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沈晗霜说什么,他又笑吟吟地问她和身旁的明姝雪:
“我祖母的生辰将近,但我多年不曾回洛阳,不知该备一份怎样的寿礼,可否请两位姑娘与我说说近来洛阳正时兴些什么?”
沈晗霜和明姝雪都不愿再与李荷月她们多纠缠,便答应下来。
三人不再理会李荷月和陈兰霜,一同从假山边离开了。
在她们身后,李荷月沉郁的眼神仍一瞬不错地盯着沈晗霜。陈兰霜则垂着眸子,思忖着什么。
若沈晗霜能早日与他人成婚,于她来说,倒不失为一桩好事。
*
明姝雪知道虞临风方才那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人刚才骂陈兰霜时,明姝雪听得很愉悦。见沈晗霜似乎并不排斥与他来往,明姝雪便也没有一直跟在他和沈晗霜身边打扰,走了一段后就找了理由先回了赏菊园。
只剩下两人时,虞临风并未问起为祖母准备寿礼的事,而是先同沈晗霜重新介绍了一下自己。
虞临风很健谈,一路都与沈晗霜说着他随师父游历四海的经历。经过一处竹林,他还一时兴起,舞了一段剑给沈晗霜看。
他收起剑时眉眼间都带着笑意,分明安静地看着沈晗霜,眼睛里却明晃晃地写着“求夸”两个字。
沈晗霜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好友养在家中的稚犬,眼神湿漉漉的,看着让人忍不住心软。
“很好看。”她由衷地夸奖道。
虞临风很擅长使剑,挽的剑花也格外漂亮,她不算说了违心话。
看得出,他在外游历时应很是潇洒恣意。仗剑四海,倒像是话本里的少侠。
也像是曾经的林远晖。
若林远晖不是入了军营,而是和虞临风一样,天高任鸟飞,他的性子里应也会少些沉重。
虽然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但他们都是很好的少年。
思及林远晖回长安之前留给她的那封信,沈晗霜的心沉了沉。
面对这份来自儿时玩伴的沉甸甸的心意,她还不知该如何予以回应。
沈晗霜刚回过神,便骤然听见虞临风笑着问她:“那我能将你娶回虞家了?”
沈晗霜顿了顿,不由失笑道:“为何想娶我?”
“我祖母很喜欢你。”虞临风脱口而出。
沈晗霜又问:““那你呢?你喜欢吗?”
虞临风没想到自己眼前这个大家闺秀会就这么直白地问出这句话来,他愣了愣,很快回答道:
“我只喜欢我的剑,不会喜欢任何女子。”
即便喜欢,他也只会喜欢比他剑法更绝妙的女子。
若有哪个女子能在比剑时赢了他,虞临风才会心服口服地喜欢她。但他在外这么多年,还从不曾遇见过这样的姑娘。
眼前这个姑娘的确好看,性子也很好,怪不得祖母会那般喜欢她。
但她应该连剑都拿不起来,虞临风绝不会喜欢她。
沈晗霜并不意外他的回答,便也语气如常地同虞临风说道:“那我便不会嫁进虞家。”
“为何?”
