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站员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响起,那格小窗也从她眼前滑走。陈纵可以感觉到子夜视线在自己身上长久的停驻。原来人的眼睛是可以讲话的,原来人的情感是可以仅仅经由双眼讲诉的。很重的爱也在那一瞬间变得很轻盈,陈纵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不由自主地动了,下意识去追寻那一格搭载着子夜远行的窗。子夜也在她跑起来的一瞬笑起来,顷刻从固定的那幅画中消失,一格一格倒退,在她能看清的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以口型告诉她,别哭。又指指手机,打电话给我。
子夜走了。
陈纵停了下来。
她不是子夜那种可以全凭天分、不靠老师的学生。因此高二伊始,她就被转到当地最好的市中学,开始了住校生涯。爸爸和邱阿姨每个月来接她回家一次,两人大发慈悲,允许她每个月晚上可以玩一个小时手机。除此之外,爸爸和邱阿姨跟子夜视频之后,她还可以跟子夜通十分钟电话。不论文字交流还是语音通话,都在家长的监视下进行。这时候,她作为未成年人人身的不自由就体现出来了。
陈纵与子夜只能闲聊日常。经由子夜的讲述,陈纵已经可以详尽勾勒出他的校园生活。他四人寝在三楼,去那里上学的每个人都很优秀,只有他自己“平平无奇”。留学生宿舍距离子夜宿舍很近,韩国学生喜欢买电动车,又担心被偷,总要给车加上过分夸张的电子锁。以至于隔壁楼一旦有人经过,一排一排电动车便会一齐警铃大作。这行为被投诉过无数次,却没什么成效。子夜睡眠大受干扰,常常需要午休来弥补。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大学生活没什么稀奇,没有交女朋友,也没有人跟他示好,因为他“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
轮到陈纵,便是:那所高中女生都更漂亮,男生却没有一个帅哥。学校招生标语是“搭乘前往一流大学的方舟”,而所有的俊男都早已淹死在了知识的汪洋里。白小婷今年被选去做了空姐,认识了一个富二代里少见的潜力股,约定法定年龄结婚。至于陈纵自己嘛,她成绩不好不坏,稳步前进。有一次二模考到年级前十名,以至于爸爸都怀疑她抄袭。末了,陈纵会讲,每天都有大考小考,没有时间给她写小说,故她也没有再问过子夜周缚和年年的问题。
陈纵连看课外书时间都少了很多。但她还是会如实告诉子夜,“我前阵子读了《笑林广记》,读到《辩捷》篇,晓得那本书为什么轻易激怒了你姑姑。”
“原来世界上的好学生并不全都像你这么懒散,他们去食堂吃饭都是用跑的,睡觉五个小时都是嫌奢侈的。”
“看到他们,我也跟着紧张。吃个饭都没工夫好好挑拣的人果然不会有别的欲望,古人没有骗我。”
“因此最近我也没有读网络小说。”
“只有一节高考语文导读,文言文和现代文居多。老师上礼拜提到《子夜》,整个班级风平浪静。我才意识到这所高中没有你。”
“哲学系都学什么呢,课业紧不紧?”
子夜讲,他要在三年内修完所有课程,所以他比旁人尤其地忙。爸爸要养两个小孩,也有别的事要操心,常常不在家。陈纵的高中要求重点本科升学率,因此也有许多非人的规定,比如一个周末只放半天假,一个月能有一天长假。寒假只放除夕新年两天,而子夜绩点年级前几,获得了去洪堡大学交换一个月的机会,这一个月的学习也能换算绩点,他不愿意错过,也因此和陈纵错过新年。等到子夜从德国回去学校的那个周末,陈纵听说他在学校昏倒,邱阿姨接到老师电话,赶去照顾过他一次。
那个周末,陈纵晚自修特意跟老师请了半个小时假,到校门口小卖铺借电话打给子夜。
“没事,”子夜在电话里这样讲,“忽然犯低血糖,在食堂里晕过去,被同学送到校医院。不是什么大事。”
“在家生龙活虎的,去上大学怎么就低血糖了。是不是食堂做得难吃?还是北方菜系不合口味?”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睡得不好,”顿了顿,子夜又笑着说,“食堂很好吃,什么菜系都有。等你毕业,我带你一一吃遍。”
陈纵帮不上什么忙,又不敢瞎操心,白白惹人心烦。 “最近有什么开心事吗?” 她只想知道他开不开心。
子夜意外很有倾诉欲,“倒是有一件。学校有名女同学——”
“女同学?”陈纵被激发出危机感,恰如其分地提醒他,“陈子夜第一次提及适龄异性。”
子夜接着讲下去,“有很严重抑郁症,严重到几度退学。”
陈纵差点就忘记危机感这回事,“听说很难治愈,几乎只能靠自己。会有阅读障碍……而且还容易使身边人有情绪病,她……”她虽然很同情她,但她只是个凡人,分身乏术,只能担心子夜,“你不要离她太近。”
“不会,”子夜答应她,接着又讲,“她今年毕业,昨天校园婚礼。婚礼致辞,她讲了很多,说她这些年走来很不容易……她尤其感谢她的丈夫,说自己被他治愈。”
向来逻辑清晰的子夜,不知怎么有些语无伦次。
隔着电话机,陈纵看不出他的表情,也无法经由电子音听出他的情绪。
她只知道这件事使子夜开心,因此她也为他高兴,“真好。”
背后请假出来排队打电话的女声催促了两三次。察觉到她并不是在讲什么要紧事,催得更急,“我男朋友八点就开始等我电话了!”
