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郑漓当时的原话是:“天子刻薄寡恩,连有扶龙之功的赵群玉,也说杀就杀,对李闻鹊更是飞鸟尽良弓藏,用一个禁军大将军就给打发了,反倒是何忡这样的不忠不义之徒,最后竟还能得善终,逃到吐谷浑又混了个王侯。陆廷尉,您是个有大才的人,纵是为了天子舍生忘死,他也不会记得您的好。”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察言观色,更进一步,推心置腹。
  “您如今虽然已是九卿之一,但再要拜相,千难万难。原因无他,如今那左右二相,一个是皇帝的小舅子,一个则是踩着赵群玉的尸体上去的,皇帝正要拿他当个牌坊,如何会轻易换掉他们?而您出身扬州陆氏,又是这等仙品气度,才干非凡,哪里比不上严观海那等草包?”
  陆惟不置可否:“照郑郎君所言,我还能有更好的选择?”
  郑漓笑了:“自然,当今天下,又非章氏一姓之天下。你看何忡,便是叛乱闹事,最后不也能全身而退?如今他在吐谷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非快活!”
  陆惟蹙眉讶异:“郑郎君说了这半天,敢情是让我去投奔吐谷浑?去年为了迎公主回来,我已去过西域,那里时常风沙且干旱,夏日大汗淋漓,冬日又冻入骨髓,吐谷浑地势更高,想必更冷,我是不愿意多待的。”
  郑漓大笑:“我等世家子弟,早已享惯了十丈软红,吐谷浑再好,也不适合我们,我说的另有他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陆惟目光探究,似有所问。
  郑漓道:“北朝虽强,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自然有比它更强,更富庶之地。为人臣者,别无他求,不过是国泰民安,良禽择木而栖,您说是不是?”
  陆惟点点头:“若真有良枝,我自然也愿意考虑,只不过郑郎君所言的良枝,是否指南朝辰国?据我所知,辰国太子掌管一支贺氏商队,又有数珍会这样的当铺商路在手,可谓富可敌国。”
  郑漓却摇摇头:“数珍会在北朝势力,早都被拔除得差不多,我听说这其中还有陆廷尉出力。您别误会,我不是在替数珍会不平,而是我觉得,两国交战,细作再多,最终也还是兵力取胜,单从兵力来说,如今北朝也不占优势,您说是不是?”
  陆惟待要再问,郑漓却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就此带过,不肯再说。
  过后陆惟与郑家几次接触,关系一次比一次更近,郑家主动邀请他赴宴,却没再提过所谓的南朝更胜一筹。
  回到眼下,陆惟说完这些,就道:“来此之前,郑漓曾向我透露,此番寿宴里,也会有位贵客前来,若时机合适,就会为我引见。我猜郑氏对我还未完全信任,此时隔壁左右,必是隔墙有耳的,殿下过来找我,实是冒险了些。”
  章玉碗笑道:“若非过来找你,我怎能得知这些事情?”
  陆惟叹道:“我已让你绕道洛州,你却偏生还要过来,我早该料到,你这人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
  “我担心你了。”章玉碗忽然软软道。
  陆惟不说话了,只是捏住她的手紧了一点。
  章玉碗虽是软言娇语,动作却一点不矜持,在陆惟的脸颊摸了又摸。
  “你看你瘦成这样,怕是饭都吃不好吧?”
  温祖庭的死明摆着有问题,如今苏觅也中了招,陆惟之所以还没事,一方面是他小心谨慎,另外一方面,则是郑氏想拉拢他。
  为了找出疫病人为的证据,也为了探究郑氏与南朝的图谋,陆惟暂时还与他们虚与委蛇。
  “偌大洛阳,盘根错节,早已成郑氏之城,除非狂风骤雨,方能洗涤扫荡殆尽。”他低声说道,面上露出一点无奈,“殿下何时才能从我身上下来?”
  章玉碗瞪他:“你嫌我重?”
  “不如换个位置?”
  陆惟翻身将人反压在身下,但章玉碗不肯轻易就范,两人竟胡闹起来,不一会儿便鬓发生汗,气喘吁吁。
  “陆惟,你记不记得,从前你曾说过,你想要天下大乱的。”
  章玉碗暂告休战,手抵着对方胸膛,望着居高临下的人。
  “郑氏如果真跟南朝勾结,最后势必里通外合,洛阳大乱,而洛阳乃中原心腹之地,一旦乱起来,必已迅猛之势蔓延开去,这不正是你要的天下大乱,为何你还要费尽周折去查?只要答应郑漓,顺水推舟,自然可以坐看这一切的发生,反正苏觅也病倒了,以你的能耐,肯定能全身而退。”
  陆惟又叹了口气:“殿下冰雪聪明,就非要我说出来吗?”
  章玉碗的眼睛亮晶晶:“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呢?”
  陆惟摇摇头:“我不说。”
  章玉碗摇摇他的袖子:“我想听。”
  大有他不说,就不肯放他离开的意思。
  陆惟自然也可以振袖起身,可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就像十年前的殿下,跟十年后的你,必然也是两个人。”
  章玉碗含笑:“那让你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陆惟也笑:“兴许是门外路过的小野猫吧?”