“因为我也不喜欢你。”
“我只会嫁给与我两情相悦,非我不可的男子。”
沈晗霜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你要娶回家的,该是你的夫人,而不是个能为虞老夫人作伴的随便哪个姑娘。”
虞临风不是很明白她这话,但见她不愿意嫁进虞家,他也不会勉强。
总不能因为祖母喜欢她,便不顾她的心意。虞临风从不作强人所难的事。
今日出门前祖母给他布置的任务是无论如何都要来见一见这位沈姑娘,眼下不仅见到了,还问到了她不愿意嫁进虞家,他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虞临风不再提起此事,又继续兴致勃勃地同沈晗霜说起了自己在外游历时的所见所闻。
沈晗霜虽说也去过不少地方,但和他闯荡江湖的这种方式还是很不同,是以听虞临风说起比武、剿匪那些事情时也觉得很有趣。
偶尔提及两人都去过的地方时,他们还会比对各自经历过的相同与不同之处。
待走回赏菊园时,他们也算是都完成了今日各自长辈留下的任务,便分别回到了自己的桌案边。
而在他们身后的,是被安府尹特意邀来府上的祝隐洲。
祝隐洲今日到安府后便赶去找了沈晗霜,却看见虞临风正在她面前舞剑。
祝隐洲也惯用剑,可他从未为沈晗霜舞过剑,也就从未被她夸过剑法。
听见虞临风忽然说想娶沈晗霜时,祝隐洲险些按捺不住现身将他拦下。
幸好,沈晗霜也拒绝了虞临风的求娶。祝隐洲还听见沈晗霜说了她想要怎样的夫君。
两情相悦,非她不可。
祝隐洲本就是非她不可,可沈晗霜已经不再心悦于他。
后来祝隐洲也一直听着虞临风同沈晗霜聊起他在外闯荡的那些经历。他看得出,沈晗霜对虞临风所讲的事情很感兴趣。
祝隐洲不自觉回忆起,自己和沈晗霜之间似乎从没有过这种时刻。
以往两人相处时,总是沈晗霜说着她与家人、朋友间的趣事,他安静地听着,偶尔简单回应。
或许,若他也曾同她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她也会如方才那般专注地听着,放松地笑着,不时追问。
可他的性子不如虞临风那般开朗明亮,应无法像他一样将她逗笑,让她开怀。
或许再有趣的事,经他叙述也会变得沉闷乏味。
且他的人生实在贫瘠黯淡,没有那些值得被提及的精彩纷呈的经历。
除了成婚后有她相伴这一桩事情,再无乐事可与她分享。
所以如今的他只能像个卑劣小人一样,窥视沈晗霜在别人身边展露的美好笑容,偷听他们融洽愉悦的谈话。
像是一只藏身于阴暗处,却觊觎着鲜妍花朵的老鼠,肮脏,低贱,贪婪。
对这样的他失望过后,沈晗霜会不会更喜欢像虞临风那样洒脱恣意的少年郎?
是否,耀眼夺目的少年才更配得上那样好的沈晗霜?
可他从未有过像虞临风的时刻。
即便是他少年时的生活,也是晦暗的,满是灰尘与蛛网。
步入赏菊园时,祝隐洲敛眸掩下心绪。
安府尹立即笑着迎上来,园中的众人也都起身行礼。
祝隐洲没有看向沈晗霜,眼神却在虞老夫人身旁的虞临风身上落了一息。
有所察觉的虞临风朝祝隐洲看来,笑着朝他举了举酒杯。
沈晗霜不知道方才祝隐洲一直跟在不远处,虞临风却早已发现了他。
祝隐洲收回眼神,目光在秋华宴的种种布置上逡巡了一遍,随即淡声道:“名花配美酒,安府尹好雅致。”
安府尹忙不迭道:“多谢太子殿下今日肯光临寒舍,府上的秋华宴才不算虚设。”
安府尹并未多想,沈晗霜却听出祝隐洲经过时对安府尹说的那句话里的几分不同寻常。
祝隐洲平日里不会这样说话,除非……
他是要做些什么了。
第31章 示好路数
赏菊园内有不少心思各异的人暗自打量着新太子。
许多人都猜测安府尹应很受太子看重, 否则鲜少在人前露面的太子也不会抽空来今日这秋华宴。
已经有人开始揣度自己今日备的礼会不会不够厚,打算再补些重礼来安府。
还有人有意无意地朝沈晗霜那边看去——
太子近来日日都被拦在明府门口,今日与沈晗霜出现在同一处, 还不知两人之间会否发生些什么。
但还算了解祝隐洲的沈晗霜并未在意旁人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她正不自觉想道:今日安府这场秋华宴, 恐怕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从祝隐洲的神色与平日的细微不同来看,对于方才被他夸赞的安府尹来说, 即将发生的事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难怪林远晖已经回京了, 但祝隐洲还在洛阳。看来他应是在处理什么与安府尹有关的事情。
果然, 祝隐洲甫一在上首落座,一直跟在他身旁的断云便给安府尹递了一本册子:
“这是太子殿下为安府尹准备的一份见面礼。”
安府尹原本满是笑意的脸僵了僵,静了许久都不曾伸手去接断云递来的东西。
在场的宾客们都隐约察觉了什么,方才还一派祥和融洽的赏菊园一时变得格外沉寂。
“安府尹。”断云平静地出声提醒道。
安府尹如梦初醒, 他难掩慌乱地接过了那本重逾千斤的册子,死死握在手里。
断云的任务却还没完,他语气轻松道:“客人们应也有些好奇这份见面礼,不如劳烦安府尹, 替大家念一念上面的内容?”
