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晗霜都细细地回答了。
沈相几日后便要离开洛阳,他还另外与沈晗霜说了一些跟皇后有关的事,以免她与皇后对上时落了下风。
皇后通敌一事已经基本确认,只要太子的人顺利抓住那个重要的人证,便能扳倒她。沈相此行回长安也要提前做一些安排与布置。
沈晗霜将爷爷的叮嘱都一一记在了心里。
但沈相还是看出她今日与平时有些不同。
隐约猜到了什么,沈相重新执起一枚棋子,温声问道:“晗霜,爷爷可曾教过你该如何悔棋?”
沈晗霜心神微顿,摇了摇头:“不曾。”
“执棋者,自该落子无悔。”
沈相似是在说棋局,又似乎不是,“不悔棋,却可以再走下一步,将棋局变成你想要的模样。”
沈晗霜轻轻“嗯”了一声。
人生亦如棋局。
落子便该无悔。
身在此山中时,处处都是路,反而可能会不知该走哪一条。
可既然想要创造自己的赢面,便该继续走下一步,不能停在原地。
“爷爷,我明白了。”沈晗霜柔声说道。
究竟到底明白了什么,祖孙两人心照不宣。
黄昏时,明溪院里。
还不到用饭的时辰,沈晗霜便坐在窗边看话本,却莫名有些看不进去。
遥望着在天边铺洒开来的晚霞出神时,沈晗霜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昨夜祝隐洲留在她窗边的那张字条。
她只看过一遍,今日也一直都有事可做,却记得,祝隐洲在字条上约自己于东城门外见面,说想带她去一个地方。
沈晗霜在洛阳长大,对周围很熟悉,却一时想不到祝隐洲可能会带自己去哪里,看什么。
明明话本上的字一个都没有看进去,沈晗霜的指尖却不自觉地缓缓翻过了一页又一页。
须臾之后,沈晗霜终是无声叹了一口气,将话本随手放在一旁。
起身朝府门外走去。
第63章 周日双更
即将走出明溪院时, 沈晗霜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
她不能就这么一声不响地离府,家里人会担心。
见春叶放下了手中的事, 正朝自己走来,沈晗霜柔声同她说:“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让外祖母她们不用等我用饭,也不用担心我的去向。”
“要让人套马车吗?”春叶问道。
沈晗霜想了想, 心底隐约有某个猜测, 便说:“应该不用。”
春叶有些犹豫, 但她知道自家姑娘做事有分寸,便也没有多问,只是忍不住道:“那姑娘早些回来。”
“好。”沈晗霜笑着应下。
她这才继续往府门外走去。
方才翻看话本时,沈晗霜有些心不在焉, 但这会儿已经知道自己即将去做什么了,沈晗霜心底便平静了许多。
她并不急着赶去某处,步伐一如平日,神色间也让人丝毫看不出她此时的心中所想。
其实沈晗霜现下也并未在想什么。
和外祖母、爷爷他们一起在云松斋的庭院里挖酒时, 沈晗霜曾在心里想事情,和爷爷下棋时她也并非完全地专注于棋盘间的变化,方才拿着话本时沈晗霜更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但现在,她心里其实没有存着任何念头。
即便她还并未决定好是否要去看祝隐洲想带她看的东西。
迈出明府大门时, 沈晗霜果然看见断云正站在一辆马车旁, 等在府门外不远处。
祝隐洲昨夜留了字条约沈晗霜在东城门外见面,而他也的确像沈晗霜猜测中的那样, 提前安排了人在明府门前接她。
断云并未让人去向她通禀过, 应也是有意为之。
不问,也不催, 只让她自己决定是否要去赴约。
若她始终没有出府,断云应会就这么回去复命。
而断云并未乔装打扮,明府门前的家丁不难认出他是祝隐洲身边的人。
早在沈晗霜看见断云之前,外祖母和爷爷、舅舅他们便应已知道,断云是奉了祝隐洲的命令在此处等着接她。
只要她登上那辆马车,家里人便能知道她的去向。
沈晗霜走出明溪院前便已想好,无论要不要随祝隐洲去看他想让自己看的东西,她都要去东城门外与他见一面。
有些事,她想当面确认。
沈晗霜朝断云身旁的马车走去。
一直密切关注着明府大门那边的断云早已看见了太子妃的身影,见她终于朝这边走来,断云才松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黎明时分便等在了东城门外,断云也是那时就开始等在明府大门外了。
本意是担心会错过太子妃出门的时机,可一直等到现在,断云差点就以为今日殿下等不到太子妃了。
等太子妃登上马车后,断云的心才放下了一半,他驾着马车往东城门外去。
太子妃愿意上这驾马车,只意味着殿下今日能见到太子妃一面,还不代表着殿下能顺利将太子妃带去树屋那边。
断云知道殿下为了搭建那座树屋花费了多少心思与精力,若它只能是一份永远送不出去的礼物,便太可惜了。
为免颠簸,断云一直将马车控制得很平稳,他却忍不住暗自想道:
若太子妃见了殿下之后说哪里都不想去,再让殿下以后都别再去打扰她,那殿下恐怕是彻底没机会重新娶回太子妃了……
不行!不能这么想,还是得盼点儿好的才行!