  章玉碗的笑容里多了威胁:“陆、远、明。”
  陆惟无奈:“其实要说变,也没有变过。照如此趋势,天下终有一场大战,你我身在其中,不可能螳臂当车,我只不过是选择去略做修改,或扭转方向,让它不朝着那么糟糕的方向去变。”
  因为他知道,如果由洛阳之乱而引起的大祸,必会首当其冲,危及章玉碗的性命,潮水一旦形成滔天海浪,就不可能再轻易停下。
  如果这样,他宁可要天下维持这岌岌可危的太平,最起码,混乱不能最先由洛阳而起,也不能是章玉碗所在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世道,的确需要一场大乱来涤荡。
  而他面前这女子,却值得一片净土。
  他愿为之努力。
第116章
  郑十八是东都山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管事。
  郑氏按照身份地位为这些管事排行,从十八这个数字来看,郑十八在郑家的重要性并不靠前,平日里甚至没能分到主家或外头的差事,只能留在东都山庄打打杂,但郑家主人们是很少到这山庄来的,他也就只能这么混着,哀叹没有出头之日。
  这回郑家就在东都山庄大宴宾客,郑十八原本以为机会来了,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想着好好表现一番,结果却被打发到陆惟隔壁的小院――郑漓让他假扮宾客之一,住在此处,监视隔壁动静。
  郑十八百无聊赖,又不敢违抗,只得耐着性子坐在墙边,一边喝茶,一边往墙上听。
  这面墙砌的是立砖,比别处薄,上面还有个孔洞,被幔帐遮住,郑十八是有些功夫在身的,耳力比一般人好,坐在此处细心倾听,的确是能听见隔壁动静的。
  方才他听见隔壁院子有人说话,就悄悄扒上去看一眼,结果看见一名年轻女郎翻墙入内,走进陆惟所在的院子,不由啧啧称奇,又是羡慕又是好奇,心说这年头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连女人都能自动送上门的。
  很快隔壁就没声了,任凭他怎么伸长耳朵,都听不见半点动静,郑十八有些着急,不顾被发现的风险,将耳朵使劲贴上去。
  就算是男欢女爱,干柴烈火,总该有点声音出来吧?
  总不会是发现了他的存在。
  就在此时,一声巨响在郑十八耳边炸开!
  近在咫尺,花瓶碎裂,砰的一下四分五裂,郑十八被惊得骇然失色,下意识往后弹开。
  下一刻,也不需要他再贴上去了,声音自然而然传过来。
  “陆郎君这样容貌,早该习惯了有许多人来表明心迹才是,为何别人可以,我又不能?”
  “我不喜欢你!”
  “我不需要你喜欢,我喜欢就够了!”
  “不知廉耻!”
  “廉耻是什么?我自小行走江湖,从未有人教过我。都说男人喜欢好看的女人,难道我不好看吗?”
  “你好不好看,与我并无关系,娘子还请自重!出去!”
  “可你好不好看,跟我有关系呀,我偏不出去,你要如何?打又打不过我,骂也骂不过我,不如乖乖就范,等我们生米煮成熟饭,你自然就肯了!”
  听到这里,郑十八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旁的不说,这陆惟的堂堂仪表,他自然也是见过的,别说这个三更半夜突然闯进来的小娘子,就连郑家那些大小娘子们,也没有一个不嘴上夸,心里爱的,只是她们略略要些矜持,没有像这女郎敢深夜直接破门而入罢了。
  要说别的男人被陌生女子这样骚扰,郑十八是不信的,放在陆惟身上,一切就合理了。
  但是……
  乖乖,这年头的娘们还真彪悍啊!
  他这些不止是带着任务了,还伸长了脖子,生怕漏过任何一点精彩。
  两人争执声越来越大,非但是郑十八这里,约莫再远一点的几个院子,也都听见了,陆陆续续响起院门开落的动静,郑十八不必再躲墙根,顺势走了出去,果然看到几人都聚在陆惟院子后门,一脸好奇。
  “这是怎么了?谁在喧哗?”
  “好像是陆廷尉的院子。”
  “哦,就是那位貌若仙人的陆廷尉啊!”这是恍然大悟的。
  “可不是,听说郑漓那小女儿,对此人也倾慕得很呢,若能娶得郑氏小孙女,岂不是从此飞黄腾达,在洛阳说一不二了?”这是嫉妒说酸话的。
  “这你可就不晓得了吧,这陆惟出身扬州陆氏,当年陆氏举族北迁,得高祖皇帝赞赏,算是北朝一等一的世家了,要不然他能年纪轻轻就位列九卿?我听说在长安,连皇帝的姐姐都有意出降,他都不乐意呢!”这是消息灵通的。
  “他连公主都看不上?嘶,这眼光得是多高,他该不会想娶个天仙吧?!”