安府尹面如土色,手不受控地有些颤抖,翻了好几次都没能将那本册子翻开。
待终于看清纸页上写着的内容,安府尹的嘴唇几动,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秋华宴是安府尹特意为自己的母亲办的, 她是每年秋华宴上的主人,见今日连太子殿下都赏脸来了, 安府尹的母亲自然喜笑颜开。
她连忙催促自己的儿子:“殿下让你念你就念, 犹犹豫豫的像什么样子?”
祝隐洲并不在意安府尹的神色,淡声道:“念。”
知道这位太子殿下一向说一不二, 安府尹心里一紧,只得磕磕绊绊地开始念道:“八月初九,陈家,银票……银票五千两。”
席面上,被念到的王家的桌案前,有一个少爷打扮的男子神情大变,连忙起身跪到了一旁的空地上。今日与他一起来安府的妹妹和侍女、家丁也跪了一地。
安府尹的母亲脸上再无笑意,她也终于明白了什么。
赏菊园内霎时陷入死寂,只剩下安府尹战战兢兢地继续念着。
“王家,宅院两座。”
“李家,银票七千两,铺子三间。”
……
安府尹每提到一家,赏菊园中便会有人垂着头跪下,如丧考妣。没被念到的人也惴惴不安,神色忐忑。
但沈晗霜和明姝雪却并不担心,因为她们都知道,明家不会参与这些事。
“马家,银票四千五百两。”
“赵家,银票三千两。”
话音落下,安府尹终于念完了八月初九这一日后所记载的所有内容。
今日便是八月初九。
明家没有被安府尹提及,但沈晗霜不难猜出,这些记录应都是今日安府尹收到的东西。
沈晗霜的外祖母今日也带了礼来安府,可从眼下赏菊园中的情况来看,除了明家以外,其他富商不仅带了明面上的礼,还暗中给安府尹送了一些不能示于人前的东西。
而祝隐洲送的见面礼,是安府尹的账本。
安府尹闭了闭眼,强撑着准备翻下一页时,坐在上首的祝隐洲神色冷淡道:“不必念了。”
心神紧绷到极致的安府尹霎时松了一口气,立时重跪在地,膝盖磕出闷响。
在场的富商们却仍是悬着心,无人敢抬头。
安府尹记录这些内容的时候,写的并非是送礼人的姓名,而是直接写了其背后的家族。如此一来,即便家主变换,这笔记录也不会无主。
无论安府尹念与不念,账本都已经到了太子殿下手中,他们之间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再被掩下了。
因为明家没有身涉其中,明老夫人方才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带着身旁的沈晗霜与明姝雪跪下。
但眼下,除了洛阳的几位官员及其家眷外,便只剩下明家几人还端坐在桌案边,格外显眼。且皇室一怒,庶民无论对错,总是要请罪的。
是以明老夫人眼神示意两个孙女一同起身,准备依礼跪下。
但祝隐洲无波无澜的声音忽然响起:“都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起身。
“孤的话,说得不够清楚吗?”
被年轻太子话里不自觉透露出来的压迫感摄住心神,在场的人,包括安府尹在内,都站了起来。
祝隐洲状似随意地说道:“你倒是若无其事。”
安府尹心里刚平息了一分的慌乱霎时燎原,他立即重新跪下,毕恭毕敬道:“微臣重罪,求殿下……”
“安府尹有何罪?”祝隐洲风轻云淡地打断他的话。
“是身为朝廷命官却索贿受贿,还是在其位却懒政怠政,只知保全自己?”
祝隐洲带着断云和收雨查江家命案的同时,也查了安府尹在洛阳为官以来的所作所为。
很多百姓都说他是好官,清官。安府尹刚升迁来洛阳时也的确是两袖清风,恪尽职守。
但外人不知道的是,事母至孝的安府尹为了给自己的母亲购入品种珍稀的菊花,安府尹初次收下了李家送来的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