,还有她口中的陈让,他明明将她在弘农、晋州和文水的生活痕迹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她的身边从不曾出现过叫陈让的人,她却声称陈让待她的好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
她自在太原的宋府磕到头后,便将从前的事忘了个干净,为何独独记着陈让,那样想去一个她从前不曾踏足过的地方?
宋珩将在这些信息拼凑在一起,竟是开始往怪力乱神上想:民间的传奇故事里,不乏人死后,进入到另一个刚死之人的身体,然后借着那人的身体重活一世。
果真如此,音娘从前莫不是生活在锦官城的人,她的真名也不叫杨楚音……
他的猜想愈发离奇,待被施晏微的声音打断思绪后,自己也觉得甚是荒谬,如那等杜撰出来的故事,岂可相信。
施晏微的话题已经转移到如何办理通关文牒一事上,宋珩却还在想着她的那句爱吃的东西。
有什么是锦官城有而洛阳没有的?宋珩首先想到的便是荔枝。
音娘自然不会为了口舌之欲那般劳民伤财,也就没有问她是不是喜欢吃荔枝,横竖樱桃、枇杷、石榴、柿子和葡萄她也很喜欢吃,不愁她吃不上喜欢的。
宋珩想到此处,这才注意到小几上的那盘葡萄,净手后替她剥了起来,将如何办理通关文牒一事细细说与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