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缓缓开口,措施谨慎,好像斟酌了很久。
侯公度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个老妪,我看着,也有点像越王。”
越王陈济,来使北朝。
汝阳侯刘复,在禁军里当文书。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怎么凑到一块的?
打扮成这样就算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演这一出,又是为的什么?
公主和侯公度坐得远,那“婆媳”两人的争执没能全听清,但是陈济脸上那层比墙还厚的扑簌扑簌往下掉的粉,他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兴许是,他们路上遇见了什么事。”
侯公度的表情又微微抽了一下,勉强给他们找了个理由。
众人是在稍晚时候会合的。
刘复对自己的打扮不以为耻,反倒虚心请教公主他们。
“我方才是不是学得不像?”
公主:“……下次不要捏着兰花指说话,真正的小娘子没你这样的。”
刘复疑惑:“不会吧,我看临水坊的小娘子都这样。”
公主扶额:“那是为了你的喜好,外边的小娘子哪个这样?”
陈济毫不客气地嘲笑:“我早说了,过犹不及,你庆幸是被长公主先发现吧,若是长安追兵,你现在尸骨都凉了!”
他不笑倒还好,一笑脸上的粉又开始往下掉。
侯公度一时没控制住,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跟着你们一道,那个生病的是?”
公主心里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要问一声。
“是素和!”
果不其然,刘复的答案与她想的一样。
“素和伤得比较重,但殿下放心,他没有性命大碍,后头有追兵,我不敢带着他赶路,这样伪装要安全许多,他现在已经睡着了,我让掌柜的去抓治风寒的药,那是掩人耳目的,也是想用那些味道盖过他身上的伤药。”
章玉碗看向陈济:“那越王又怎么会与汝阳侯同行?长安是不是出事了?”
“此事说来话长!”
陈济下意识抹了把脸,结果不出意外抹了一手的脂粉。
众人:……看来这还是没适应身份呢。
“先说我这边吧!”
陈济嫌弃看着自己摸到的脂粉,随手往衣裳上一擦。
“辰朝攻打北朝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吧?”
侯公度点头:“柔然人恰在此时也侵扰边关,这时机巧合得让人不能不多想,越王殿下此番出使北朝,不会早就知道此事了,特地以身作饵,来拖延时间的吧?”
陈济也没计较他话中带刺。
“事到如今,我也就直说了。当日我来使长安,你们肯定不可能对我毫无戒心,我也的确是奉命怀柔绥靖而来,但我绝不可能料到辰国不顾我的安危,说出兵就出兵,我若是知道,早就找借口跑了,哪里还会傻傻留在长安当人质?所以当日辰国出兵的消息传来,你们陛下大为震怒,据说当时就要杀我立威,被谢维安劝住了,最后只是将我和崔玉软禁在官驿。”
“我一开始也慌,怕你们北朝恼羞成怒,在前方吃了败仗,就拿我泄愤,急得在官驿里团团转想办法,听说义安公主也在外头给我们求情,当然,她主要还是给崔玉求情的,他们小两口情投意合,若没这事,本来眼看真要成就一桩姻缘的了。就这样过了几日,我忽然发现,官驿的防守松了很多,人手撤到只剩下两三个人,早饭与午饭时分,门口还是没人的,如此连续两日,我再不犹豫,赶紧带了一个侍从逃出长安城,最离奇的是,那一日城门出入正好也无人盘查,我就这样顺利混出去。对了,崔玉不肯走,他怕走了就再也回不去,我也就没勉强他,说不定现在他因为我跑了,可能还会被治罪。”
这些话乍听上去有很多漏洞。
寻常情况下,陈济即使能逃出官驿,也很难离开长安城,天子脚下,出入盘查自然是严格的,仓促之间陈济也不可能找到能蒙混过关的通行关文,因为两朝开战,不可能会有人甘冒大不韪为他开这道方便之门。
但是他竟然一路顺利就出来了,这不能不说蹊跷古怪之极。
“越王殿下既然早就离开长安了,为什么不走得越远越好,设法回到南边,反倒还在此地逗留?”
