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奇黯然转身。保姆进屋后朝楼上看了一眼,然后去晾洗衣机里的衣服。
到了晚上快十点的时候, 乔念家的门又被敲响了。
她写在本子上的手都是一抖,拉出长长一条线。
“乔念回来了吗,张姨?”
保姆看了看钟表, 感觉要说没回来就有点太假了, “回来了。已经睡觉了。”
陈奇说, “张姨你让我上楼看看她?我怕她昨天着凉了。”
保姆看了看楼上,表情很为难。
陈奇趁着保姆犹豫的工夫,蹭蹭几步蹿上了楼。
乔念万料不到他竟然这么胆大,在别人家里,主人家没同意,说上楼就上楼。她原本盘腿坐在书桌前,听着楼梯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也来不及穿拖鞋,光着脚起身去关门,不料一脚踩在一小坨冰冷又黏糊糊的东西上面,清晰的、出溜溜的一段滑行感瞬间传递到大脑。
乔念的身体来不及反应,但她的脑子是很快的。
就在整个人已经失去平衡、即将落地的那个瞬间,乔念忽然想起了刚刚吃过的一碗桃子。保姆切上来的,放在水果碗里;拿叉子戳的时候一下没戳好,掉地上一块。她懒得捡,想着明天保姆反正也会来打扫……
不是,为什么就这么巧!
她闭了眼睛,准备迎接这不可避免的疼痛;骤然间听得门口一声低呼“操”,然后那声音一下就来在了她耳边,感觉一阵风至,两个肩膀上一股大力被捏得生疼,向下跌落的运动趋势被终止了,乔念后知后觉、惊慌失措地睁开眼。
饶是陈奇反应快,也是一身冷汗。把她放坐在床上的时候,他的两只手还死死捏着她的肩头不敢松开,无奈问她“你又在搞什么?”
乔念愣了几秒,才想到自己的脚。她低头瞧去,地上黏糊糊一条,她的脚底也是。都是烂了的桃。
陈奇点着头看她,“真行。”然后去她卫生间接了盆热水出来。
她洗脚的时候,他就拿餐巾纸擦桃。桃渣子擦走了,然后去楼下拿拖把。保姆在楼下说“我去吧”,陈奇说“不用”,拿着拖把上了楼。不单把桃印子擦了,整个屋子都给她拖一遍。明亮的。
他一边拖地,一边就像从前一样,阳光的、坦荡地望着她,“你没有不舒服吧?昨天是不是在电影院里着凉了?”
乔念早就神经当机,泡在盆里的两只脚下意识地相互摩擦了一下脚趾头,心里翻着巨浪,面上还要装作自然,“没有。”
“你今天出去了?”
“嗯。”
“刚回来吗?”
“哦。”
陈奇忽然停下手里的拖把,咬着嘴唇,半晌没说话。就直直望着她。她说谎的时候,特别心虚。陈奇想,她为什么心虚?她只要说‘我生气了’,因为生他的气,所以跟他闹别扭、不想见他,就这样告诉他就可以。‘明明不想看电影的,非拉着去,所以生气了’,这么说也行。要怎么罚他都可以。打他也行、扇嘴巴都可以。
她根本就没出门。他一直在门后听着。她没有从外面回来。
可以闹别扭,想怎么闹都行,可是不要不想见他。
马上要开学,没几天了,再见到她又要半年;他恨不得每天早上都不去训练了,只想待在她身边。
乔念被他看得发怵,这孩子本来眉眼就冷酷,太锋利,他不笑的时候、沉下心下望着你的时候,就是教人接不住。
或许是做贼心虚,在那样逼人的眉眼下,乔念感觉他正在爆发的边缘徘徊。她想关门,想说‘我要睡觉了’,又不敢说,她真的有点怕他。
这种感觉很遥远了,但莫名其妙的,又回来了。
乔念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可怕,是前世。他徒手把人打死了。那种情况下是个人都会害怕。
重生回来之后,最初的一段时间,她也怕他。说来好笑,那个时候他才初一,还是个小崽子。个子又矮。但是一个人浑到不要命的程度,做事不计代价、不讲后果,本身就是很可怕的。
这跟年龄和身高根本没有关系。
还记得硬逼着他给姚柏宇道歉的那个晚上,乔念看到那孩子阴冷不耐的眉眼甚至都不敢多跟他说一句话。
后来,他终于脾气好了。待人也和善了,乔念以为这孩子终于成功走到正道上来了。
可是这一刻,他也不说话,只沉着锋利冷酷的眉眼看她的这一刻,活像她干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万个对不起他。乔念感觉那种害怕又回来了。她不敢再看他,愣愣想了很久,这才想到一个解决方案。逃开,去倒洗脚水。
她抬了盆没走两步,许是慌,又或者是刚拖的地有点滑,那拖鞋一下又滑了开去。这一下不比方才,手里一盆水在惯性的作用下,劈头盖脸而来。还是洗过脚的水。