陈纵不理。
背后女生踮脚瞥眼通话时间,“排队二十几分钟,电话讲九分钟,离校超过半小时门禁了吧?小心门卫卡点不放人,将你扭送去教导主任办公室罚站。”
陈纵压制住喷薄的怒气,捂着听筒,很小声很不舍地讲了句,“我很想你。”
“我也是。”子夜这么讲。
“等我来找你。”
“好。”
得此一句,夫复何求。陈纵卡点十分钟挂断,将通话结束在最圆满的时候,回头笑脸盈盈地冲身后女声比了个中指。
迈入高三之前那个暑假尤其重要,两个最炎热的月份也要在一周一轮的摸底考试中轮下来。陈纵早已选定了另一所位于十朝古都的大学,那所学校物理系最好——你上最好的大学,那我也不能输——那时她野心勃勃的性格也略有显山露水,日子也因有了既定目标而心无旁骛地过下去。每个月她仍回回家一趟,大部分时候家中只有邱阿姨。经济状况一片愁云惨淡显露在邱阿姨脸上,只有娇生惯养惯了的陈纵始终无从察觉。
第二年新年只有两天假期,陈纵是和邱阿姨过的。两人一齐包饺子走了个新年的形式,夜里坐在沙发上看春晚时,电视机下方突然跳出一则新闻。
【一代文学巨匠陈金生病危。】
陈纵转头去看邱阿姨表情。
邱阿姨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很显然,两人都无心再看小品。郭冬临小品演到一半,邱阿姨起身去走廊上打了个电话。
“老冤孽应该快死了。”
邱阿姨这样开场,显然是打给爸爸报喜。
不知爸爸讲了句什么,邱阿姨讲,“临死见他一面?他活着我都不想见。”
过会,又添一句,“遗产怎么不要,我这么多年罪是白受的吗?”
“你别劝我。不该我得的,我一分也不要。该我的,也不该少。”
“那么多书的死后版权代理,我凭什么白白便宜那女的?”
……
爸爸劝了邱阿姨很久,她都不肯听。铁了心地讲,遗产是无论如何要争。
陈纵趁机从上锁的书柜中偷出手机,给子夜发短信。
陈纵:[陈金生病危。]
子夜:[不关我事。我妈准你玩手机?]
陈纵:[她非要去争遗产,我爸正劝她呢。趁机偷玩手机。]
子夜:[别给她发现了。]
陈纵:[不会。]
子夜:[别让她去。]
陈纵:[我爸都劝不住,我哪里劝得住?]
子夜:[一会儿我跟她讲。最近都干了什么。]
陈纵越发没脸没皮:[没干什么,就想你。]
外头邱阿姨已经在讲结束语:“……你也自顾不暇,我总也要想办法帮着你……你别管我,我自己会去找律师咨询,到时候消息确凿了,带上律师一齐过去。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他死了,我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啊。你放心。”
陈纵将刚才的消息一条条删掉,坐回沙发上剥橘子。
邱阿姨挂了电话回来,看见壁橱里的手机亮了一下。狐疑地拾起来,看见一条:[高三了,别想了。]高声质问陈纵,“你哥叫你别想谁?”
陈纵面不改色地讲,“丁成杰。”
“这么多年,还想呢,也真为难你。你哥讲得对,快高考了,也收收心,”邱阿姨感佩她的长情,同时又啧啧称奇,“他还没坐牢呢?”
陈纵语塞:“邱阿姨,大过年的,别咒人行吗?”
“行,行行。”邱阿姨点头称是。电话铃适时响起,她步出房间接起,“你也看到新闻啦?”