断云按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
须臾之后,从明府大门里走出了另一道身影,静静地看着沈晗霜乘坐的马车越行越远。
是明述柏。
他今早便知道太子的手下等在府门外,看样子是来接人的。
一整天下来,沈晗霜都没有要出府的意思,明述柏以为她不会去。
可在晚霞最美的时候,明述柏还是看着沈晗霜走出了这座府邸,离开了他们共同的家。
她去见祝隐洲,是为了彻底断了他的心思,还是要……
明述柏不愿深想。
*
马车内。
沈晗霜不知道明述柏今日一直留在府中是因为他想要亲自确认她会不会去见祝隐洲,也不知道坐在车外的断云正在替祝隐洲忐忑些什么。
她掀起了右侧的车帘,安静地望向车外。
白日的热闹与喧嚣已经逐渐平息,无论是街边的摊贩还是沿街叫卖的货郎都即将结束今天的生意,准备踏上回家的路。
马车缓缓经过一条小巷时,沈晗霜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穿着粗布衣服的中年男子。
他正姿势放松而随意地坐在台阶上,一枚枚数着自己手心的铜板。在他身旁放着的,除了他每日用来做糖人的那套物什以外,还有一份用油纸和红色细绳包起来的点心。
几年前,沈晗霜常会和明姝雪一起去他的摊子前买糖人。因为他能用糖浆画出各种各样漂亮的花朵,既让人舍不得吃,又让人一看就觉得肯定很好吃。
明姝雪曾问过他为何能画出那么多花来,他说是因为在家中的小院子里为他的娘子种了不少花,见得多了就会画了。
沈晗霜那时便常在糕点店里遇到他,说是做完生意赚了钱便想给娘子买些她爱吃的糕点回去。
过了这么多年,这对夫妻的生活应还是平顺而幸福的吧。
沈晗霜不由得想道。
一路上,马车经过了许多街道,沈晗霜便也途经了许多人充满烟火气的琐碎生活。
从书局出来时埋头看书险些摔跤的书生,找爹爹撒娇想买饴糖的小胖墩,脚步轻盈、眉眼带笑的妙龄少女,一对慢慢并肩走远的老人……
每个角落都有人正在好好生活着。
真好。
沈晗霜无意中瞥见车内矮桌上放着的甜白釉茶壶和茶杯,随即放下车帘,收回目光。
她用手背探了探茶壶外面。
断云不会清楚她于何时出门,不知在明府外等了多久,但茶还是热的。
沈晗霜倒了半杯茶水,光是嗅到那阵微微甜润的清香,还不必尝,她便知道这是自己秋时惯饮的花茶。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晗霜眼眸微垂,静静思忖了几息。
马车驶出了东城门,不久之后停在了一处静谧无人的地方。
沈晗霜掀开帷帘走出马车,便看见祝隐洲正长身玉立于一棵满树黄叶的古树下,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正安静地凝望着她。
在他手中,还有一束不知从何处摘来的鲜花,其中很多花都不是这个时节会有的。
这应又是他从话本里学的。
沈晗霜神色如常地走下马车,祝隐洲已经走近,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你来了。”他先开了口。
声音里蕴着让人难以忽视的温柔与庆幸。
已经将太子妃接到了殿下面前,断云适时退下,留殿下和太子妃单独说话。
虽然他也很想知道太子妃是否会愿意与殿下一起去看那座树屋,但该有的自觉还是得有。
祝隐洲将手中的花束递给沈晗霜,温声道:“我记得你喜欢看这些花。”
沈晗霜抬眸与他对视,却没有接过那束花。
“殿下在字条上说有要事相商,不知是公事还是私事?”她问。
祝隐洲如实道:“是私事,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沈晗霜:“既是私事,我应该可以拒绝?”
