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做了国公夫人脾气大得很,贾母暗暗咬牙道,宝玉说了两句话罢了,当日慕泽不都给她讨回了,竟还生气到今日!
“老太太比我明白。”慕泽道, “您不是还在生黛玉的气么?两三个月没有一句话,转头又像没事人似的,亲亲热热的,老太太不别扭么?”
贾母一下子绷紧了脸色,她自觉自己向小辈低头已经是莫大的羞辱了,慕泽竟还到她跟前来耀武扬威!
贾元春晋封,贾家上下都喜气洋洋,独独除了贾母。
因为只有贾母知道,对于贾元春来说,皇帝此时晋封她,不是她的福气,这是她的催命符,是贾家的催命符。
贾母从年轻时就是个聪明人,她懂得局势,她知道现如今太上皇和忠勇王爷如何翻腾,将来这天下还是当今皇帝的,他们这些同皇帝作对的,将来都不会有好下场。
贾元春已经做了他们博弈的棋子,将来势必要棋毁人亡,但贾母不想贾家随着贾元春消散,她还想保全贾家人的性命,这样才能以期来日。
贾母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显然是气狠了,她咬牙切齿道: “她做小辈的不懂事,我这个长辈难道还能同她计较不成?什么生气,不过是那时候气上一会儿,过后早忘了!”
慕泽冷笑: “好,老太太既然如此说,那我无话可说,告辞。”
说完,起身就要走。
贾母一愣,气都顾不上生了,慌忙道: “慢着!你是什么意思?”
慕泽并不理她,径直往门口走,贾母高声道: “你可是说过,要护着贾家上下的!”
慕泽停下,转头看向贾母: “我何时说的这话?”
贾母抓着腿上的羊毛毯子,道: “黛玉亲口同我说的,我难道还能信口雌黄,不信你回去问她!”
慕泽想了想,笃定道: “她说的应该是我会护着老太太这种话。”
“什么?”贾母怔了片刻,道, “不是,她说的分明是……”
“老太太,我劝你,想好再说。”慕泽提醒她, “若此话不是玉儿说的,您该当如何?”
贾母回忆着,那次黛玉为何说这话来着,是甄家人上京,王夫人冒了她的名义请黛玉过府,当时自己愁眉不展,黛玉安慰自己。
她说: “外祖母放心,夫君必能保外祖母无恙的。”
是啊,她说了,她……她说会保外祖母无恙。
“可是……可是……”贾母徒劳挣扎道, “可是,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能求什么?无非就是……就是儿孙们能保全性命罢了。”
“老太太,您对黛玉有养育之恩,黛玉当然要救您。”慕泽道, “如果你说的是这件事,那我可以向老太太保证,不管将来贾家如何,只要你还在,我定然保你安然无恙。”
贾母当然不肯,她厉声道: “我不必你救!”
“你……你救救宝玉,我用我的命换宝玉的命!”贾母高傲的头低了下来, “我不要求别的,只要你能救宝玉。”
慕泽无动于衷: “我没有救他的理由。”
贾母颤颤巍巍的坐稳,道: “宝玉和黛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兄妹之间,总不能一点旧情都没有,黛玉难道……难道一点儿不顾念他吗?”
“黛玉在这个家里顾念的人不只老太太一个,可她怕我为难,从来不说。”慕泽眉目间浮起温软的柔情。
贾母有点恍惚,是啊,黛玉心尖上,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人。
“还有一句话,我必须要说,老太太,贾家将来不管落得如何,那都是你们贾家人自己做的孽,与黛玉无干,即便黛玉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你凭什么怪她?”慕泽的话里染上了怒气, “未免太没有道理了!难道贾家人做那些恶时,是黛玉将刀搁在他们脖子上,逼着他们做的?”
贾母张口结舌,她算是看清楚了,慕泽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跟他说什么都没用。
“另外,老太太,你别只想着黛玉是不是对不住你,你先想想,你可有对不住黛玉的地方。”慕泽又道。
贾母哼道: “我对不住她?我养了她这些年,难道还是我对不住她了?”
“我真为黛玉不值。”慕泽叹道。
“当年岳父的遗产都由你收着,除了黛玉这些年的吃穿用度,你能保证全部充作她的嫁妆吗?”慕泽话锋一转,说起了一件贾母几乎要遗忘的往事。
林如海的遗产……
贾母不由得出了神,除了黛玉的花用和黛玉的嫁妆,剩下的……
贾母心虚,但她还是理直气壮道: “你难不成要说,我吞没了林家家产?无稽之谈!”
慕泽直白道: “我让人查过,老太太,你的后手处理的极好,无论是人还是账本,你都抹的很平。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做了,总有蛛丝马迹。”
贾母道: “这不过是你的揣测,你以为黛玉会相信你吗!”