陈纵竖起耳朵。
“什么别去?你晓不晓得那是多大一笔款子?我看你就是没吃过钱的苦——”
“你还顾这个呢?你自己学业顾得过来么你!”
“等你明年毕业挣钱?你读个哲学系本科,挣得着几个钱?”
“你陈叔为你们两个小的未来的留学费奔忙好几年,一笔一笔养老钱投进去没个响,这会儿也没个着落……你以为这世上钱是这么好挣的?”
“当心他诈死?他快八十高寿,还能诈几回……”
“不离婚,那是我的诈,不是他的诈!”
“有诈我也得去给他诈,总不至于我命还没他长,熬我也得熬死他——”
“你别管了。”邱娥华讲得斩钉截铁,“你只管好好念书,听妈的话。”
听妈的话是邱娥华最严厉的教诲。过了这条警戒线,她便会拿痛哭兼发疯来达成道德绑架。
子夜适时结束了通话。
这件事却远远没完。“陈金生病危”或者“陈金生进重症监护室”的新闻一年内出现了四次还是五次,港媒要同陈金生家人确认信息时却永远不会有下文,几次病危通知书却都没有确凿死讯。邱阿姨反复搜索陈金生在任何公共场合露面的蛛丝马迹,却仍旧一无所获的时候,她彻底忍不了了,觉得是陈家人试图侵吞、转移属于她的遗产的一种手段。那时候,她本就敏感的神经已被折磨到濒于崩溃,和陈纵草草作了别,拿起证件、银行卡和回乡证,带着律师离开了金城,自此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这里。
原来书里写的娇妻带球跑都不写实,霸总追妻火葬场也是无稽之谈。真正的上位者,永远不会低下高昂的头颅。世上也真的有人可以不动声色,不发一语,便可以让逃走的妻子全凭人之天性自动寻了回去。那时陈纵虽没真的见过他,却已觉出他的可怕之处。
那次事件后的四个月,邱阿姨还没走,却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点就着,一碰就炸。过完年后,高考之前,陈纵有心避着她,四个月没有回家。幸得没被她情绪影响,考试没出意外,还算正常发挥。一出考场,陈纵立刻寻到考场学校门口的小杂货店,先借给爸爸打了个简短的电话报喜,然后打给子夜。
“我买了去你那里的快车票。”
这笔钱都是她从生活费里抠下来的,攒了有一阵子了。
“过来我带你吃好吃的。”子夜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说。
“不,陈子夜,不要再拿对付小孩那一套对付我。”
他嗯了一声,知道这番话在她心头憋了很久,于是只管安静聆听。
“我已经十八岁成年,可以为自己说的话,做出的一切行为负责。”该死的,她终于自由了。
“然后。”他请她说下去。
“我爱你,陈子夜,你很清楚,你不要再装作看不见,”她一字一顿,讲得异常笃定,“你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
“嗯,我知道。”他语气听起来非常平静,像在路上听见人们激烈讨论他早知道试题答案。
陈纵仍还有刚从考场上带下来的亢奋,带着命令式,特此通知他:“我要跟你做|爱。”
这话立刻收获了正在吃晚饭的杂货店老板全家的侧目及白眼,陈纵全都不管,全都不理。此刻她就是她生命的主宰,她决定做个坦诚的磊落的斗士,她一定要当众讲文艺作品里那些最直白的欲|望议题,她为自己骄傲,也还不懂得究竟是谁给她的这种勇气。
子夜笑了,像是听见一句生平最幼稚最孩子气的话那样,笑得无可奈何,却也无法拒绝。
“好,我去开个房间。几点到车站来接你?”
“晚上八点。”
两人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聊完彼此为身心做出的重大决定。
二十余小时的卧铺车程,陈纵并没有睡太好。她一闭上眼,便开始谋算着该从何处对子夜下手。她是应该循序渐进,见到他先给他一个拥抱,再亲他,再深吻,然后将他扑倒;或者直接一点,去酒店房间立刻将他扑倒?她盘算了子夜二十几个小时,完全功夫没顾上自己。
子夜一早等在车站外,等来的于是是个蔫儿了吧唧的陈纵。此人全程就吃了一包小饼干,一瓶矿泉水,昨日凛凛威风全然不见,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肚子响了不下十此。子夜也没笑她,叫师傅将车停在校门外,领着她先去将肚子填饱了。
时间不算早,附近餐厅营业的不多,校内也只剩一两间食堂为师生提供宵夜。陈纵点名要吃饺子,吃到第二盘才终于缓过劲来,嘀嘀咕咕地品评食堂以及子夜,“食堂这么好吃,为什么你还会瘦?念哲学这么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