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述柏曾见过父亲故友的那几个身体从未康健过的孩子,也明白父亲如今的担忧。是以他搜罗来了许多医书,想要亲自查证些什么。
若表兄妹间成婚的确有这个隐患,那他便找到解决之法。
若无法解决,那便设法换条更平顺的路走,避开那个无法被消弭的问题。
是否要成婚,又是否要有子嗣,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事情。
而是沈晗霜的想法。
但在向她寻求某些答案之前,明述柏会先处理好自己需要面对的事情。
起码要让她毫无后顾之忧地做决定,无需被任何事情牵绊和影响。
书房内烛火明亮。
明述柏继续翻动手中的医书,仔细浏览着书上所记录的病案。
*
明溪院中。
沈晗霜坐在窗边,抬首由屋内望向高悬的圆月。
时节轮转,月亮每年都会圆,即便不是中秋夜,也总会有满月之时。
但古往今来的人们会为某些特殊的日子赋予独有的意义,节日便是其中可以代代相传,久久沉淀的一种。
千百年来的人们都会抬头看向同一轮圆月,但永远高悬在天幕之上的月亮却是看着一代接着一代不同的人。
昨日仍在月下品酒吟诗的人,今日或许便只是史书上的寥寥几笔。
也不知,后来者看着这轮圆月时,是否也会同样思及古今与亲邻。
沈晗霜以右手轻轻托着下巴,一时有些出神。
春叶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神:“姑娘,今日收到的这些中秋礼,都收入库房吗?”
沈晗霜闻言看向那些各式各样的礼物。
除了虞祖母和其他客人今日带来的东西以外,林远晖来明府拜访沈晗霜的外祖母和舅舅时也给她备了一份礼。祝隐洲人没来,却也让断云给明家三代人都带了礼。沈晗霜屋里的桌上都堆满了。
但沈晗霜的眼神在这些东西上逡巡过一遍后,与春叶说道:“将太子殿下送来的东西留下,其他的可以收起来。”
顿了顿,她继续道:“把之间那些被人留在窗边的东西也一并收拾出来,放到一处,我明日带出去。”
和离前沈晗霜便将她和祝隐洲之间的东西处理过一遍,除了她曾送给他的生辰礼以外,他们之间应该已经不存在谁欠着谁什么了。
如今他们已经和离,她就更没有理由留下这些祝隐洲送来的东西了。
祝隐洲送给外祖母和舅舅他们的礼物,沈晗霜不会代为处理,但她自己这里的,沈晗霜不想有过多的牵扯。
她打算明日便将这些东西都还回去。
春叶按照她的话收拾好屋内的东西后,便见沈晗霜已经到了院子里,正拿着一把小铲子,在石榴树旁做什么。
春叶走近后不解地问道:“姑娘是想挖什么吗?”
“对,”沈晗霜手上动作不停,回答道,“我在挖酒。”
春叶也拿了小铲子来帮忙:“这里何时埋了酒?我竟一直都不知道。”
沈晗霜笑着同她说道:“是爹爹和娘亲带着我埋的。”
“那时他们说,等我长大了,可以与心上人共饮。但我今日心情很不错,想自己独享这些好酒。”
她对祝隐洲还有情时,他滴酒不沾,连合卺酒都是以茶待之。既已知道他的喜恶,沈晗霜自然不会拿出这酒来让他饮。
这会儿沈晗霜心里并没有谁,但她觉得自己月下独酌也很好。
沈晗霜同春叶说道:“我自己来挖便是,你先回家去吧,还能赶上与家人说说话。”
春叶是洛阳人,中秋时,若她正随沈晗霜待在洛阳,她的家人便会等着她回去一起吃月饼,话家常。
“没事,等挖出酒坛了我就走。”春叶应下。
“我只听人说过,有的地方会在女儿出生那年埋下酒,等女儿出嫁时再拿出喝,便是‘女儿红’。”
“那其实是绍兴一带的黄酒,我们没有女儿也可以买来喝。”沈晗霜语气轻松道。
“那我明日便给我爹爹买一坛。”春叶笑着说。
沈晗霜的父母将酒埋得很深,终于将几个酒坛都挖出来时,沈晗霜和春叶的额上都已有了一层薄汗。
见天色不早了,沈晗霜连忙问春叶:“你大哥可还在府门外接你?不如我找两个家丁送你回去?”
