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惟:“但你一定知道什么。”
眉娘嗫喏着,说不出话。
陆惟:“你家里人都没了,父母早逝,只有叔叔婶母,你听说都护府月例优厚,便想着进来干活,补贴家用,好让你堂弟娶个媳妇,若你出了事,他们都要受你牵连的。”
早在孙氏身边另一名婢女木娘死时,陆惟就已经将她周围熟识的人都查了一遍。
眉娘摒除乱七八糟的念头,咬咬牙:“孙娘子染了风寒后,又常做噩梦,是吃了厨娘给的方子才好转的,但是她却日日心神不宁,而且越发严重!”
陆惟:“哪个厨娘?”
眉娘:“苏氏!”
正是那个给公主饮食里下了毒又跑掉的苏氏。
陆惟与公主对视一眼。
这兜兜转转,就又跟苏氏扯上关系了。
孙娘子从老家过来,虽然独占李闻鹊一人,后宅也无争宠,但她想到自己膝下空虚,始终有所不安,这种焦虑加上水土不服,身体就容易出毛病。
她不好让大夫直接过来看病,也不想出门去看病,那样动静闹得太大,李闻鹊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怪她多事,后厨的厨娘苏氏,因为经常给孙氏做吃的,很合孙氏胃口,孙氏还见过她,赏了些东西,苏氏听说孙娘子胃口不开,心神不宁,就给孙氏献了一张药方子,说是能安神的,让眉娘去照方抓药,说吃了可以好转。
眉娘一开始去的是林氏药铺,那坐堂大夫看了方子,说没什么问题,后来孙氏吃了一些,的确有所好转,还让眉娘去外头继续抓来吃。
陆惟就问:“你还记得方子吗?”
眉娘自然记得。
“酸枣仁、甘草、知母、茯苓、川芎。”
药都是常见的药,药性平和,即便分量多点少点,也不至于中毒。
“我谨慎一些,听了那大夫的话,也没有次次在他们家抓药,还跑了其它药铺,孙娘子一共喝了四回,我是在四个不同的药铺里抓的。”
陆惟:“哪四个药铺?”
眉娘想了想:“林氏药铺、回春堂、百草堂、乐善堂。其中百草堂不配外方,我还是亮出都护府的身份,他们才肯的,而且他们配药后都会记录,现在去问应该还能问到。”
陆惟:“这些事,你方才为何不说?”
眉娘低着头:“那厨娘逃跑之后,孙娘子忧思更重,从前我们也不知道她竟是个刺客,生怕因此扯上瓜葛,哪里还敢说呢?可我也没想到,孙娘子会……”
这也是说得通的,毕竟作为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服侍的主家娘子突然上吊死了,眉娘为了避嫌,就隐下这一段。
陆惟听不出破绽。
他望向公主。
公主面色寻常,似乎也没有异议。
陆惟忽然发现,自从地下归来之后,他似乎默认了公主在此中发挥的作用,而且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公主主动冒险,他们现在可能仍对此地知之甚少。
可见,有个不拖后腿,能起关键作用的盟友,是多么重要。
李闻鹊随即命人出去,照眉娘说的四个药铺分头跑一遍,询问眉娘所说是否属实,又让人去后厨搜罗药汤熬剩下的残渣。
不过残渣在今天早前已经被人收拾了,连带熬药的药壶都洗得干干净净。
这也没有什么可疑的,毕竟孙娘子喝这调理的药也喝了几个月,一直没事,谁能想到今天正好就出事了。
李闻鹊深吸了口气,他内心实在疲惫,只是面上还得强撑镇定。
“李某治家不严,连累殿下与诸位在此,夜色已深,还行诸位回去歇息,此等家丑,就由我来料理吧,我会让人尽快清理此处,以免影响殿下居住!”
李闻鹊此人,打仗是有一手的,做事也很认真。
冲着皇帝提拔他当西州都护,他就一门心思研究打柔然,最后还把张掖郡给收复回来了,这都属于开疆的功劳了。
但他也有性格上的致命缺陷。
上次因为公主接连出事,李闻鹊有心弥补一下,就让人买下从长安运来的高价蔬菜,送到公主的饭桌上,可他没有就此事向公主示过好,还是公主自己发现的。
李闻鹊跟杨长史等下属关系平平,他不以势压人,也没兴趣跟这些人搞好关系,只要他们别扯自己后腿,爱干嘛就干嘛去,平时他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一下。
他甚至对家里人也是这样,孙氏虽然是妾,但跟了他多年,他将人带来边城,却很少与之沟通。在李闻鹊看来,孙氏就该为自己打理好后院,至于孙氏每天在想什么,需要什么,那不重要,他也没有时间过问这些。
这样的性格,说好听点,叫清高,说难听点,就是孤芳自赏,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所以杨长史他们表面上尊重李闻鹊,实际上这都护府却跟一盘散沙一样。
李闻鹊此人,能为将,不能为帅。
公主见他人还可以,曾有心提点他两句,但李闻鹊对此却不以为意。
他说:“武将只要关心如何打胜仗,仗打得好不好,后勤粮草是否充足,麾下士兵是否齐心,至于朝堂那些尔虞我诈,不是我应该关心的,我也无权关心。像如今都护府,虽说我手下副将和杨长史他们都要听我调遣,但杨长史背后另有恩主,我也不可能礼贤下士就让他五体投地,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我如今只为报陛下知遇之恩,专心守好这边城便是。甭管底下人有多少歪心思,只要不动到我头上来,就随他去。”
李闻鹊都说到这份上了,摆明我行我素,听不进去,公主也就随他去了。
但现在孙氏死了,公主也不可能当面再揭人伤疤,就说了两句场面话。
“李都护不必自责,此事也是意外,谁都不希望发生。”
李闻鹊:“殿下若想换个住处……”
公主温声打断他:“先前官驿那边遭遇下毒,李都护就马上将都护府让出来,如今再换,不说兴师动众,城中百废待兴,恐怕也没别的地方了。”
李闻鹊拱手摇头:“惭愧!”