“对,”祝隐洲眉目柔和地颔了颔首,“你随时都可以拒绝。”
“若你不愿随我去别处,我可以送你回明府。”
即便心底再挣扎不安,他也不愿意勉强她。
“但你还是不会死心,对吗?”沈晗霜继续问道。
祝隐洲静了静。
他不愿意用违心话骗她,声音微沉:“我不想死心。”
祝隐洲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做到对沈晗霜死心。
但无论是否能,他都不想,不愿意。
“可我已经死心过一回了。”沈晗霜声音平静道。
“和离之前,你也并未对我这样过。”
祝隐洲的神色晦暗不明,声音有些哑:“对不起,那时我不知你对我……也不明白我自己的心意。”
“那你现在便能确定自己的心意吗?”
沈晗霜的确不明白,便问出了自己心底的疑惑:“等你再发现其实一切都只是执念、不甘心或是习惯作祟时,再推倒现在的这些吗?”
“感情不是儿戏,我不想陪你一次次走错的那条路。”
祝隐洲与她说了他的想法,沈晗霜便也与他说了自己的。
“我确定,我心悦你。”
知道这个问题的分量,祝隐洲郑重地答道。
“过往种种,是我亏欠了你。但今后,我不会重蹈覆辙。”
沈晗霜沉默了几息,一字一字清楚地说道:“我可以相信你当下的心意,却不会相信你说的以后。”
祝隐洲不是习惯于感情外露的性子,也没有在这种事情上欺骗她的理由和必要。他一次一次地说心悦于她,沈晗霜并非不信。
若是再往回数一两年,回到沈晗霜对他的感情正深,心绪常因他而起伏的时候,或许无论祝隐洲说什么,她都会深信不疑。
但那三年让人失望的夫妻生活结束后,仅是这样几句话,沈晗霜不会就此相信他们真的不会重蹈覆辙。
那条错的路是她一步步走过了的,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沿途要经历多少酸涩与苦闷的日子。
无论对方是谁,沈晗霜都不会再让自己陷于那样患得患失的无望生活。
若仅因为祝隐洲的几句情话,她便又一头扎进去,让自己被情爱牵绊,变得不像自己,那沈晗霜这三年真是白活了。
“我以前,做得很不好,”祝隐洲眼底划过几分自嘲和痛苦,“没资格让你再相信我。”
“但我不想让我们之间就这样结束了。”
“我想争取你的情意,想重新求娶自己心悦的姑娘,”祝隐洲顿了顿,正色道,“我想与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不是出于别的任何考量,也不是因为义务与责任,而是可以彼此交心的,两情相悦的夫妻。”
沈晗霜一直安静地听着祝隐洲说完了这些话,不曾打断。
“若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再喜欢你呢?”
她和祝隐洲之间并非仇人,沈晗霜可以做到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她也并非是想质问什么,只是觉得这个问题其实很重要,应该问。
听沈晗霜说出“喜欢”二字时,祝隐洲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得快了些。
但他没有忽略,沈晗霜其实是在说“不喜欢”,是在提出一件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经过那样冷淡的三年夫妻生活,沈晗霜彻底对他失望了,不想再做他的妻子了,所以才会坚持与他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