春叶知道姑娘是担心她的安危,便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大哥肯定在,若是他接不到我就回去了,肯定会被爹娘赶出家门的。”
“那就好,明日你可以晚些回来,不着急。”
“多谢姑娘。”春叶认真道。
知道姑娘夜里喜静,春叶离开时也屏退了卧房和庭院周围的侍女。
沈晗霜仔细将酒坛上的泥土清理干净,又去净了手,才拆封了其中一坛酒,倒入了春叶离开前便替她准备好的酒杯里。
酒香四溢。
沈晗霜坐在石凳上,裙摆随意散开,她神色放松地执起酒杯,先浅尝了一口。
多年陈酿之后的酒口感绵柔,少了几分辛、辣、苦,多了几分鲜和香,是沈晗霜喜欢的味道。
之前沈晗霜曾答应了明姝雪,会与她一起饮这酒。但今日沈晗霜忽然想试试月下独酌的感觉,便单独为明姝雪留好了一坛放在一旁。
夜已经深了,沈晗霜不需要思索任何事情,便也随意地清空思绪,不在脑海中存任何念头,只在想饮酒时端起酒杯,想赏月时抬头仰望,好生惬意。
算起来,她只与父母一起过了四个中秋节。
前几个中秋节时她还不记事,第四个中秋节时记的东西到如今也已经模糊了许多。第五个中秋节还未到来,她的父母便再也无法走上那条回家的路。
不知是否因为明溪院里的这些酒是沈晗霜的父母一起酿就,又带着她一起埋下的,今晚沈晗霜似乎格外想念他们。
她记忆中的父母,一直都是年轻而好看的模样,从不曾被岁月留下任何痕迹。
而他们被洪水带走后,也无法再看着沈晗霜慢慢长大,直到如今,她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不再是他们跟前黏人活泼的小姑娘。
等再与他们在另一个远方团聚时,他们应会认不出她来吧。
中秋团圆夜,实在是适合思念家人。
沈晗霜的酒量本不错,但今日的酒似乎格外醇美,她不知不觉间便饮得多了些,抬眸看向月亮时的眼神也逐渐变得有些恍惚朦胧。
沈晗霜随手披上春叶离开前特意放在她身旁的披风,也不顾石桌上是否干净,便枕着手臂,继续看着那轮变得格外活跃,正在天上晃来晃去的白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她便被醉意和睡意包裹着,不自觉缓缓阖上了眸子。
片刻之后,一道本不该在此时出现的身影便来到了沈晗霜身旁。
祝隐洲从未见过沈晗霜此时的模样。
被那么多人爱着的她,在月下独酌时的背影也是单薄而孤寂的。
原来,无论拥有再多,已经失去的,便是永远失去了,空洞的地方无法被别的人或事情填满。
抬头望向月亮时,她会在想些什么呢?
是想起了父母种下这棵石榴树时的模样,还是想起了他们带着她一起在树下埋酒,还提起她可以与将来的心上人共饮时的模样。
祝隐洲已经忘了许多自己五岁时,母亲被先帝毒杀之前的事情。
他只深刻地记得,自己的母亲是个很温柔,也很爱笑的人。即便是毒发身亡的前一息,看着祝隐洲时,她也仍是笑着的。
但同样五岁时便已经失去了父母的沈晗霜,却曾与他说起过许多和父母相处时的事情。
不仅因为她自己记得,还因为她身边的人,她的外祖母和舅舅,她的祖父和伯父们,都会常与她一起回忆那两个明明分外美好,却早早离开家,再也不曾归来的人。
或许,被活着的人彻底遗忘时,逝去的人才算真的逝去了。
等到他也忘记了母亲的模样,或许便是母亲彻底离开他,离开这个人世的时候。
他的母亲,是否会希望自己也被家人长久记忆?