公主:“李都护也刚到不久,许多事情还需要你亲力亲为,就不必为住处的事情烦心了,我在此处住得挺好,孙娘子不幸身故,李都护节哀顺变。”
李闻鹊:“多谢殿下体谅。”
没有闲工夫多说,李闻鹊匆匆去料理后事,公主则带着风至雨落回正院。
陆惟刘复他们要离开,与公主同路,便跟在后面。
刘复欲言又止,几次想说点什么,但张开口都觉得不合时宜。
反倒是陆惟忽然停住脚步。
刘复奇怪:“你怎么了?”
公主听见动静,也回过头:“陆少卿想到什么了?”
陆惟还真想到了点东西。
他记得他和刘复刚到张掖,就撞上都护府婢女木娘之死。当时木娘死在风雪之夜,仵作判定她因为路滑摔倒,又因深夜无人及时救助之死。
木娘就是孙氏身边的两名婢女之一,另外一名婢女,正是刚刚被讯问的眉娘。
而这木娘是怎么会深夜出门的呢?据说她是去药铺给家中生病的老娘抓药。
药铺……
陆惟记得,木娘去抓药的那间药铺,就叫乐善堂!
他蓦地望向刘复。
刘复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算了,此人靠不住。陆惟心想,面无表情转向公主。
“殿下应该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木娘之死。”
公主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即通。
“你怀疑木娘的死,也跟这件事有关?”
陆惟:“木娘从乐善堂抓药,死在药铺回家的路上,当时陆无事去查过,在木娘家出来,本来还有一间更近的药铺,她却舍近求远,在乐善堂抓药。”
公主:“是不是因为乐善堂更大,药材更齐全?这也是说得通的。”
陆惟:“所以当时我也没再深究,但现在孙氏死了,生前抓药的药铺里,正好也有乐善堂。”
公主沉吟:“如果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那么乐善堂应该很快会有相应的动静。”
陆惟:“无事,你去乐善堂查一下,他们新近有无人员增减。”
陆无事答应一声,随即转身离开。
他给侍从起的名字很怪,不过他本人就够怪了,大家也就不觉得如何。
刘复看了看陆惟,又看了看公主,忽然有种自己脑子跟不上他们的感觉。
但,那又如何?
同样是来边城,陆惟殚精竭虑出生入死,自己有吃有喝还不用管那么多。
这么一想,刘复就又快乐起来了。
翌日一大清早,公主刚起,还未来得及用早膳,出去打听消息的风至就回来了。
“殿下,陆少卿所料不差!昨夜李都护派人分头去四个药铺询问对质,四间药铺都承认眉娘曾经拿过那张药方去找他们抓药,也都说药方上的药都是无毒无害的。结果陆无事今日往乐善堂一打听,就发现少了个坐堂大夫。”
公主放下粥碗:“那大夫昨日还在的?”
风至点头:“那大夫名叫周逢春,是乐善堂三名坐堂大夫之一,昨日和今日本该都在,结果今日却不在,陆无事询问之后,得知周逢春正好告病了,又设法找到他的住处,到那一看,发现屋门紧闭。”
矮墙和屋门自然拦不住陆无事,他又翻墙进去搜了一圈,果然早已人去楼空。
所以昨天眉娘说了四个药铺,明为招认,实际上是给周逢春通风报信吗?
风至道:“陆少卿也将此事告知李都护,李都护勃然大怒,正准备对眉娘用刑,逼她说出真相。”
公主摇摇头:“她既然有心为周逢春隐瞒,就已经做好受刑的准备。你去请陆惟和李闻鹊过来,就说我有一计,可以试试。”
……
眉娘蜷坐在角落,抱紧胳膊。
这里虽然是柴房,但只有柴禾,没有明火。
寒风从千疮百孔的窗纸里呼啸着钻进来,又穿过柴禾缝隙,钻入眉娘的袖子衣领,冷得她咬紧牙关,攥紧双手,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已经过去一夜了。
眉娘望着外面天黑了又亮,近乎麻木地想道。
李闻鹊在得到她的口供之后,肯定立刻派人去询问,周逢春也会听见风声,应该能及时脱身吧?