第131章
陈济看他一眼。
“侯公度,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真能扎人心啊!我上哪儿?回哪去?辰国?辰国能明知道我还在这边,就直接出兵了,不就是已经做好了我被扣下为质甚至直接被祭旗的准备么?我若是没有猜错,那边说不定正陈兵埋伏在边境上等着我呢,若是我傻不愣登回去,马上就会被借了人头,他们说不定回头直接将黑锅扣在你们头上,一来可以以此激励士气,师出有名,越王陈济出使北朝被杀,他们要为我复仇,名正则言顺,他们这是为以后天下正统正名做准备呢,二来我在老爷子面前还有几分宠爱,此举还能彻底绝了我的威胁,两全其美,这才是将我这次出使南朝的效果用到了极致。”
说这番话时,陈济的脸色是淡然的,语调也与平常无异,他仿佛早已知晓自己的命运,完全如同谈论邻家之事。
但旁听者,却禁不住心头微微一紧,暗自叹息,为了他的透彻,也为了他生在天家身不由己的悲哀。
“你们也用不着替我难过,早在来此之前,我已经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做得如此之绝,也算彻底断了我的念想吧!”陈济自嘲一笑,“你们看,南北两边,各有各难念的经,辰国虽然看上去实力更胜一筹,来势汹汹,兵强马壮,但内部也未必就是铁板一块,只要你们能顶住这波攻击,南辰朝中内部迟早会出现不和的声音,到时候就有机会。”
刘复忍不住叹了口气,心说自己好歹还有老娘,也有几个知心的朋友,可这越王陈济,身份高贵是高贵了,看着平日也是寻欢作乐没心没肺的,内里却过得如此憋屈。
更惨的是,陈济还是个明白人。
人活得越明白清醒,却无力改变时,就会越痛苦。
侯公度道:“越王殿下说的他们,是指谁,这次统兵的吴王吗?”
陈济恹恹道:“我不知道,也许是他吧,又或者是太子。如果是太子,还能将我的死推到吴王头上,那更是一石二鸟。”
公主接下他的话:“但你留在长安,也无法得到信任,所以你既不想回南边,也不想被挟为人质,只能在长安附近徘徊。”
陈济摇摇头:“是,但也不完全是。我不想那么快走远,就留在附近看看形势,也等长公主回来。”
即使公主稳如泰山,听见他这话也面露诧异。
“你等我做什么?”
陈济露齿一笑:“自然是赌长公主能稳住长安局面,也赌北朝能顶住这次的进攻,如此,我这个使节就还是有价值的。”
章玉碗道:“你想积攒实力,回国夺嫡?”
陈济失笑:“此事我以前也许想过,但现在已经不作此想。我那两个兄长,个个都比我有实力,我留在南边,就算小命能保住,也得被逼站队。与其如此憋屈,我倒不如押宝长公主这边,说不定以后他们还得反过来求我。”
他这话语里透露出来的投靠之意,令众人完全意想不到。
刘复更是叫起来:“原来你小子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说怎么老老实实没跑!”
陈济道:“长公主肯定不会丢下你们不管,跟着你们自然就能找到长公主了。我知道长公主如今还不完全信我,但是无妨,日久见人心,我也先向你们交个底,以示诚意。我离开建康时,就知道吴王他们早就与柔然人暗通款曲,打算同时从三面进攻北朝,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具体时间,他们也不可能告诉我。”
“还有,我怀疑他们与你们朝中某些人也早就有所联系。这次我离开长安如此顺利,本是不寻常的,说明长安城内可能有一股势力希望把我放走,这股势力很可能就是跟南朝勾结的。我来长安这么多天,就是想弄清这股势力到底是谁,好作为投诚礼物送给长公主,可惜对方很沉得住气,一直没露面,也没联系过我,直到这次我顺利离城,才想到一个可能性。”
刘复:“是禁军里有人放走你的!”
陈济点点头:“不错,禁军十二卫负责京畿守卫,只有他们能够放人,所以我怀疑,跟南朝勾结的,很可能是你们禁军里的人。”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刘复则直接将答案说出来――
“是章梵!那小子当了内鬼,素和也是被他重伤的,陛下很可能被他困在宫里了!”
禁军十二卫如今有三名重要人物。
李闻鹊、侯公度、章梵。
南朝出兵,东面吃了败仗的消息传到长安之后,李闻鹊奉命带着十五万大军即刻出发,而侯公度此前已经随着长公主去洛阳,京城禁军就剩下章梵一人。
章梵为皇室宗亲,也有爵位在身,皇帝对章梵自然是毫无疑虑之处的。
可也正是章梵,这个最不可能的人,成为翘起京城变故的重要支点。
李闻鹊出发之前,曾问刘复要不要随行,毕竟此行虽然危险,却也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但刘复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决定留在京城。
刘复去过西北,也历经过生死,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喜好安逸的王孙公子,他不爱吃苦,更不爱自讨苦吃,宁可待在禁军里继续混日子,当着可有可无的文书。
李闻鹊会问他,纯粹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刘复既然拒绝,对方也就走了,刘复则继续留在长安,却没想到危机已经悄然降临,长安也并不安全。
那一日,本该是小朝会,商讨局势对策,皇帝却忽然抱病,停了朝会,也不让外臣入宫,谢维安与严观海不放心,联袂入宫探望龙体,一路上还遇到刘复,刘复向他们行礼之后,照旧回到自己值房,从抽屉里拿出新近买来的风月话本,津津有味看起来。
军国大事,与他这小小文书无关,禁军的日常操练,他更是借着汝阳侯的身份躲过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家也习惯了他的懒惫,没有人会去防备他。
就在当天傍晚,即将下值时,刘复却发现宫城内的不寻常。
防卫人手突然比以往多了好几倍,他之前那些熟人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面孔,禁军这么多人,刘复当然不可能个个认得,但是宫城重地,如果正常调防,他这个文书不可能事先没得到消息。
刘复好歹也是经历过数次阴谋动荡的人了,他一下子就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趋吉避凶的本能让他决定赶紧设法离宫,先远离是非之地,再徐徐图之。
就在此时,素和闯了进来,带着一身淋漓的鲜血和伤口。
刘复吓坏了。
素和当时已经伤得很重,身上不少伤口,话也说不全,零零碎碎,眼看随时都会昏过去。
刘复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
因为素和是长公主的人,就算他不常露面,不像章钤那样广为人知,但只要他亮明身份,一般也不会有人冒着得罪长公主的风险跟他过不去。
就算皇帝要抓素和,只要一句话就能将他押下,素和不可能反抗到如此激烈的程度。
这只能说明,宫里出事了,而且铁定出了很大的事!