  郑十八一面听着热闹,一面留意里头动静,只听得又是一声花盆被推翻在地的声响,年轻女郎怒气冲冲走出来,脸上煞气四溢,一看几个围在这里凑热闹的,脚步一转,朝他们走来。
  几人暗叫不好,登时作鸟兽散,余下一个郑十八就住在隔壁,跑也跑不掉,被对方捉了个正着。
  “你来得正好,走,帮我评评理去!”章玉碗冷冷道,堵住了郑十八的去路。
  郑十八赔笑:“这位娘子,我只是路过,没听见你们说什么……”
  章玉碗:“你连鞋子都是半拉没穿好,这叫路过?隔壁院门还开着,你是住在隔壁的吧?”
  郑十八:……
  章玉碗:“我漂亮吗?”
  郑十八连连点头:“漂亮!”
  说实话,她不施粉黛,一张脸堪称素净,的确没了往常娇艳,可也称得上清丽,只是现在满脸杀气,天色又暗,就是天仙再世,郑十八也没法仔细端详。
  章玉碗冷着脸:“那他为何不喜欢我?”
  “啊这……”这个问题已经远远超出郑十八能够思考的范畴,“可能是因为,陆郎君另有意中人了?”
  章玉碗:“男人三妻四妾,我不介意,我可以当他其中之一,可他竟还说我不知自重,赶我出来!”
  郑十八绞尽脑汁:“那、那可能是因为他的意中人更为美貌?”
  章玉碗抽剑出鞘,直接削去他的衣角。
  “我劝你想好了再说。”
  郑十八:……
  他原是想敷衍两句然后走人的,现在也被定住一样,不敢走了。
  “小人的意思是……是他有眼不识泰山,世上的女郎千千万,像娘子这样才貌双全,还身手不凡的,可就只有一个。此人不识风情,不要也罢,要不,咱们重新换个更好的?”
  章玉碗冷然:“我不要别的,就要他,别的都太丑,比你还丑。”
  郑十八敢怒不敢言,一脸憋屈。
  他平日里虽然谈不上重要,也没人当面这样奚落他。
  偏偏他现在不敢发作,更怕陆惟出来,看穿他在隔壁监视的身份,恨不得马上把章玉碗打发了。
  “是是是,小人丑,小人怎敢与陆郎君相提并论?只是小人想着,你们这样吵起来也不是办法,那陆郎君吃软不吃硬,只会更加生气,彻底没了转圜余地,您看,现在天色也晚了,不如等明日,您再拿上一盆花儿,一卷书画的,上门拜访,想必陆郎君气也消了?”
  章玉碗看他一眼:“听你这话,倒还像人话。”
  郑十八抽了抽嘴角:“是、是,小人向来说人话的!”
  章玉碗:“那好吧,我就信你一回,明日我若上门他再不理我,我就唯你是问,我看你穿着打扮,在郑家也谈不上人物吧,即便将你杀了,想必也是无人过问的。”
  她随手挽了几道剑花。
  郑十八只觉头顶有东西簌簌落下,抬眼一看,竟是从墙里横斜出来的桂花悉数从枝头上被削成粉末,盖了他满头满脸,花香满襟。他非但没有半点风花雪月的念头,反而浑身发冷。
  因为这剑刚才要是落在他的脑袋上,他根本都来不及反应。
  这娘们,是真的狠啊!
  难怪陆惟不敢要她。
  换了谁,谁敢要啊?!
  郑十八哪里还有追根究底的心思,连忙点头哈腰然后一溜烟跑回自己屋子,不忘关上门,再用花盆堵住,浑然忘了对方还能翻墙。
  见他跑了,章玉碗嘴角露出一丝玩味,也没追上去。
  经此惊吓,这人肯定暂时顾不上去偷听了,也算给他个教训。
  她还剑入鞘,悠然回到自己的院子。
  素和也已经回来了。
  方才宴席上,章玉碗在里面与郑月作伴,素和则在外面私出敬酒,旁人听说他是贺氏商队的,也愿意与他多聊两句,如此东拼西凑下来,能得到不少消息。
  “郑家这次的确有位贵客,但今晚没有露面。”
  素和点了油灯,先在外头巡视一圈,见无人探听,方才进来,仔细禀告。
  “那贵客的身份,与郑氏交好的赵氏,似乎略知一二,与我闲聊的是赵家三郎,但他也不肯多说。只说来客不是商贾中人,也不是我们几家的姻亲,独自赴宴也是尴尬冷落,郑家就将他妥善安排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
  “对了,我从他言谈之中,感觉这赵三郎,对于自己知道贵客存在的事情,很有些得意,仿佛是自己得到了郑家的认可,又仿佛是那贵客身份有些特殊。”
  章玉碗沉吟:“结合陆惟方才说的,应该就是南朝来使。”
  素和想了想,有些奇怪:“可是殿下,贺氏商队和数珍会都是太子陈迳的人,郑家是知道的,咱们名义上也算是南朝来使。如果还有另外一名南朝使者,那郑家为何一声不吭,既不介绍双方认识加以试探,也不揭穿我们?”
  “没想到来一趟东都山庄,还有这等收获!”
  章玉碗忽然笑出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她也没卖关子。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