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摇头,只叫燃上床边的灯台,随后大步往里间而去, 动作轻缓地将人放在锦被之上, 观察一番,虽未伤着, 却也不免发红肿胀,自去取来药膏替她涂上些缓解一二。
尽管二人亲近过不下十数回,施晏微仍是难以接纳宋珩, 这会子尚还有些隐隐的不适, 故而仅是一指也叫她敏锐地感觉到,缓缓睁开尚还带着雾气的惺忪睡眼, 略有些失神地怔怔看向他, 下意识地瑟缩着身子往后面躲。
昏黄烛光映在她白瓷般的玉面上, 渡上一层浅浅的金光,衬得她温婉似水;清亮的眸子里尤带着点点湿意, 活像是一只被人欺负过的兔子, 不免叫人生出一股怜意来。
宋珩将人拽回来禁锢住,唇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尽量用柔和的声音与人说话,安抚她道:“不过是替你上些药,你且安心,今夜不会再动你。”
施晏微闻言,堪堪安下心来,由他摆弄一阵,双眼无神地看着头顶床帐发呆,只熬油似的熬着在他身边的时间。
床帐上映着宋珩的影子,只见他抬手剥去施晏微身上的外衣,手上不甚安分好一阵子后才肯将人往锦被里安置,又耐心地替她掖好被子,方长腿一迈转身出了门。
宋珩离了别院回至宋府,于浴房中草草沐浴更衣一番,令冯贵掌灯,上床安歇。
时间逼近子时,原本被乌云遮蔽的圆月显出小半张脸来,透出清冷光辉,院内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冯贵强打着精神掌完灯退出来,头一次生出差事难办钱难挣的心思。
只盼着明年他娶了浣竹过门后,家主于此厢事上能稍加克制,于此厢事上的心思消停一些,莫要令他时常当值到这时候,他也想要早些回去抱着新妇睡暖床。
这夜,宋珩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宋府,西厢房内。
裴茂谦犹自想着施晏微那张粉面生春的小脸,胸中那股燥意炙烤着他,令他在宽大柔软的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思绪逐渐混乱,他甚至开始怀疑宋珩莫不是徒有其表,实则是个外强中干、身患隐疾的;亦或是他好男风,对女郎并无兴致,这才会对着如此佳人却毫不心动。
至后半夜,裴茂谦方浅浅入眠,直睡到天光大亮方才醒来。
府上婢女端来热水伺候他更衣洗漱,待用过早膳后,裴茂谦的那颗躁动的心复又活泛起来。
旁敲侧击一番,自那收拾碗碟的婢女口中得知宋珩院里不过两个婢女并一个媪妇,余下几人皆是住在后院的小厮。
裴茂谦目光如豆,抬手抚着光洁的下巴,越发肯定心中所想;沉默片刻后眼珠一转,披上锦缎披风,领着两个侍从自往府外的酒楼打发时间去了。
酉时,裴茂谦算准时间,回到宋府往退寒居而去。
崔媪畏寒,躲在屋里向火。
独橘白在院子里打理花草,乍见一外男入内,心下唬了一跳,待瞧见他通身的华丽衣着及腰上所悬的银鱼袋,登时就明白过来他的身份,必定是那位泾原来的裴三郎了。
“裴三郎万福,家主尚未归府,郎君若有事要寻家主,可往偏房等待。”橘白朝人施完礼,做了个请的姿势。
裴茂谦轻嗯一声,垂眸仔细打量着她,入眼的女郎生得一张银盆脸,一双柳叶眉,唇不点而赤,端的是位清秀可人的,叫他忍不住多看两眼,迈开步子往偏房而去。
商陆烹了热茶进屋奉与他吃,裴茂谦抬手接过,又拿眼去偷瞧她,心道这个倒比方才那个多些媚色,一双杏眼里似藏着潋滟秋波,勾得人心痒痒的。
这位宋节使未将她二人收房便也罢了,就连昨日那姿容绝佳的婢女似乎也未入得他的眼,竟是存心要当和尚不成。
裴茂谦暗自感叹一番,又问:“宋节使的院里竟只有你二位小娘子伺候着?”
商陆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颔首嗯了一声,温声敷衍道:“家主喜静,是以院里伺候的人并不多。”
话毕拿着托盘迈出门去,留裴茂谦一人在屋里纳罕昨日跟在宋珩身后的那位小娘子究竟是不是他院里的婢女,莫非是从教坊里带来的不成?