乔念闭了眼,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一点平衡都找不回来。
她已经准备接受命运了,忽然耳边又是那熟悉的一声“操”,紧接着就是拖把重重落在地上的声音、水泼在物体上的声音、最后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的声音……
乔念睁开眼,看到陈奇白色的T恤就在自己眼前。他撑着她的腰,整个人挡在她和她的洗脚盆中间。
他低着头,头发、后背全湿了,顺着胳膊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乔念刚刚的窘迫全不见了,望着那眉目间俱是锋利与冷峻的男孩子一身狼狈地护在她面前,她不可遏制地笑,不忍直视,一手捂了自己的眼睛,笑得停不下来。
陈奇都快把自己嘴唇咬掉了。
这就完了?刚刚的事情就这么又被她糊弄过去了?不是,白骗他了?睁着眼睛说瞎话啊!被抓包了,也不知悔改。然后,还泼他一身洗脚水。
“乔念,你真行。”陈奇说着,然后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陈奇真的没去训练。他怕他训练回来,她又‘跟同学出去’了。
乔念因为在基因组装算法的过程中被卡住了,理不清头绪,就想出去小区散散步。有一次算概率的时候她被懵住了,就是散了半个小时的步然后想出了算法。
她刚一出门,对面的门开了。
乔念按在电梯按钮上的手都是一顿。
“要去跑步吗?”他从门里走出来,全身行头早就整理清爽,脚上都是外出的运动鞋。
“没有,我去买点东西。”她说。
她不能散步了,散步要散很久;只能假装去买东西,因为买东西一下子就能回家了。
可是她要买什么呢?她没带钱。
乔念和陈奇来到小区门口的超市,店主是一个大叔,看见乔念进来,一面热情地招呼、一面跟正在结账的顾客说“看看人家这孩子,考上Q大。高考状元。”
那顾客是一个中年妇女,闻言回头,满目赞叹对乔念说,“有出息,真有出息。”
乔念微笑,装模作样在几排货架间走了两趟,陈奇依旧跟在她身后;店主大叔忙完上一个顾客,恰巧看见就问乔念,“姑娘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她也不知道啊。找一个你店里肯定没有的东西。
乔念很艰难地想,然后说,“插线板,老板,你这里有插线板吗?”
这里是生活用品超市,乔念想,那种东西应该是出现在五金店里的。
不料大叔一笑,“姑娘,就在你身后。”
乔念回头,看见了一排‘野牛’牌插线板,三孔的、两孔的、三孔加两孔的、带USB的,应有尽有。话说你为什么抢人家五金店的生意?
这咋办?没钱。
偏偏陈奇又从后面上来凑热闹,问她,“要几位的?多长?”
几位?多长?
乔念此时早已后悔不迭,可是已经说出口了,还能怎么办?又被他问,只能愣愣地说,“加上保姆有四位”,然后伸出两根食指比了一个插座的长度,大概这么长。
陈奇看着她笑。
店主大叔也笑。
乔念被他两个笑得好烦躁。
尤其陈奇,平时闭着嘴的时候觉得他的嘴并不大,这一笑就看着不小,有棱有角的,咧出一口白牙。
“你要放在哪个房间?要用来插什么东西?”陈奇掩了笑又问她。
对啊,插什么呢?
乔念感慨,当你用一个谎言去遮掩另一个谎言,越到后面难度越大。
她不知怎么就说了一句,“鱼。”
“插鱼?”陈奇笑更凶了。
“不是,”乔念心念电转,一下厘清了插线板和鱼之间的联系,她说,“我要养鱼。要买鱼和鱼缸,然后需要一个插线板,老板,你这里有卖鱼的吗?”
店主大叔还在因为陈奇那一句‘插鱼’笑得停不下来,只能朝乔念挥挥手,“姑娘,买鱼你得到前平街的花鸟市场去。”
那太好了。乔念呼出一口气。“谢谢老板。”赶紧溜了出去。
陈奇还在后面拽她,“不去买鱼吗?”
乔念瞪他一眼,她像是会养鱼的人吗?她只会吃鱼。
“你怎么没去训练?”乔念忽然想到。
陈奇终于不笑了,半天没吱声,过了一会儿像是做错了事一般,带些懊悔又信誓旦旦地说,“我过几天会加倍练回来的。”
乔念一下子明白了。
怪不得她才一出门,他就从他家里站了出来。
她回到家想了很久,回学校的机票早就定好了,就在后天上午。
她本可以就这么走了的,可是不行。她想到上一个寒假,他省队选拔赛都不参加了,去B市找她,就胆战心惊。
这个孩子是个傻子。这么难才博到的一个未来,他一点不懂珍惜。
他失去了这个未来,他还剩什么?