“我的确没找到切实的证据,不能就这么到黛玉跟前说,她的外祖母擅自处置了她的家产,但是老太太,扪心自问,这么多年面对黛玉时,你真的能一直问心无愧吗?”慕泽质问道。
贾母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道: “你不过是想为自己袖手旁观找一个借口罢了,倒不必往我身上泼脏水。贾家如今是比不得靖国公府,可我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不是能任由你这么随意污蔑折辱的!”
慕泽摇摇头,万分心疼,黛玉的一片心,终究是被老太太辜负了。
“我不敢折辱老太太,我说过,你对黛玉有养育之恩,这份恩情,我和黛玉都会记着。”慕泽道, “但老太太,你已经伤了黛玉的心,我想往后你还是少见她,少在她跟前胡言乱语为好。”
贾母锤了把坐着的软榻,恨恨道: “你不让我见自己的外孙女,不让黛玉见她的外祖母,这话你敢去黛玉跟前说吗?”
“老太太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慕泽道, “我说的是,少见,当然不是不见。像逢年过节,贾家有什么喜事,该请黛玉的,老太太当然还是要请。不过等你见了人,说话还是要注意些分寸,您说是不是?”
贾母冷笑: “你是在威胁我吗?”
“是啊。”慕泽微笑道, “老太太,虽然我不会雪中送炭,但您一定不想我火上浇油吧?”
贾母咬牙瞪着慕泽,慕泽轻飘飘道: “我的耐心有限,老太太,你的回答呢?”
贾母不甘不愿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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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黛玉手拿绣框,心不在焉的绣着一片竹叶,连慕泽走进来刻意没有放轻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慕泽握住她拿着绣花针的手指,轻声问道: “绣什么呢?”
“……”黛玉吓了一跳, “什么?你回来了……”
慕泽忙抚抚黛玉的胸口,道: “不怕不怕,出什么神呢?”
黛玉摇摇头,呆了一下,才问道: “老太太说了什么?”
慕泽将黛玉手里的绣框和绣花针都拿过来搁在一旁,道: “所谓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或许并不知道陛下为何晋封贾贵妃,但她一定敏锐的从中察觉到了不祥的味道,否则她不会这时候迫切的想要拉近和靖国公府的关系。”
“果然是为了贾贵妃。”黛玉如释重负,也算是……意料之中吧。
贾贵妃才晋封,贾母立即就来向黛玉示好,只能是为了贾贵妃。
“贾贵妃的事不过是个引子,老太太想护着的其实是贾家。”慕泽省去他和贾母那一番交锋,换了个柔和的说法将结果告诉黛玉。
这事是瞒不住的,必须得让黛玉知晓,纵然慕泽警告过贾母,但慕泽更希望黛玉自己有所防备,以免上当。
黛玉愣了一会儿,道: “贾家……”
慕泽抵着黛玉的额头,轻声道: “太上皇和陛下斗法,将贾贵妃牵扯到其中,她必然没什么好下场,将来,贾家也会跟着……”
“这都是说不准的事,但老太太势必想未雨绸缪。”慕泽慢慢道, “贾家的人都是老太太的儿孙辈,她在乎也是人之常情。”
黛玉怔然片刻,道: “我明白。”
“我又让你为难了。”黛玉叹息着, “老太太一定是想让你护着贾家。”
慕泽摇头: “我没有答应老太太。”
黛玉点头: “本来就不该答应。”
黛玉偏头靠在慕泽肩上,道: “……明明是贾家人做错了,将来不管如何都是他们自作自受,贾家有如今这局面,难道是我们的错吗?”
话至此处,黛玉不免愤慨,她惦念老太太的情分是不假,可贾家其他人的过错和黛玉有什么关系,又和慕泽有什么关系?贾家无辜的那些人是被贾家自己人牵连的,与慕泽和黛玉何干?
“别气别气。”慕泽捋着黛玉的胸口给她顺气, “他们作孽归他们的,当然和你我无关,别为了那些人生气,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我气什么?”黛玉低落道, “只是老太太恐怕正生着我的气呢,她怕是要说我是白眼狼吧。”
“瞎说。”慕泽捏捏她的嘴角,道, “我不瞒你,老太太的确生气,这些日子,咱们还是少过去,别让老太太拿你撒气。”
黛玉叹道: “撒气我倒不怕,我只怕老太太哭,她一哭,我若是心软了怎么办?”
上了年纪的外祖母若是哭求着黛玉,黛玉当真没法铁石心肠,但要她答应老太太无理取闹的请求,黛玉更是不愿意。如此,先少往贾家去倒是好的。
“我怕。”慕泽双手紧紧拥着黛玉,道, “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受委屈?有我在,还要你受委屈,我真是白活了。”
黛玉靠近他怀里,道: “有你在,我何曾受过委屈?”
慕泽低头轻吻黛玉的发顶,道: “下次你见了老太太,只管说是我不要管的,你不能做主。”
黛玉知道慕泽的意思,不管怎么说,黛玉都是在贾家长大的,贾家将来出事,黛玉袖手旁观,外边一定有闲言碎语。
可黛玉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她难道能左右靖国公的想法吗?