两刻钟后,宋珩归府,冯贵跟在他身后往退寒居而来,方行至廊下,就见橘白立在檐下哈气暖手,因问道:“外头冷,怎的不在屋里向火取暖。”
橘白嘴里冒出一团小小的白雾,因道:“裴三郎似是有事要寻家主,这会子正在屋里等着呢。”
说话间转身去扣偏房的门,告知裴茂谦家主已归。
裴茂谦激动地立起身推门出来,然而四下张望一番,并不见那女郎的身影,面上不□□露出失落的神色,又恐叫人瞧见,只一瞬便已恢复如常。
宋珩未曾拿正眼瞧他,自是没看出什么门道。
冯贵打从昨儿起就觉得这位裴三郎看杨娘子的眼神不纯粹,是以格外多留了些心眼,见他方才寻不见人时的落寞神情,当即便知他是安着什么样的心往退寒居来了,一双浓眉微不可擦地蹙了蹙,吩咐人去烹宋珩常饮的蒙顶山茶。
宋珩解了斗篷递给身侧的橘白,信步往屋里进,漫不经心地问裴茂谦有何事。
裴茂谦随他进屋,大谈当今局势,宋珩起初还听他说几句,后越听越觉得此人当真不学无术且又狂妄自大,犹如井底之蛙,渐渐没了耐性,执着起茶盏徐徐吃茶,极力忍耐想要赶人走的心思。
大概是没见着佳人有些失落,素日里惯会夸夸其谈的裴茂谦不过小坐一阵子便告辞离去,待出得门去,冯贵不知打哪儿突然出现的,压低声提点他。
“昨日跟在家主身侧的女郎不在此间,她在家主的别院里。”
冯贵特意用了女郎而非婢女,亦点明了她在宋珩的别院,但凡他是个明白人,自当知晓杨娘子的身份不一般,再不敢对杨娘子有半点非分之想才是。
然,裴茂谦非但不是冯贵心中所想的那等明白人,反是个糊涂的,登时就在心里乐开了花儿,只当那小娘子是宋珩放在别院伺候的婢女,就连贴身婢女都算不上,不过偶尔能见上他一回,必要时随他出府赴宴充当门面的。
果真如此,此事就好办了。裴茂谦脑海里打定主意,不免心花怒放,面上却是半分不显,只迈着闲步往西厢房而去。
冯贵朝人远去的背影深深凝了一眼,正要回屋烤火,就见宋珩从屋里出来,平声唤他去书房研磨。
夜里干冷的风吹在身上,就跟刀刮似的难受,冯贵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衣物,状似不经意的多了句嘴:“这天色是一日冷过一日了,不知杨娘子在别院的冬裙是否足够,可要奴唤人替杨娘子置几身衣裳?”
宋珩闻言,没来由地想起昨日夜里施晏微窝在他怀里贪暖瞌睡的娇弱模样,不由喉结微滚,顿生一阵口干舌燥之意,遂往那廊下站住吹了会儿冷风,沉声道:“去岁渤海国进献的白狐裘还剩下一件,你明日一早送去别院与她穿。”
风儿吹动天边的阴云,黯淡的月光洒落下来,映在盛放的海石榴上,平添了一抹耀眼的银霜。
宋珩微垂眼帘,目光落在那层银霜之上,没来由地想起施晏微在他身下低泣讨饶时,晶莹的泪珠自眼尾滑至耳上,沾湿莹白的珍珠耳铛。
美中不足的是,那对珍珠的成色太过普通,也不够圆润饱满,倒是有些衬不上她。
“余下的那半匣北珠也一并送去。”一壁说,一壁迈下台阶于花树前摘下一枝海石榴花枝,握在手里把玩,权当做是回味昨夜那番极致快慰的滋味。
冯贵道声是,很有眼力见地取来一只白釉净瓶,又往里盛了清水置于书案前,这才脱开手去研磨。
良久后,冯贵研好磨,宋珩方将那海石榴花枝斜插进瓶中,提笔蘸墨。
次日,冯贵用过早膳,目送宋珩出得府门后,自去库房取来白狐裘和北珠,领着两个嘴严腿勤的小子一道往蘅山别院而去。
冯贵行至院外,正撞着施晏微往园子里去消食,见她不过披一件半旧的绸缎包边披风,忙令身后的小子将那白狐裘自包袱里取出来,“冬日天寒,娘子怎的只披披风,不怕吹出病来。”
施晏微淡淡扫视那白狐裘一眼便错开视线,并不想穿,因道:“这会子就穿这个,将来落了雪可要怎么好;既是家主赏下来的,且放进屋里叫人收好就是。”
话音落下,引得冯贵一阵纳罕,心道这世间还有不想用温暖的狐裘来御寒的人么。
“除这白狐裘外,另有北珠半匣。”
施晏微只在电视剧和小说里看到过南珠和东珠,还是头一回听说北珠,不免生出几分好奇,遂拿眼去看那方精致的檀木匣子。
冯贵见她黛眉微蹙,便知她这是心中生了疑问,笑着解释道:“这白狐裘和北珠皆是产自位于卢龙东北方的渤海国。”
施晏微根据脑海里尚还未退还给地理老师的知识推断,这渤海国大抵就处在华国的东北地区,想来这北珠便是被后世称作东珠的珍珠了。
“劳冯郎君走这一遭,且取一颗北珠拿去吃茶罢。”施晏微收回目光,语气平平地说道。
冯贵惊得睁圆了眼,上回是赏他金钗,这回又是极名贵的北珠,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她更大方的主子了。
因上回听过她阴阳怪气的话语,冯贵并不敢当面拒绝,暂且点头应下,随后阳奉阴违地半颗也不敢动那珠子。