乔念打电话给陈奇说“你明天早上训练,下午我请你吃饭。”
没过三分钟,她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大长腿又几步蹿上楼梯,趴在她桌子上兴奋地问她,“我要穿什么衣服?可是我只有运动服,吃西餐会不会不太合适?我明天早上去买衣服好吗?”
乔念忽然有点心疼他。
这个孩子,他什么都没有。他连西餐都没吃过。她请他吃西餐,却还是在算计他。
“就穿平常的衣服就好,咱们是去花钱吃饭的。”
乔念带他去的是N市最高档的西餐厅之一,C&G。说它好,其中有一半原因就是它最贵。
因为不太会点菜,乔念直接定了一个双人套餐,899。
陈奇攥着自己口袋里的500块钱,手心都在出汗。
他本来想好了,再怎么说,应该他花钱的。可是看到菜单上的价格,他感觉这钱掏不出来了。总不能说,‘我出一半你出一半’。他原以为500块钱吃什么都够了。
乔念说,“陈奇,你说这个餐厅环境好不好?”
他看了一眼,服务员比客人都多。餐厅装修得好像是美术馆。
“好。”
“所以要加油努力。尤其是男孩子,需要有事业,有经济基础,才能享受高档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陈奇说,“是。我会努力。”
会努力的。你喜欢,我一定努力赚回来。
乔念又说,“陈奇,你有跑步的天分,很多人都很羡慕,可他们没有。你知道吗?”
“知道。”
“你年纪这么小,就已经进省队了,这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机遇。很多人练了许多年,可能市队都进不去。上天给了你这么好的机遇和天分,你不要辜负,好吗?”
“好。”
“你开学高一,就要去体校了是不是?”
“嗯。”
“你知道,体校里有很多很会玩的同学,他们可能会抽烟,可能会喝酒,可能会玩得很疯,他们对未来没有太高的追求,可是你有,对不对陈奇?”
“对。我不会跟他们瞎混的。”
“我开学就要大三了,要准备考研究生了。后面的几个学期都会很忙,我可能不一定有时间问你的情况了,陈奇。你能自己管好自己吗?”
陈奇没什么文化,他甚至不知道都考上大学了,还要考什么,他更不知道读完硕士还要读博士。她说,他只能信。
“能发短信吗?”他问。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不太看短信的,你看我连微信都没申请。我没时间聊天。我们前面都有很不容易的路,陈奇,你也要好好干,我也要好好干。你说呢?”
陈奇低头良久,才清朗应了一句“好。”
“那你放假回来吧?”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这一个了。
他灼灼望着她,浓密的睫毛都在颤抖。
乔念的第七感告诉她,她再过分下去,前面所有的一切就都要被推翻了。这个孩子已经忍到极限了。
“回吧。”她说。
乔念又想了想,“你那个女同学,叫虞……”
“虞若晗,我跟她没什么的,”陈奇急得都要冒汗,“都不太熟,没说过几句话。”
乔念摇头,“不是,我没问你。我那天看见她,觉得她真的好漂亮,好可爱,而且很单纯。我真的很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子,肯定有很多男孩子追求吧?”
陈奇松了一口气,“可能吧。”
而且,那小女生穿的衣服也不便宜,乔念看得出来,她家庭条件也不差。
去年穿的跟她撞衫的那件木耳领的白衬衫,是卢彩凤买的,但凡她买的单品,最低也要在四位数附近徘徊。今年穿那一身黑白配,看材料和设计,都不会是小品牌的产品。
在这一点上,乔念都觉得自己很市侩。但她近乎固执地认为,还是要找一个家庭条件好些的,陈奇以后的另一半,还是应该找一个家庭条件好的。他太可怜了,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童年的悲惨,他真的需要一个散发着温暖、裹挟着浑身爱意的人,用阳光把他生命中的雾霾全驱散。
他这么努力、这么乖,这世界应该多几个人疼爱他的。
“谁要是能追上她,带出去肯定大家都羡慕死了,”乔念说,“其实交女朋友也体现一个人的品味的,你知道吗?交一个不合适的,比如说年纪不合适的、太老的,带出去只会让朋友笑话。”
“我不会交女朋友的。”他说。
因为只顾着做出承诺,陈奇忽略了,她说,‘年纪不合适的’——‘太老的’……
“明天我赶早班飞机,你就不用送我啦,陈奇。”
“我送你,我已经请假了。”
乔念放了刀叉,“你看,咱们刚说完。什么事情最重要?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有本事、有事业最重要。对不对?”
不对。你最重要。
陈奇想。
可是如果你说事业最重要,那就是事业最重要。
他低头切牛肉,牙咬得很紧。
“明天早上,我爸开他那辆奔驰送我。你看,有钱就可以买好车,就可以不用挤地铁。是不?”
陈奇点头。他会好好赚钱的,以后也会买好车给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