就像沈晗霜和她的家人一直都铭记着她的父母一样。
无论分别多久,家人都还是家人,会是中秋团圆夜时必定会想起,会思念的人。
祝隐洲垂下眸子凝视着沈晗霜安静的睡颜,平日里清冷的神色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了许多。
酒意让她原本白皙如玉的面庞染上了几分酡红,可能因为枕在石桌上,睡得不太安稳,她纤长的眼睫偶尔会不自觉轻晃分毫。
祝隐洲滴酒不沾,沈晗霜便也从未在他面前饮过酒,他不曾见过沈晗霜醉酒时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的安静,乖巧,让人心生爱意,怜意,舍不得移开目光。
贪看了片刻后,祝隐洲被自身侧掠过的凉风唤回了神。
他无声俯身,放轻动作将沈晗霜抱了起来。
无人会来打扰与阻拦,祝隐洲缓步抱着沈晗霜回到了她的卧房内,轻轻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
为了让沈晗霜能睡得更舒服些,祝隐洲替她脱下披风放到一旁,又为她解下钗环与发髻,盖上锦被。
做完这些后,祝隐洲也并未离开。
他沉默地在曾与沈晗霜共眠过的床榻边站了许久,眼神一寸寸地描摹着他无比熟悉,又已经许久不曾亲近过的容颜。
直到某一刻,祝隐洲心念微动,他忍不住俯身,逐渐靠近沈晗霜恬静美丽的面庞。
却在两人的气息相缠,即将吻上她的红唇时停下。
他以前不曾吻过她,如今,已经没有这个身份与资格。
不该在她一无所知时行如此卑劣之事。
无论他究竟有多想吻她。
祝隐洲直起脊背,重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只轻手替她拨开颊边的散发。
长指却又贪婪地留恋她发丝的触感。
祝隐洲以自己的目光不断地将她此时毫无防备的,让人忍不住心生贪念的模样刻进心底。
许久之后,祝隐洲才转身离开沈晗霜的卧房,回到方才她独自饮酒的院子里。
沈晗霜用过的酒杯仍放在石桌上,祝隐洲沉静的眼神在那只酒杯上凝了一息。
他随即抬手将其执起,就着留有沈晗霜唇脂印记的位置,将杯中剩下的醇酒饮尽。
第38章 周五一更
陈酿的香气萦绕在四周, 石榴树的枝叶被晚风拂起涟漪,在夜色中簌簌作响。
祝隐洲正从院子里将已经睡着的沈晗霜抱回卧房。
但还不待走到床榻边,祝隐洲便忍不住安静俯首, 轻轻吻了吻沈晗霜嫣红温软的柔唇。
安睡的姑娘似是仍在连绵的酒意中挣扎,她眉梢轻蹙, 红唇轻启,气息也比平时沉了两三分。
祝隐洲垂眸望着她睡着时的小动作, 忍不住重新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这回吻得有些重。
怀里的人便也终于被他闹得醒了过来。
沈晗霜的眼神仍有些朦胧飘忽, 看见祝隐洲时怔了怔, 盯着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回来了?”
“嗯,”祝隐洲微微颔首,“回来了。”
“公事忙完了吗?”沈晗霜想了想, 又问道。
祝隐洲温声道:“今日没有公事。”
沈晗霜窝在他怀里,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软声问:“那……殿下是有私事?”
祝隐洲却径直吻住沈晗霜的唇,没耐心再继续与她一问一答了。
将沈晗霜压在床榻上后, 祝隐洲似是怎么都吻不够,直到她快喘不上来气,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胸膛时,祝隐洲才暂时放开了她须臾。
他以为被自己欺负了的姑娘会委屈地控诉他的罪行, 不曾想, 沈晗霜眸光涟漪,眼底蕴着让人生怜的水雾, 却抬臂环住他的脖颈, 声音柔婉地问:
“夫君说的私事,就只是这样吗?”
祝隐洲心间微窒, 眸色微沉,眼底暗涌的欲.色也不受控地外露了几分。
“若不只是这样,夫人还欲如何?”
他声音微哑,循循善诱道:“可愿意说给我听?”
沈晗霜眼波流转,眼神微避,却不言语。
祝隐洲以为自己把她问羞了,正想收回这话,却一时不察,被沈晗霜攥着衣襟扯了下去,转而被她压在了枕上。
这回换作沈晗霜有些重地吻了上来。
祝隐洲本就存了心思,便也从善如流地任由沈晗霜动作,收敛心神,暗自品尝和欣赏着她少有的主动与热烈。
直到明媚的曦光投入窗棂。
祝隐洲睁开眸子,神思仍有几息的迟缓。
竟是半杯酒,半晚梦。
梦里的人,是他,却又不是他。
梦里的沈晗霜也时而是他所熟悉的模样,时而又多出几分祝隐洲从未见过的柔媚。
不知是因为那半杯酒,还是因为许久不曾与沈晗霜亲近,祝隐洲竟会梦到自己与她行夫妻敦伦之事。
祝隐洲从未有过这种香.艳缠.绵的旖旎梦境。
昨夜在沈晗霜的床榻边时,祝隐洲克制着没有在她一无所知时吻她,不曾想,却在梦里那般过分地欺负她。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什么,祝隐洲神色微滞。
原来春.梦并非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