今日,宋珩回的晚了些,冯贵并未将这件事说与宋珩听,只问他用什么晚膳。
转眼到了掌灯时分。
裴茂谦由一青衣婢女在前提灯照路,迈着疾步往退寒居走来。
商陆隔门通传,宋珩颇有几分不耐地令人进来,面色如常地端坐于罗汉床上。
裴茂谦与他见礼,自往他对面坐下,笑得一脸谄媚,语气恭敬道:“某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还请宋节使成全。”
宋珩闻言轻笑起来,那笑里颇有几分意味深长,“裴三郎但说无妨。”
“这原是一桩于宋节使和泾原都好的喜事。”裴茂谦说话间还不忘仔细拿眼去瞧宋珩的面色,见他面上笑容不减,只平视不远处的牡丹盆栽,方继续往下说,“宋节使可还记得前日伺候在你身侧的那位女郎?”
宋珩不动声色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只端起半凉的白瓷茶盏道出个嗯字来,冷眼看他欲要如何作死。
裴茂谦观他面色不改,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我朝律法,妾通买卖,何况那女郎不过是宋节使府上的一婢尔,某愿以千金买之,不算辱没了她;将来入了某的府上为妾,日后若是再诞下一儿半女的,沈宋两家的关系自当更为稳固,岂非美事一桩?”
“裴三郎的意思,竟是要抬宋某的外室去你裴家做妾,与你生儿育女?”
宋珩凤眼微敛,握住茶盏的手骤然收紧,生生捏出瓷器碎裂的沉闷之声。
偏他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偏过头来看向裴茂谦,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和幽暗深邃的目光令他脊背生寒,头皮发麻。
分明是寒冬时节,裴茂谦的额上却是生汗不止,接连不断地流到脖子上,滑滑腻腻的,极不舒服。
许是心中恐惧太甚,当下竟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裴茂谦抬起发颤的右手,拿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哆哆嗦嗦地道:“某,某先时并不知她是宋节使的外室,多有冒犯,还,还望节帅海涵...恕某无知之罪...”
宋珩蓦地松手,茶盏化作片片碎瓷,因手法和力道掌控的极好,并未伤到分毫。
“滚出去!”宋珩冷森森地道出这三个字,阖上目强压下萦绕在心间的戾气。
裴茂谦如蒙大赦,支起两条微微发抖的腿朝着门外奔去,一心只想快些消失在宋珩的眼前,免得他被火气冲昏头脑改变主意,如同捏那茶盏般捏上自己的脖颈。
冯贵见他面色惊慌逃命似的奔出门来,心下已然明了他昨日定是会错了意,□□熏心到欲要向家主讨了杨娘子去,家主对杨娘子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他的这番话这可不是老虎嘴上拔胡子吗?
宋珩的确叫他气得不轻,立起身来大步跨出门槛,一言不发地亲自去牵了马,跃上马背绝尘而去。
冯贵知他必定是往别院去寻杨娘子了,忙不迭也牵来马去追他。
是夜,乌云闭月,星光暗淡。
宋珩疾驰在无人的深巷里,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北风刮在身上带来阵阵凉意,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寒冷,胸中那股心火烧得他通身燥意。
翻身下马后,宋珩脚下似要生出风来,板着脸来至正房,却不见施晏微的人影。
练儿观他面上隐有怒意,沉默着不发一言,心中越发害怕,走上前轻声细语地道:“禀家主,娘子正在浴房沐浴。”
宋珩冷冷盯着门看,没应。
练儿紧张地攥住衣料,蹑手蹑脚地退出去,将门带上。
将近两刻钟后,施晏微方绞着发从浴房出来。
练儿迎上前,压低声音告诉她家主来了,瞧着面色不大好,似是正在气头上。
施晏微垂了眼帘往下方看,卷睫微颤。
惴惴不安地迈进门去,并不敢靠近他,只默默往炭盆旁坐下,拿巾子慢吞吞地绞着湿发。
宋珩无声地看着施晏微绞发的动作,心间那股怒意却是莫名消散。
她这般姿容昳丽,的确招人。可错不在她,只在对她起坏心思的人。
裴茂谦胆敢对她起那样的歹念,当真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