只要将黛玉在这件事里择出去,就没有人能说黛玉的不是了。
黛玉没应。
慕泽催她道: “贾家与我毕竟隔了一层,我又不是靠着贾家提拔的,没受过贾家哪个人的恩惠,我不管贾家的事,谁也说不上别的来,这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办法。”
“夫妻一体,理应你我共担。”黛玉郑重道。
“傻。”慕泽拉着她的手,两个人一同到软榻上坐下,慕泽还捏了捏黛玉俏丽的鼻子。
黛玉道: “傻便傻。无论如何,断断没有将你一个人推出去的道理。”
慕泽还想再说,但又想着即便贾家出事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届时会如何尚且说不准,黛玉已经够烦心了,自己再与她争执,岂不是在她心上雪上加霜。
于是,慕泽轻轻笑道: “好,听你的。”
黛玉也笑了一下,只是眉目间仍有愁绪未散。
慕泽想让黛玉散散心,便笑道: “趁着如今尚且还不算太凉,不如到外头去逛逛?”
黛玉怏怏道: “今日不出门了,明儿还有个宴,李家太太请我去赏枫,说是他们家种了一院子的枫树,这时候瞧着是番盛景,年年李太太都要请人去赏。”
“出门多带上两件衣裳,觉得累了就去歇着。”慕泽嘱咐道, “还有,别吃那些甜点心,昨儿夜里你又咳嗽了。”
“不是吃了冰糖悉尼么,现在我已经好了。”黛玉分辨道。
要说黛玉非得吃甜点心不可,也是没有的事,就是慕泽一听到黛玉咳嗽两声就如临大敌,黛玉下意识就想逗逗他罢了。
慕泽道: “那就这两日不吃,后日让厨房给你做牛乳糕和蝴蝶酥。”
黛玉想了想,很勉强的点头道: “好吧。”
待午后黛玉歇午觉时,慕泽去了趟京营,等他回来,黛玉正好梳洗完毕。
黛玉道: “别这么急,你有事忙你的就是,我还要你时刻看着啊?”
慕泽道: “没什么事,我就是过去看一眼,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还顺路取了这个给你。”
黛玉正坐在妆台前,让紫鹃给她梳头,闻言从镜子里看过去,只见慕泽手里拿着一个卷轴。
“这是副画还是字?”黛玉很感兴趣的问道。
慕泽笑道: “你猜猜?”
黛玉笑道: “这怎么猜出来,展开让我看看。”
慕泽依言展开,黛玉看向镜中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到他手里展开的卷轴上。
“这是……”黛玉不敢置信道, “这是我爹爹的笔迹?”
紫鹃及时的松开手,生怕扯到黛玉的头发。
黛玉急急站起身来,几乎要扑到这幅字上,她伸手想碰又怕碰坏了。
“真的是爹爹的笔迹……”黛玉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口中喃喃道。
“是。”慕泽笑道, “这是岳父当年中了探花时,给同科榜眼写的一幅字。”
“那你……”黛玉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又……”
又是怎么拿到的?
黛玉哽咽的没能将话说完。
紫鹃见状,将手里的金钗搁下,轻手轻脚的退下去了。
慕泽一手提着字,一手揽住黛玉的肩膀,道: “那个榜眼如今在户部做个微末小官,近来辞官归乡做教书先生去了,他没什么家产,打点行装时找到了这幅画,就卖到当铺里去了。那当铺的东家是我副将夫人的嫁妆铺子,他夫人喜好字画,当铺的掌柜就将这幅字奉承给了她,让我那个副将看着了,他觉得落款眼熟,一打听,竟是岳父的笔迹,便将这幅画拿了来给我。”
黛玉一遍一遍的看着这几个字,好像又看到了年幼时教自己读书写字的爹爹和娘亲。
良久,黛玉才平复了情绪: “你要替我向那位将军道谢,这幅字咱们买下来,别白要人家的。”
“放心。”慕泽道, “我如数给了他银子。”
黛玉眼睛里带着薄雾: “爹爹当年的书稿有许多都送了人,我能留下很的少,我还以为我已经忘了爹爹的笔迹。”
“怎么会?你一眼就认出来了,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慕泽道, “你小时候,岳父定然常教你习字,是不是?”
黛玉道: “爹爹太忙了,只偶尔会教我,很多时候都是娘亲教我,不过娘亲的身子不好,总是生病,后来,爹爹就给我请了先生。”
慕泽皱起眉头来,道: “看到这幅字,我才想起来,我这些日子忙的连习字的空闲都没有多少了。”
黛玉偏头道: “不过你的字进步的十分快,比我当年习字时可快多了呢!”
“这算是夸奖?”慕泽失笑, “毕竟当年你只有五岁,而我已经二十多岁了。”
黛玉笑道: “错,我三岁就开始拿笔习字了。”
慕泽顿了下,道: “我三岁会拿筷子了。”
黛玉笑出声来,道: “我不记得我何时学会拿筷子的,但我想一定比你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