素和说,是谢维安带他入宫,又是谢维安让他来找刘复,让刘复带他设法离宫的。
刘复当时一个头两个大,脑子一片空白,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谢维安让他带素和出宫?简直太高看他了!
这重重守卫不说,他单枪匹马,要如何带着一个伤者避开所有耳目?
但刘复这几个月的禁军毕竟不是白混的,他还真想到了一个法子。
“我先拿出禁军的衣裳给素和换上,然后又拿出大量的酒往我和他两人身上倒,制造出醉酒的假象……”
“等等!”侯公度打断他,“值房里哪来的酒?”
刘复眼神游移发虚:“我平日里偷偷藏的,有些同僚下值了愿意去我那里喝一杯,这不是为了搞好关系么,要不是这样,这次我还没法蒙混过关呢,也算歪打正着了!”
侯公度:……
换了平日,他怕是马上就要祭出军令了,但此刻硬生生忍下来,让刘复继续说。
刘复藏酒,还不止藏了一种酒,他是每种酒都藏上几小坛,就塞在床榻下面,天冷了喝上一口,身体都暖洋洋的,禁军里跟他交好的不少人都知道此处,偶尔刘复不在,他们也不拿自己当外人,过来开上一坛,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也给刘复攒了不少好人缘。
这次为了带素和出去,刘复自然想到这些酒,他把酒坛子都取出来,往两人身上浇灌,一边用酒气掩盖血腥味,另一方面也可以顺便清洗伤口。
为了逼真,刘复不仅自己喝了,还让素和也喝了好几口,毕竟身上有酒气,嘴巴说话却没酒气,就无论如何瞒不过人。
但醉鬼有了,怎么出去也是个问题。
刘复思来想去,没有贸然动作,他先自己出去逛了一圈,果然入目所见都是陌生面孔,他便以汝阳侯的身份去套近乎,对方自称是驻守南门和西门的士兵,今日突然被调过来的,他们自己也不明情况,刘复又问原先那些禁军都去哪里了,对方道那些人有的去了宫城东门,有的放假回家了。
在问明白之后,刘复自称自己与同僚当值喝酒了,怕被章梵追究,拿了财物塞给对方,希望对方当作没有遇见过自己。
汝阳侯的诨名众人也是有所耳闻的,那个小队四人得了财物,又见刘复两手空空毫无威胁,自然是答应了,便放了刘复和素和离开值房附近。
“那天也是运气好,我在东门遇到几个熟面孔,我说素和是李闻鹊的远房侄儿,因为年纪小,李闻鹊不忍心带他上战场,就把人托付给我,结果我一不小心把人给带坏了,还喝了些酒,那几个兄弟也信了。”
李闻鹊跟刘复的关系是在西州那会儿结下的,禁军众人自然知晓,听见这些话也没起疑。
“就这样,我们顺利在宫门即将落锁之前溜出来,但是我根本不敢回汝阳侯府,更不敢去长公主府,毕竟素和伤成这样,谁也说不准长公主府也被人盯上。”
他大难不死,一路担惊受怕,直到此刻看见公主与侯公度等人,松一口气之余,忍不住有些洋洋得意。
“最后你们猜我去了哪里?”
“陆惟那里?”公主道。
“殿下就不能笨一回?”刘复垮下脸。
陆惟的私宅远离城北贵族宅邸,也就意味着远离众人视线,更为安静隐蔽,的确是个极好的去处,刘复之前在陆宅住过老长一段时间,跟里头的人也混熟了。
守宅的陆玖和陆拾看见刘复到来,果然很是惊讶,但他们毫无二话就把两人收下,还为素和包扎了伤口。
但此地也非久留之地,素和受伤,说明有人想杀他,他跑了,要杀他的人肯定会追出来,放走刘复的人事后总会被盘问,那四人小队也好,东门的熟面孔同僚也罢,早晚会把刘复也供出来,全城搜捕也是近在眼前的事情,陆宅已经不再安全,刘复刚喘匀气,就得想办法离开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