可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呢?
这些贵人们恼羞成怒,可能会将自己杀死吧,还是会严刑逼供?
一想到那些残酷的刑罚,眉娘就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也是个女人,也渴望有人温暖,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周逢春朝她伸出手,她理应回报的。
即使,这回报很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寒风没有被眉娘感动,冰冷却来得更猛烈了,她穿着单衣的身体几乎被冻僵,嘴唇开始发紫,思路也逐渐飘散。
也许等不到逼供,她就会死在这里了。
这时,有人从外面推开门。
与扑面而来的寒风一道,还有温暖的香风。
眉娘昏昏欲睡的沉重眼皮勉强撑开一点点。
她看见有人抬了个火炉进来,放在她面前,一点点让人暖和起来。
自己莫不是临死前出幻觉了?
“你认得我吗,眉娘?”
声音在她恢复了一点点神智时恰到好处地响起。
柔和,婉约,很舒服,像冬夜里的一道暖风。
眉娘盯着对方看了半晌,点点头。
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眼前这女子,是刚刚从柔然归来的邦宁公主,她当然是知道的。
她还知道,在周逢春的计划里,这位公主是重要一环。
因为“公主出事,李闻鹊最看重的仕途就彻底完蛋了,这比杀了李闻鹊还要让他难受”――这是周逢春的原话。
“我第一年去塞外的时候被惊住了,觉得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苦寒的地方。那里连秦菘都没有的,我带去的种子全都在路上受了潮,不能种了。烤羊肉我也吃不惯,带着浓浓的膻味,还要面对一个异族丈夫,他说柔然话的口音,也与我在中原学的完全不一样。”
眉娘以为公主纡尊降贵过来,是想让她招供,却没想到对方倒先讲起自己的故事。
此时公主递来一个纸包,眉娘低头,竟是个热乎乎的葱油饼,她又饿又冷,顾不上其它,就将饼往嘴里塞,再听公主的故事,不由生出一丝微妙滋味。
秦菘不是什么稀罕物,冬天的时候蔬菜无法存活,即便有,那也是达官贵人享用的,许多老百姓会先将秦菘和晚菘储存在地窖,待冬日再拿出来慢慢吃,或熬汤,或蒸烤,眉娘家境虽然清贫,也不至于连秦菘和晚菘都吃不起。
“那一整个冬天,我每天都吃牛羊肉,他们做法与中原人也不一样,就是烤,再撒上一把粗盐,肉不会将就片得多薄,有时候厚厚一块半生不熟,你不吃,便是瞧不起柔然人。很快我便脸上长疮,害了肚子,躺在床上十天半月起不来,有一回上吐下泻,几乎死掉,以至于那些柔然人都说,中原女人柔弱不堪,根本当不了柔然阏氏,还说如果我死了,就当中原人食言,要重新举兵攻打中原。”
眉娘吃饱喝足,又多了取暖的炉火,渐渐集中精神,听得呆住了。
她忍不住道:“柔然人很残暴,有一年他们打到张掖来,进城就烧杀抢掠,那时我还小,阿娘将我藏在腌晚菘的瓮里,我亲耳听见柔然人追着一个少年进来,将他杀死,抢走他手里的财物!”
等眉娘出去时,那少年还没断气,他哀哀望着眉娘,血流了一地,好像希望她帮忙了结自己。
眉娘吓住了,当然不敢动手,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少年流尽了血,慢慢死去。
直到许多年过去,这一幕仍然烙在她心里。
这也是每个边城人的阴影,因为在朝廷彻底收复这里之前,柔然人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有时是春天,有时是秋天,他们经常是为了粮食和财物,有时也抢奴隶,大部分抢女人和少年,因为女人能暖床,少年能干活。
不是没有人想过反抗,只是反抗的人都死了。
十年前公主去和亲,正是在朝廷对柔然劣势的时候。
从前眉娘根本没想过拿自己跟公主比较,因为后者高高在上,根本无从比较。
但在公主讲了这段故事之后,眉娘忽然觉得,即便是公主,也身不由己,甚至比她们更惨一点,毕竟她只要不被抓去柔然,就还能继续当个中原人。
“后来呢?”眉娘忍不住问,她对公主的故事有了好奇。
第26章
“我好不容易学会当地的柔然口音,能与丈夫沟通了,也习惯草原上逐水而居,结果丈夫死了,柔然内乱。我没有孩子,丈夫的叔叔、兄弟,心腹大臣,全都想要汗位,我就夹在中间,成为他们互相争夺的物品,身不由己。”
公主的语气还是一贯柔和,可正因为这样,眉娘才越是感同身受。